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殷家回來,已是深夜,香霧照例站在二樓樓梯口迎接我。

不過這一次臉上毫無倦容。

畢竟我們在下午飽飽地睡了一覺。

更不用說貓本身就有夜行性。

她的瞳孔在黑暗中很有精神地圓張着,白天呈現湖藍色的明眸,此時此刻正射出讓人膽寒的幽綠色光芒,像兩團熠熠燃燒的磷火。雖說我知道這只是貓瞳的特性使然,但還是有些后脊生涼。

“你回來啦,表哥,勸說工作進行得怎麼樣?”

“唔……”

我走上二樓,呆站了兩秒,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香霧則歪頭盯着我,仔細研究了幾秒我臉上的神情。

“這是‘雖然達成目標,卻不是按自己想要的方式達成’的表情呢,”她說道,“就好像對着神靈許願變得富有,實現的方式卻是親人慘遭車禍拿到撫恤金。或者正在精神時光屋刻苦修鍊的孫悟空父子,突然被告知貝吉塔已經解決了沙魯一樣。”

“……你後面那個例子和前面的根本性質完全不同吧!”

“體現在人臉上的表情是一樣的哦,都是哭笑不得嘛。”

“……”

我在黑暗中的走廊來回走了兩圈,嘆口氣,把情況向香霧和盤托出。

“原來如此……”

香霧聽后也輕聲嘆氣。

“這就是「想要打敗魔王就必須用魔王的神劍,想要拿到魔王的神劍又必須先打敗魔王」的情況吧?”

“就是這樣沒錯……”

雖然她作出的比喻和我不同,但顯然也一眼看出問題本質所在。

她的臉上倒是沒有多少糾結表情——畢竟只是站在局外人的視角。她顯然對於蓮和華的死活並不關心,只是在盡心儘力幫助我而已,我對於這份冷漠有些失望,但對於她的心意卻又充滿感激。

“那麼,還要繼續打造格萊普尼爾嗎?”香霧問,“下一份材料的地點,我已經打聽到了哦。”

“……”

“如果從記憶中挖掘出的真相,確實是那兩個孩子之一殺了人,就會有一人死去,只剩一人;可如果我們就此放棄,停止插手,她們肯定會在阿斯塔祿大……我是說,那隻魔鬼的攛掇下互相殘殺,依然是一人死去,只剩一人;但如果挖掘出的真相,是另有隱情,兩人都沒殺人,那她們倆就有可能都活下來。”

香霧用不帶絲毫感情的平緩聲調說道。

“所以在我看來,怎樣選擇是很清楚的事哦。”

“香霧……”

啊啊,她說得沒錯。

正因為她站在事不關己的局外人視角,才能作出如此冷靜正確的判斷。

如果不把情感摻和進去,只是進行單純的數字和概率計算,的確……就是這樣沒錯。

這只是責任的背負問題而已。

是把她們的生死背負在自己身上,尋求那份不知是否存在的大團圓結局。

還是閉上眼睛、堵住耳朵,把責任推開,只為求得自身的心靈平靜。

擔負責任,

還是只負擔自身。

“繼續——”

我使出吃奶的勁。

把那兩個字擠出喉嚨。

“……我們繼續吧。”

接下來的事,就跟中午一樣了。我們進入香霧房間,再次準備入夢。由於我們中午都飽飽睡了一覺,此時二人都沒什麼睡意,討論了一下后,香霧決定使用魔女的秘葯幫助入睡。

只見她神秘兮兮地從包中取出一個小瓶子,倒出兩片白色藥丸,放在了我手心。

是兩片安眠藥。

“……你這傢伙,說什麼魔女秘葯,我還以為會是泛着綠光的魔法葯呢!”

“所謂‘高度發達的科技和魔法無異’,所以這當然也算魔女的秘葯。”

“就算你用上這麼強詞奪理的詭辯,這葯也不是你製造的吧?”

