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說，你是為了尋找你的弟弟才來到這裡的？”
“準確來說，我是為了踢他的屁股才來到這的，那傢伙正在被政府通緝，我必須趕緊找到它，否則我可能沒有踢他的機會了，我可不想踢一個爛得跟蜂巢似的屁股。”
“被政府通緝？”
“聽說那個傢伙攤上了‘關乎全人類’的大事情，但那都是扯淡，那傢伙才不可能有這種本事，這數百年來人類也沒有被那些該死的怪物殺光，人口還如同他們飼養的儒鼠一般蹭蹭蹭地往上漲，他們巴不得剛從屁眼裡掉下來的娃一落地就會說話、工作、結婚、生娃，重複這些事情。”
“這還會有什麼事情能干涉‘全人類’？除非他們開始朝沒有屁眼的方向進化，他們總是喜歡拿這種屁大點的事情說得天花亂墜，說不定他只是看得不順眼然後踢了一腳那群豬玀的老大的屁股，他向來這樣。”
“從北方到這裡很遠吧？你走了多久？”
“大概三年左右吧？我一開始就不想呆在那臭氣熏天的鬼地方，外來者到那不出一天就會被憋死的，所以我往南方走，但在途中得知了克萊爾被通緝的事情，也就是我弟弟，他真是一個令人不省心的傢伙。”
尤利婭一邊聽着岩石後邊迪亞和哈利的對話，一邊用剛摘下來的黃色果實的黏液清洗着身上散發著的惡臭。這裡的湖水並沒有尤利婭想象中的那麼冷，但低溫還是使得尤利婭咬緊牙關上下牙磕磕作響。
尤利婭很早就想好好清洗一下身體了，這數周的旅途中他們從未碰見一處擁有足夠多的水的水源供他們清洗身上的汗臭味，他們只能將那磕痕累累的水壺裝滿水，然後繼續前行。
尤利婭先仔細清洗四肢，然後逐漸適應這裡的水溫，緩緩將全身沒入水中。但低溫的水還是迫使尤利婭不由得打顫發抖，呼吸也相當不順。不過至少，剛才還有的疲憊現在一瞬煙消雲散了。
“你們到這裡做什麼？打算去哪？”
“地面。”
“地面？”
“是的。”
“那上面除了怪物就什麼也沒有了，人類沒法在那種低溫下存活，你們不知道嗎？”
“當然知道，我們只是想去看一眼星空。”
“星空？”
“是的，布滿整片天空的繁星。”
“……”不知為何哈利沉默了一段時間。
“你見過星空嗎？”
“沒有。”哈利說，他後面又補了一句：“沒有人見過星空，沒有人能上去，沒有人能活着上去。聽着，沒有人能夠或者到達地面，即便有人活着上去了，他們也沒有命下來，地面上什麼也沒有，你們不明白嗎？”
“不不不，恰恰相反，上面什麼都有，我和尤利婭曾翻到過不少古書籍，上面都有記載……”
“聽着。”哈利打斷了迪亞的話：“夥計，上面什麼都沒有，你該不會想說森林、大地、海洋、天空之類的無聊到令人忍不住打哈欠兒的東西吧？但我告訴你，上面確實什麼都沒有，或許很久以前有吧，但現在沒有了，都沒有了，它們被那群怪形種吃光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哈利的話像是一盆冰水一般狠狠澆在了尤利婭的頭上，尤利婭幾乎忘記身體的寒冷，只感覺腦子裡嗡嗡作響。
“你怎麼知道上面什麼都沒有？恕我直言，你並沒有上去過吧？你沒見過地面不是嗎？就像你所說的，那些人總是會把芝麻大的小事說得天花亂墜，說不定這些傳聞不過是到地面的傢伙誇大其詞說的東西，甚至他們根本沒有到達過地面。他們只是為了掩飾自己沒有去過地面，試圖用謊言欺騙其他人像他一樣待在底下，這輩子也見不到天空，這樣他那如紙一般薄的尊嚴就不會被無情撕碎。”
迪亞的語氣很是激烈，甚至有些帶刺。尤利婭明白他是為了說給她聽，但哈利的話還是不經意間讓尤利婭有些動搖。
“好吧，我只是提前給你們打個醒鍾，如果你們非要上去的話，尤利婭可以為你們提供情報，不過我還是得強調一遍，上面很危險，你們應該多注意點。”
