沒想到事情會進展成現在這樣。
話說這次過來是要幹嘛來着?
不管了,眼下的比賽要緊。
第一回合!
“我小的時候,因為聽說蛔蟲會在睡覺的時候鑽出屁股透氣,就在屁股上貼了強效膠帶,想要把它們粘住!”
“噗吱——!!”
蓮用力捂住嘴。
雙頰憋得通紅,從指縫裡擠出了彷彿皮球漏氣般的奇怪笑聲。
哈哈!
沒想到吧。
我翻出了自己壓箱底的黑歷史。
就連香霧的小本子上都沒有記錄的終極蠢事!
“哥、哥哥為了消滅敵人,絕不猶豫地使出同歸於盡的招數,這毫無疑問是決斷果敢的勇氣!”
“什麼!”
竟然還有這種誇讚角度!
原來我那是有勇氣,而不是單純的蠢嗎!
難道我錯怪自己了?
不過那次可真夠糗的,不僅沒粘到什麼寄生蟲(畢竟早小就吃了驅蟲葯),還把自己的屁股粘得哭爹喊娘的,被送去了醫務室。
第二回合!
“我曾經為了救一隻暈倒在花里的蜜蜂,把它放在我的襯衣兜里,結果那隻蜜蜂醒過來,蟄在了我的……咪咪上!”
“咪咪!!”
蓮的耳朵根都憋紅了。
眼淚都憋出來了。
感覺寫滿“哈哈哈哈”的對話框都已經抵在牙齒邊了,但她硬是忍住眼淚,咬緊牙關,把爆笑聲給咽了回去。
“哥、哥哥為了拯救生命,毫不猶豫地把危險生物護在胸口,這毫無疑問是……噗嗤——是悲天憫人的仁慈!”
“納尼!”
竟然還有這種誇讚角度。
原來我那是心地仁慈,而不是單純的蠢嗎。
我又錯怪自己了!
那次也夠糗的,因為一邊的咪咪腫了起來,回去以後被其他沒心沒肺的傢伙叫作亞馬遜戰士,一度成了我的外號。
第三回合!
“我曾經,以為路邊的大黑狗在欺負一隻小白狗,就跑過去把黑狗打跑,結果發現人家其實只是在兩情相悅!”
“在、在炒飯嗎?”
蓮捂着通紅的臉問道。
“呃,大概吧。”
感覺她這次的臉紅,和前兩次的臉紅意味很是不同。
而且她竟然知道“炒飯”的意思。
看來內向的孩子果然早熟呢。
“哥哥雖然誤會了人家,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毫無疑問是懲惡揚善的俠義。”
“對、對哦……”
的確是有這種誇讚角度。
我那真的是俠肝義膽,而不是單純的蠢嗎。
我似乎又錯怪自己了。
那次真的是糗到家了,因為後來那條黑狗生氣地追咬我,把我撞倒在地。最糗的是,那傢伙還把倒地的我當成了洩慾對象……
簡直不堪回首。
“噗、噗……哥哥被大黑狗給,哈哈……哈哈哈……”
蓮終於忍不住偷偷笑了起來。
好,再接再厲、乘勝追擊,搬出我最終極的黑歷史,壓箱底中的壓箱底吧。
第四回合!
“其實在那次被蜜蜂蜇了之後不久,我為了向同伴證明蜜蜂能隔着衣服蜇人,又抓了只蜜蜂放進另一邊衣袋裡,毫無意外地又被蜇了!”
兩邊的咪咪都腫起來了!
我到底在想些什麼啊!
“哈哈哈!兩邊、兩邊的……哈哈哈哈!!”
蓮終於爆笑了起來。
抓着我的手臂,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
“怎麼樣,這件事果然很蠢吧!”
“可、可是,哥哥為了證明自己的話語,毫不猶豫地讓蜜蜂蜇自己,這毫無疑問也是言出必行的誠信呢!”
“竟然這樣!”
難道真的有這樣的誇讚角度。
難道我那真的是言出必行,而不是單純的蠢嗎。
我難道真的錯怪自己了!
“哥哥既勇敢又仁慈,既俠義又誠信,可謂仁義勇信一個不落呢。”
“我、我原來是這麼棒的人嗎。”
“哥哥就是這麼棒的人。”
“可是仔細想想,就算你把仁義勇信都給我編出來了,卻怎麼也編不出「智」來呢。”
“唔……呃!”
“哈哈,還是給我識破了吧?我就是個笨蛋!”