“可是這種葯普通的人是搞不到的哦,表哥。”

“這我當然知道。”

需要嚴格的醫院處方才行吧。

“然而身為魔女的我卻能用秘密手法,輕易搞到,所以這是魔女的秘葯。”

“……”

也就是說這傢伙用非法的手段,秘密竊取了藥店里的安眠藥……

“你不想吃的話,我也可以再次用魔女的魔法來幫你入眠啦。”

“再次用?!你是說用坩堝砸我的魔法吧!”

我連忙吞下安眠藥。

由於中午被外婆目睹了同床共枕,這次我們沒好意思再睡一起,香霧從壁櫃里抱出備用被褥,我們在地上打了個地鋪。地板雖然很冷,但被褥的厚度足以抵禦寒氣,就在我闔攏被窩,準備入眠時,香霧又突然叫了我一聲。

“表哥,看這裡。”

我轉頭看向她,她的手心中漂浮着一個淡黃色的、用霧氣勾勒的怪異符號。

“……這啥??”

“不要問是什麼,仔細看着它就行了。”

“看着就行?是等下要用的某種符咒嗎?怎麼讀的?是要記住它的形狀嗎?”

“噓——”

香霧舉起一隻手的食指噓聲以示安靜,另一隻手依然托着那個符號,示意我繼續注視。

我只好依然盯着符號。

那個符號……

該怎麼說呢。

我無法形容它。

雖然它就在眼前,樣式也並不複雜,但當我想用文字的形式去描述它的形狀時,大腦當即卡殼。

所有的思維都滯塞住。

那種感覺就好像……

就好像看到一個很熟悉的景象或事物,腦中也的確儲存着那份景象(事物)所對應的名稱、定義、描述,可是——就是沒有辦法將這些對應的知識調取出來,化作語言或文字來表述。

有一種詭異的力量,阻隔了思維與語言之間的連通。

難以言狀。

不可名狀。

就是這樣的感覺。

我甚至感覺那個符號無法印在我的海馬體里,我對它不會留下任何記憶。

就這樣,符號從香霧的手中緩緩消失。

我對它的一切認知也都完全消失——除了自己曾經看到過一個怪異的符號這一點以外。

我無語地看向香霧,她的臉上毫無表情。

連慣常的俏皮笑容都沒有。

“睡吧,表哥。今晚將會是一場漫漫長夢呢。”

就這樣,過了一會兒,藥效發作,我們陷入沉眠。

***

這次恢復意識之後,眼前是一片疏影斑駁的黑森林。

兩旁是沒有樹葉,只剩下光禿枝椏的乾枯怪樹,腳下則是歪歪扭扭的林間小道,小道沿着地勢起伏,延伸到最遠處的山巔,那裡有一座化作廢墟的城堡。一輪無比巨大、緩緩蠕動的殘月垂掛在城堡的尖頂後方,向四方輻射詭異的血光,天空漂泊着被血色浸透的雲霞。

“……”

這次的夢境完全沒有了上次的童話感。

顯得黑暗而哥特。

即使現在從枯樹林里跳出兩隻正在撕咬的狼人和吸血鬼,我也不會感到一絲驚訝。

當然最好還是別跳出來啦。

我向四周環顧,照例尋找香霧的身影,這一看不打緊,我驚悚地發現枯樹林里遍布墓碑。

可以說幾乎是成堆成片地擠在一起,比長在樹根的蘑菇叢還要密集,正常的墓碑當然是不可能擠成這樣的,這種景象所對應的情況只有一種可能,亂葬崗。

也就是說,這裡的地底下——

雞皮疙瘩瞬間爬滿了后脊。

“香、香霧——!!”

我大聲呼喊。

喊聲都因為顫抖而走音了。

她肯定是正躲在哪裡,準備對我進行jump scare吧,因為她知道我最討厭與鬼啊幽靈啊相關的事物與話題了!她會怎麼出現——是裝成狼人從墓碑后跳出來,還是扮作殭屍從地里鑽出,亦或者學吸血鬼一樣從天而降?不、不論是哪種可能性,我一定要表現得鎮定!不能表現出驚慌!