話題到此一下子被掐斷，哈利和迪亞都陷入沉默，尤利婭想剛才的話題對於他們或許是有些沉重。一路上尤利婭和迪亞聽過無數遍‘地上什麼都沒有’的話了，但這仍舊無法阻止他們前往地面，因為尤利婭和迪亞就只剩下這一個目標。
好像所有人都在阻止着他們前往地面，尤利婭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就好像村子裡從不讓孩子們離開村子一樣，即便他們是出於好心，但那些謊言仍舊在欺騙着一代又一代的人。它們就像是河裡的石頭一般，在時間長河的沖刷下變得愈加光滑平整，逐漸地成為了不容置疑的‘事實’。
或許尤利婭根本不在乎地面到底有什麼，所謂的星空也不過是尤利婭的謊言。尤利婭只是想要一直與迪亞在一起旅行，不期望這樣的時光被打破或是突然停止。
想一直和迪亞在一起——或許抱有這種想法的期間才是最快樂的。
尤利婭將剩下的果實全都揉碎，這種果實的果肉散發著一股微苦的藥味，味道不重卻能輕易將身上的那股臭味驅除。尤利婭用它將身體和衣物洗凈后，換上單薄的綠色長袖衫，帶着洗凈的衣服離開湖邊。
迪亞正坐在巨大岩石的後方，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點燃了一簇篝火，甚至搭好了支架。哈利已經不見蹤影。
“哈利先生呢？”
“他去檢查周圍布置的陷阱了，但願能弄到點吃的吧。”
迪亞搓了搓雙手，吐出一口白氣。不知是不是篝火的緣故，他的表情看上去仍有些陰沉。
尤利婭走近篝火，將衣服掛在搭好了的支架上，然後靠近篝火蹲下。剛才為止還有的寒意逐漸開始褪去。
篝火散發著微弱的光芒，在熒光菇的照耀下顯得微不足道。尤利婭和迪亞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篝火發出的噼里啪啦聲試圖打破尤利婭們之間的沉默，但尤利婭仍舊覺得，他們之間忽然產生了無法被輕易打破的沉寂。
寒意褪去后，尤利婭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緩緩吐出。
“你說……哈利說的那些事情……是真的嗎？”
聽到尤利婭的問題，迪亞抬起了頭，尤利婭能感受到來自他的不解和疑惑的目光。但尤利婭仍舊沒有抬起頭，尤利婭沒有能夠與其對視的勇氣，只能盯着搖曳的篝火發出不太自信的疑問。
“你在說什麼？”
“如果……”尤利婭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說，明明從以前開始就經常被人這麼說道，但他們仍舊沒有改變前往地表的決心。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尤利婭的決心突然開始動搖起來，而且比以往更加劇烈。
“如果。”尤利婭頓了一下，在腦海里儘力地拼湊起一句像樣一點的話來，但脫口而出的，卻令尤利婭自己都感到困惑，“如果哈利說的是對的呢？他們說的是對的呢？地面上真的什麼也……”
“尤利婭。”迪亞打斷了尤利婭的聲音，比以往更加認真和嚴肅的語氣令尤利婭不由自主地抬起頭來，與迪亞對視。
“你累了。”關切的目光中，是迪亞略帶苦澀一般的微笑。
尤利婭這才察覺到，臉頰上劃過一道溫熱。
“可是……”聲音開始梗塞起來，尤利婭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樣，明明先前不論他們說什麼，尤利婭都絲毫不會動搖。可為什麼現在突然又……