“不、不對,一眼就看穿了我的破綻,哥哥顯然是很聰明的。”
“哎呀。”
還真是被她給完全駁倒了。
我和她圍繞着“我究竟蠢不蠢”這個主題一番頭腦大風暴,終究還是我腦子不夠,敗下陣來——證明了我並不蠢。雖然這結果怎麼看怎麼奇怪,但我還是開心地接受吧。
話說這孩子也挺伶牙俐齒的嘛。
表面看上去沉默寡言,不會說話,但只要混熟,就會變得開朗話多起來——這樣的性格其實也蠻常見的。
“可是,哥哥為什麼一定要證明自己蠢呢?”
蓮歪着頭不解地問道。
“哦,那是想看你怎麼吐槽啦,因為你好像很有吐槽天賦的樣子,所以我就引誘你——”
“引、引誘!”
蓮反應激烈地重複。
就彷彿觸發了什麼關鍵詞一樣,劉海分成兩簇,筆直朝天豎了起來。
劉海原來是這麼靈活的肢體部位嗎。
“哥、哥哥說引、引、yin誘我什麼的!!”
“我是說我裝瘋賣傻來——”
“明明應該是我反過來……”
“咦?”
“啊啊!!”
“……誒?”
“啊啊啊啊!!我什喵、什喵也沒說——!!”
“可是你說反過來——”
“嗚啊啊啊啊啊!!”
她發出了巨大的噪音,將我的詢問埋沒在其中。
“小蓮妹妹……”
“暴、暴露了!”
“誒?”
“暴露我仔細化妝、精心打扮,想、想讓哥哥對我動心的企圖了!”
“……蛤?”
我一瞬間,腦子差點宕機。
應該說,我的思考滑了一下。
就像漫畫里的人物聽到十分扯淡的事,會原地打滑摔倒一樣,我的思考也那樣滑了一下,只不過沒有徹底摔倒。
“小蓮,你說你化妝幹什麼?”
“…………”
蓮露出一副羞恥至極的表情,捂臉蹲在了地上。
過了許久,才用細若蚊蠅的聲音說道:
“就,就是說,我、我喜歡哥哥……”
“耶?”
“愛老虎油……”
“……”
“……”
哎呀……
這可怎麼辦。
該怎麼說呢。
我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被女生告白誒。
至少——現在的這條時間線上,是第一次。
老實說,真的挺突然的。
不論是上下文鋪墊還是氣氛烘托都沒有,她突然就因為一根奇怪的引線而火速自爆了,我還以為接下來的劇情會是我們繼續說相聲呢。
不過,這樣啊……
這孩子喜歡上我了。
是因為之前我奮不顧身地救了她嗎。
心理學上有一種名叫弔橋效應的著名理論,說的是男女身處危機狀況(比如站在高高的弔橋上)時,會把因危險環境而產生的生理反應——像是緊張、心跳加快、呼吸困難等,誤當做被對方吸引,就此墜入愛河。
雖然我覺得這是一種扯淡的化學反應,但人體的確就是如此不嚴謹,否則也不會有更扯淡的斯德哥爾摩綜合症發生了,我想蓮就是因為這種理由對我產生了錯誤的情愫吧。
契機應該是在寶塔上的那一跳吧——而不是之前在橋上的落水,因為落水那會兒,她還表現出一副很怕我的樣子(其中也有香霧的功勞)。
哎呀呀……
說一點也不開心肯定是騙人的。
而且老實說,我也不是完全沒有察覺——我又不是輕小說里的遲鈍男主角。
之前那些跡象,都被我解釋為童言無忌,或者沒有特定指向對象的情竇初開。
這是,這下該怎麼辦才好呢。
這下可難辦了啊……
我原本還想藉由交談慢慢把話題引到誓約的事上去。
但現在因為蓮出於告白后的羞恥,整個人又回到了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那種狀態,蹲在地上,用蜷縮的姿勢給自己豎起了心之壁。
這裡雖然不是摩肩擦踵的大街,但好歹也是人來人往的小道,她這樣往地上抱頭蹲防,十分顯眼,讓我非常難辦。
“那個,小蓮。”
“請、請不要理我,我已經死了……”
“呃。”
“請把我當成一條憋氣憋死的魚吧。”
“魚是憋不死的啦。”
我牽起蓮,往她家的方向走回去。
“我,我現在好想變成一條魚……想變成一條魚鑽進豆腐裡面去。”
“鑽豆腐的那個是泥鰍吧……總之,小蓮,對於你的心意我很感謝哦。”
“嗚,請……請不要用‘很感謝’這種回應!”