“表哥你還是跟一樣怕鬼呢。”

“咿呀啊啊啊!!”

我尖叫着跳轉身,香霧就站在我背後。

“真是的,明明自己就是殺人的小鬼,還讓很多人變成了鬼,自己卻又無比怕鬼。”

“我、我才沒有怕鬼呢!只是害怕有人扮鬼!”

我一邊狡辯,一邊觀察香霧的穿着。

當然不是狼人、殭屍或者吸血鬼,也不是兔女郎。

她披着一條面料輕盈的黑色斗篷,頭戴尖頂的大檐帽子,手裡還握了一把掃帚。

“是女巫啊……”

“某種意義來說,是最符合人家身份的穿着吧?”

“也有點太過符合,都有些刻板印象的感覺了。”

說到魔女,自然就是長袍、魔女帽與掃帚了。

雖說現代社會,熒幕上已經有了許多搭配流行與時尚元素,乃至賣弄色情與擦邊元素的魔女服變種。但說到魔女,大部分人心中跳出來的心想,果然還是最基礎經典的長袍、帽子、掃帚三件套。

香霧是個不折不扣的魔女,但這還是我第一次看見她穿上“符合”身份的衣着。

這件長袍也十分保守,幾乎席地的袍沿把她除頭以外的身體完全遮住了,我挑起來往裡面一看——只是一條普通的束腰裙。

“什麼呀,我還以為會穿着什麼暴露的色情服裝呢。”

“沒有穿得像是暴露狂一樣讓你失望了哦,表哥。不過你挑起披風往裡看的動作還真是嫻熟而自然呢。”

“哎呀,對不起,一不小心就挑起來了。”

“是嗎,你會‘一不小心’就挑起女生的衣服看嗎?”

香霧語氣寡淡地揶揄了我兩句,領着我向遠處的城堡廢墟走去。

看來那裡就是目的地。

一路無言。

縈繞着怪異的沉默。

因為以我們倆之間的相處方式,本不該出現沉默。

她是個口若懸河的人,我也是個滔滔不絕的主,我們平常根本就不可能停下唇槍舌劍的交鋒。外婆說我們中午睡覺時都在一來一回地念夢話,那應該是我們在幻夢境里的交談映射到了現實中吧,可這也證明就算睡眠也阻止不了我們打嘴仗的腳步。因此——哪怕5秒鐘的談話空白也會顯得十分突兀。

這和與蓮相處時的沉默完全不同。

這是相對性的問題,丈量的標準完全不同。

“喂,香霧。”

“……”

“喂喂,香霧小姐?”

“……”

“貝斯特小姐?”

“……”

“尼羅河的女兒,貝斯特小姐?”

“…………”

“法老之母,貝斯特殿下?”

“…………”

“下埃及的王、香膏之神、三角洲的主人、布巴斯提斯的統治者暨守護者、混沌巨蛇的討伐者、懼蛛之貓、太陽神之眼、戰爭公主巴斯泰托殿下?”

“別把人家的名字,念得好像會操縱巨龍一樣啦!”

香霧終於終於被我煩得忍不住開了口。

“我根本沒去過埃及,也沒見過尼羅河,也不是哪個法老的母親,更別說討伐什麼混沌巨蛇了。”

“害怕蜘蛛那一點是真的吧?”

“……”

“誰叫你都不和我說話啦,你明明知道我討厭這裡的氛圍,還裝高冷不和我說話,我都懷疑你是怪物假扮的了。”

“雖然我也很希望自己是怪物,但很可惜,我確實是你的表妹香霧哦,不說話是因為在考慮接下來的方針。”

“是嗎,那你證明自己是香霧看看啊,來說句色色的話聽聽。”

“那個名叫食蜂操祈的角色,感覺真的能把表哥這個角色吃得死死的,然後把名叫祈的角色給——”

“好你是香霧!”