“沒事的。”迪亞輕輕抱住了尤利婭，“我們不會有事的，放心吧，我們肯定能到達地面的，一定可以見到星空。你會看到布滿繁星的天空和遼闊寬廣的大地……相信我，我們一定能做到。”
從迪亞身上傳來的溫度比起篝火帶來的溫暖更加火熱。在聽到迪亞說的話后，尤利婭終於意識到，她並非是因為哈利的話而動搖，而是……
在經歷了無數次生死火線后，突然察覺到的一絲畏怯和餘悸。
尤利婭和迪亞無數次遭遇了生命危險，儘管在緊要關頭時總是會發生‘奇迹’，但這樣的奇迹究竟會持續多久呢？通向地面的路還有很長很長，途中的危險更是令無數人望而止步。
尤利婭和迪亞，真的能抵達地面嗎？那遙不可及的夢想真的能實現嗎？
若不是哈利的出現，他們可能早就斷送在那群噁心的怪物口中。
無數次生死搏命后累積下來的恐懼如同一座用石頭堆砌而成的高塔，在頃刻之間轟然倒塌，尤利婭的決心如玻璃般被壓得粉碎。
“對不起……對不起……”尤利婭明白剛才那席怯懦的話是對他們一直以來堅持到此的一種極度地不負責，所以尤利婭拼盡全力地道歉，她不應該說出這種喪氣話，因為這不僅對尤利婭，更是對迪亞的不信任和不負責任。
“請把我剛才的話全部忘掉吧……”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尤利婭真的希望自己能收回剛才說的話。
“沒事，沒事。”迪亞仍舊耐心地安慰尤利婭，“我們會成功的，不論花上多少年，我們也一定能到達地面的，我們會安全到達地面，看到我們一直以來心心念想的星空。我明白自己可能沒法給你帶來足夠的安全感，但請最後一次信任我……我們會安全到達地面的……”
這些話不單單隻是說給尤利婭聽的，迪亞在心中對自己這麼說。
“嗯……”尤利婭狼狽地推開迪亞，然後粗魯地擦掉了眼淚，擠出一絲笑容。
“我知道，所以……我也會盡全力地……減輕我們的負擔。”
“傻瓜。”迪亞伸出手颳了一下尤利婭的鼻子，“你才不是負擔。”
沉默之後，兩人忽然一起笑了起來。
“你要不要去洗個澡？”尤利婭有些羞澀地轉移話題，“趁現在有水源的情況下，洗完澡很舒服的。”
天窟本身就難得一見，更何況是湖泊。他們可能要走上好幾個月才能碰到那麼一次湖泊。
“嗯……這個提議確實有些誘人，但奈何溫度太低了……”
迪亞看上去一副很不想洗的樣子。
“好吧。”尤利婭知道他不會去的，他向來這樣。
兩人之間再次陷入沉默，不久，遠處的草叢傳來動靜，哈利抓着兩隻藏兔走了過來。
“這裡有很多兔子嗎？”尤利婭問。
“不多，但也不少，它們喜歡藏在地洞裡面，而且相當敏銳，我們只能用陷阱捕捉，你絕對不會願意去追一隻狡猾的兔子的，你會被它們耍得團團轉。”迪亞看了一眼尤利婭和迪亞，似乎察覺到氣氛有些古怪，為了讓他不再繼續察覺下去，尤利婭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來幫忙剝皮吧。”尤利婭說，然後從腰間掏出她的匕首，接過哈利手中的藏兔，然後熟練地開始剝掉兔子身上的皮。
在此期間，迪亞從包里拿出了烹飪用具。
“天，你們居然還帶着這些玩意？”哈利突然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怎麼了？”迪亞抬起頭疑惑地問。
“怪不得你們背着那麼笨重的包，我說，這會害死你們的。”哈利一副見了鬼似的表情。
“可……”
“這些東西並不是必需品。”哈利打斷了迪亞的話，“如果你想要做點熟食，你可以把它們烤熟，這些東西會佔據你本就少得可憐的攜帶空間，你們沒被那群怪物吃掉簡直就是奇迹，這完全不符常理。”
哈利不可思議地說。
哈利說得沒錯，他們確實有很多次都因為這笨重的行李差點丟了性命。不過他們也同樣因為這些行李得來了許多便利。