蓮反應激烈地用力搖頭。
“耶?為什麼?”
“因為被人告白后說謝謝,實際上就是在委婉地拒絕吧!”
“哎呀……”
這孩子根本就很懂嘛。
“但是,我其實也沒期待哥哥會對我有所回應,畢竟這具身體……這具長不大的身體,本來就沒資格期待那種事。”
蓮把手按在胸口。
露出一份幾乎讓人心碎的悲傷表情。
“……”
這副身體……是嗎。
這副長不大,同時還隨時可能夭折的身體。
我張着嘴,猶豫不決。
這應該是勸說她的良機吧——勸說她接受我的計劃,讓香霧潛入夢中搜羅記憶。
這才是我來的目的。
理由的話,就用“會長大”好了,雖說我完全不知道這兩姐妹解除敵對與誤會後身體會產生怎樣的變化。
也許會一鍵變大。
也許什麼都不會改變。
但勸說本來就是三分憧憬、七分虛構的事,只要利用她這份“能長大就好了”的心情,描繪未來的圖景、理想、願望的話,肯定就能……
這似乎有點趁人之危。
尤其她才剛剛向我說出喜歡這種話,我感覺自己在利用她的感情。
“你喜歡雕刻是嗎,小蓮?”
蓮沉默了半晌,微微點頭。
“算是吧。”
……算是?
這回答很是微妙。
她的桌子上明明堆了很多木雕。
“因為沒什麼事可做……因為很無聊。”
蓮用有些氣餒的語氣說道。
“哦……只是因為無聊啊。”
“……”
她的情緒看上去很低落。
甚至給我一種回去后隨時可能用刀自殘的感覺。
“可是我覺得那些雕刻很精緻誒,你很可能有這方面的天賦哦,你不想把握住嗎?你有沒有夢想啊、理想之類的事?”
“……”
蓮又沉默了半晌,沒有被劉海遮住的那隻眼中才稍微迸出一絲絲光芒。
“我……我想當潛水員。”
“潛水員啊。”
對哦,華子之前好像也提到過,蓮的願望是成為潛水員。
“為什麼想當潛水員呢?是很喜歡潛水嗎?你的水性也確實不錯呢。”
聽到我這話,不知為何,蓮的情緒明顯地變得更加低落了。
垂下眼瞼,嘴唇也緊緊抿住。
我有些不知所措——原本以為談論理想會是一件很積極的事。
不過就在我打算跳過這個話題時,她又咬緊嘴唇,低聲開口:
“沒什麼特殊的理由,只是想……想……離開這裡。”
“離開這裡……”
離開這座小鎮嗎?
我不由得環顧四周。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站在河邊的我們,只能看到沿岸的闌珊燈火,以及從緊閉的宅門中偶爾傳出的零星狗吠。
這座被現代化所侵蝕的古樸小鎮。
她看起來在這裡生活得並不開心。
說起來,華子也曾經表現出對這裡的厭倦,以及對大城市的嚮往。
一個想要潛入水中。
一個想要飛上天空。
那兩份願望的實質,都是逃離。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因為她們身上發生了那樣的變故,不僅被父母拋棄,還被這裡的鎮民當做瘟神躲避。
孤獨一人,孑然一身。
這樣的狀況難道會一直持續下去?我有些不敢想象。
她們會失去未來——會變成渾噩遊盪的孤魂野鬼吧?
會被停滯的時間所凍結。
我似乎有些明白……她們的身體為何停止生長了。
她們互相憎恨的情感基礎——現在想來,也不是不能理解。
要帶她們逃出去——逃離這個時間牢籠的話,首先要做的事,就是把停滯在她們身上的時光重新激活。
而且必須是兩人都帶上的方法,絕對不能是魔鬼那種不負責任的殺一個留一個。
我重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確定了該做的事,輕咳一聲后,鄭重開口:
“小蓮,我這次找你來——”
“我知道的哦,是因為誓約的事吧?”
“咦?!”
“華在便條上告訴我了。”蓮輕描淡寫地說。
“噢——”
我都忘了她們兩姐妹之間是能夠交流的。
這下真是省了不少解釋的力氣,可是蓮還沒等我說出任何勸說的話語,就搶先開口。
“哥哥,我帶你看個東西。”
“欸?”