“表哥還真是好糊弄呢。”

“……只是在色色的方面確定了你是香霧,其他方面還沒有呢,再說句蠢話來聽聽。”

“我才不蠢呢。”

“可惡,竟然被你識破了,那你說句裝蠢的話來聽聽。”

“我才不吃肥腸這麼髒的東西呢,我只吃大腸。”

“再說句有趣的話來聽聽。”

“雖說梅琳達·蓋茨分到了豪宅,但所有窗戶(windows)都是比爾蓋茨的,所以說這房子根本沒法住啦。”

“太冷了,說句不冷的笑話來聽聽。”

“有觀測史以來各國所觀測到的最高溫度,美國加里福尼亞州岱斯谷,56.7℃,1913年7月;墨西哥聖路易斯,57.8℃,1933年8月;利比亞加里延,57.8℃,1922年9月13日;阿爾及利亞瓦格拉,53.6℃,1879年7月17日;日本廣島,5000萬℃,1945年8月6日。”

“還真是字面意義上的一點也不冷!不過這笑話本身可夠冷血的哦!”

“我才不介意什麼冷不冷血呢,因為愛這種東西,每個人身上的儲量都是有限量的。”

“哦?”

“天天灌注到與自己豪無關聯的人身上,本該去愛的人反而就會被冷落了。”

“噢……”

她今晚整個人都有些冷冷的。

最後這段話也有些語氣冷淡。

“是因為這次要覲見的那位,是一位很古典、很老派的存在。”香霧低聲道。

“欸?”

“所以我才端正態度,力求表現得莊重一點,因為那位大人——那個存在,很顯然不會喜歡嘻嘻哈哈,亂開玩笑的人。”

“呃……”

我看向山巔的廢墟。

她說“存在”。

又說很古典、很老派。

在那裡等待的,該不會是一名“神”吧?

香霧似乎察覺我的想法,淡淡笑了笑。

“說不定比表哥你所想像的規格還要高呢。”

“耶?”

還有比神規格更高的存在?

“所以說,接下來表哥你也務必要保持謙恭謙順的態度,不要做什麼僭越的行為,或者說些自以為有趣的俏皮話,知道了嗎?否則的話,就算是大蛇的血裔,你也會小命不保的哦。”

“噢、哦……”

她這麼鄭重其事,讓我也不由得有些緊張起來。

不多時,我們走出小道,走到了鄰接城堡廢墟的一片山麓平地,這裡沒有了禿枝怪木的遮擋,視野開闊,已成廢墟的城堡就矗立在前方山巔,腳下則是開遍白花的原野。

香霧示意我回頭向後看,我轉頭望去,視野越過黑森林的無數嶙峋枝椏,看到山腳下一片霧氣瀰漫的碧湖。

那片湖十分浩渺廣闊,即使我們站在高高的山腰處眺望,也無法看到它的邊際——以規模來說,就算說它是海也無妨。

既然如此,為什麼我第一時間就將它稱作湖?

大腦又是一陣卡殼。

思維再次滯塞。

以及——湖水與天空交接處,有兩顆太陽正在緩緩沉浮,把那邊的湖水與雲霞都染成一片血色。

夢境中出現多重的太陽、月亮、星辰都是很常見的景象,但問題在於我剛剛才在另一邊看見了巨大的紅色月亮來着。

我轉回頭向前看,掛在城堡尖頂後方的血月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魚貫而出的數十顆月亮。

“雲濤驚拍岸,雙日沉湖中。

暗星夤夜起,群月貫長空。”

香霧悠然念道。

“……誒?”

這是什麼詩?

“下面是哈利湖,前方則是卡爾克薩城,表哥,你可要好好記住這兩個名字,也牢牢記住這片景象哦。即使在幻夢境里,這裡也是獨一無二的地方,因為它的主人是來自異星的神明。假如將來——我是說假如啦,假如我們再次遇到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漫天神佛都不願施以援手的絕望狀況,不如就來這個地方,向外來的神明禱告吧。”

她用縹緲疏離的語氣說道。

然後牽着我,沿着荒蕪道路,穿過高聳的拱門,走進了城堡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