她拉着我,走回自家房子,我們從後門進屋,穿過黑黢黢的走廊,走上樓梯,來到她們的房間前面。
“那個,哥哥,房間里有點亂……”
看她那低垂着眸的樣子,我不由得也有些緊張起來,畢竟眼前的少女剛剛向我告白。
此時踏入她的閨房,和中午進去時的性質就完全不一樣了。
“其實我上午的時候已經進你們屋坐過了啦。”
“不一樣的,這次不一樣。”蓮用低落的語氣說。
“欸??”
該不會是我誤會這話的意思了吧!
我、我應該保持清醒警惕,不能讓這部作品觸及法律的紅線!
她用不容置疑的力道拉着我,推門走進房間,打開電燈。
我瞬間——驚呆了。
她說“有點亂”。
這話原來完全不是在謙虛,而是在輕描淡寫啊。
這哪是有點亂。
整個房間猶如被十二級颱風過境,或者被八級地震摧毀,完全變成了一片廢墟。
兩張書桌都被拆散,兩邊的書櫃、櫥櫃都被推倒。
海報被撕下、壁紙被扯開。
華的漫畫單行本、漫畫手稿,以及蓮的木雕和水彩畫散落了一地,通通被撕爛、劃破、踩碎和燒焦。
滿目瘡痍。
一地雞毛。
只有位於中間地帶的床幸免於難——大概是因為那是二人唯一共用的東西吧。
這根本就像一場戰爭。
因為同處在一具身體里,不能對另一個自己造成肉體上的傷害,就只能用這種破壞對方物品的方式泄憤。
蓮走到一堆被踩碎的木雕前面,從中間挑出一隻相對完好、沒有被徹底踩壞的木雕,垂眸凝視。
那是一隻揚錘搗葯的兔子。
她的眼中充斥着我幾乎不敢直視的諸多負面感情。
我只能呆站在門口,目視着眼前的支離破碎。
支離破碎的房間。
支離破碎的姐妹。
“你們……吵架了嗎?”
我挑選了一個程度最輕的詞。
“嗯。”蓮微微點頭。
“發生了什麼?我中午離開時不是還好好的嗎?”
“華下午踩爛了我的一個木雕。”
“她……為什麼踩你的木雕?她應該不是故意的吧?”
“因為我昨天把她的一本漫畫燒了,所以她踩爛我的木雕。”
“你、你又為什麼要燒掉她的漫畫?你也應該不是故意的吧?”
“因為她前天把我的銼刀全部扔進了池塘里,所以我才燒她的漫畫。”
“……”
“因為我大前天把她的漫畫稿紙塗上了紅墨,所以她才扔我的銼刀。”
“…………”
蓮如同壞掉的人偶一般,低垂着頭,用機械性的語氣,不斷回溯兩人累計至今的過往恩怨。
“因為她把我的自製泳裝剪開。”
“因為我把她的飛機模型砸爛。”
“因為她把我的衣服劃破。”
“因為我把她的發繩扯斷。”
“因為她把我的魚缸砸破。”
“因為我把她的菜園踩爛。”
……
……
“可是歸根結底,是她把刀刺向班主任,讓我背負上了殺人罪。哥哥,我的人生……我的人生被她徹底毀掉了。”
蓮用十分平靜——平靜到幾乎讓我有些膽寒的語氣說道。
然後抬起頭,用滲出漆黑恨意的雙眸盯着我。
“我是絕對,絕對無法原諒她的,我們之間沒有和解的可能,哥哥。”
“…………”
我該怎麼辦。
我該如何斬斷這條糾纏的仇恨鎖鏈?
這幾天以來,我第一次產生了力不從心、無計可施的無力感。
“只要訂立誓約,讓那位貓耳的姐姐潛入我們的夢,就能找到遺失的記憶,還原當時的真相,是嗎?”
蓮繼續用平靜的聲音說道。
“可以的哦,我願意訂立誓約。而且誓約的內容,就按華說的來好了,殺人的兇手要灰飛煙滅,永遠消失,就這樣好了,正合我意。”
“小蓮,你、你們倆——”
“沒關係的。”
蓮打斷我的話,對我露出一份文靜的笑。
“因為我會贏,我肯定是姐姐啦。”
“……”
“等到她灰飛煙滅,我的身體肯定會恢復正常吧?我想要像平常人一樣長大,到時候……到時候你會接受我嗎,哥哥?”
“…………”
“你肯定會接納我的吧?你一定會接納我才對,因為我什麼都沒有做錯,我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活下去。”
“所有的錯,都是她犯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