大概是這種僥倖出現的頻率太多，所以兩人才一直沒捨得將這些東西丟掉。它的確拖累了二人很大一段路程，可是沒有這些東西，他們所做出來的食物會相當難吃。而且一路上會辛苦很多。
這對於已經習慣了的尤利婭和迪亞有些難以割捨。
“我猜你應該是沒有吃過‘煮’的食物，你吃完就會明白的。”迪亞笑了笑，從包中拿出作料。
“這……實在難以置信，你們居然會將這些東西一直帶在身邊？我完全無法理解，這樣會讓你們失去對付怪物的能力，換做是我，我會把它們都丟棄的，頂多我會留下鹽巴，用來殺死一些噁心的蟲子。”
迪亞沒有再說話，而是和尤利婭默契地對視了一眼。
尤利婭和迪亞都露出笑容。
他們打算讓哈利吃驚一回。
“這附近有沒有什麼能夠食用的植物？”
哈利一開始並沒有出聲，他以為迪亞在和尤利婭說話。當迪亞問第二遍的時候，他才反應過來是在和他說話。
“有，而且有不少。”
“那麼這樣吧，我留下來做美味的食物，你和尤利婭去摘一些過來，怎麼樣？”
哈利皺了皺眉，他看了尤利婭一眼，隨後又盯着鍋里好一會，最後才聳聳肩。
“好吧，但願你做的食物不會讓我失望。”哈利說完便轉身朝湖邊走去。
“你穿着我的外套去吧，我呆在篝火旁不會冷。”迪亞脫下身上厚實的外套遞了過來。
尤利婭迅速換上外套，然後將剝到一半的兔子扔給迪亞，追趕上已經走了沒多遠的哈利。
尤利婭和哈利沿着湖邊向東北方向走，這裡的植被長得相當茂盛，但樹卻都不怎麼高，大概是近些年才形成的天窟。湖泊的直徑大致在四十五到五十米之間，坐落在整個天窟的正中間。湖面水平如鏡，倒映這天穹的熒光菇。
一道巨大的裂縫自北向南橫落在上方的洞頂，一些裸露的石塊從中凸出，不知何時會突然掉落下來。
天窟一般是在地震的作用下形成的天然地洞，不過天窟的形成並不穩定，結構也比較鬆散，處於容易發生地震的地段，所以也相當危險。這也是為什麼人類不選擇在如此優異的環境下居住，而是選擇在潮濕或乾燥的洞穴居住。
那裡的結構更加穩定，也不會頻繁發生地震。
一些居民會把地震封為伊西絲之神——也就是生命之神的憤怒。根據村莊的不同，不同地區的人會信仰不同的神明，例如尤利婭的村落則信仰‘天獸’，它會幫助村民的安全，獵殺周邊的怪物，而每年他們則要供奉新鮮的果實和豐收的蘑菇。
不過至於這些信仰究竟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又是因什麼而出現的，尤利婭想在這個一切都被時間磨平了的世界來說，早就不得而知了。
“看到那些植物沒有？”哈利忽然發出聲音，他指着不遠處的一株植物。
它長在湖泊邊岸上，是一株大概45公分左右高的植物。長有荊棘的藤蔓像是線團一般捆成一個球形，裡面長着幾個圓餅狀的藍色果實。它的葉片寬大厚實，看上去水分很多。
“那是什麼？”尤利婭問。
“藍盤。”哈利從腰間掏出匕首，然後走向前蹲下身，用匕首將包裹着植物的藤蔓一點點割斷。
“這些植物會長出荊棘保護自己，被這些荊棘刺傷皮膚會紅腫發癢，取的時候要盡量小心。另外，這些藍色的果實是不能吃的，那單純是它們的種子，我們所能食用的，是它的葉片。”
說著，哈利將藍盤長有的巨大葉片用刀割下，然後取了出來。他將葉片切成兩半，透明的黏液順着切割縫溢了出來，粘在小刀上拉出了細長的絲線。哈利將切好的葉片遞給了尤利婭。
“把上面的表皮去掉就能吃了，你可以嘗嘗。”
尤利婭望着手裡的葉片，它足有三公分厚，巴掌般大小。它的葉肉如同果凍般潔白透明，散發著一股甘甜的香味。
尤利婭伸手將葉片的外皮一點點撕下，表皮上沾着的黏液如同蜘蛛網般密密麻麻，看上去似乎十分可口。
尤利婭輕輕咬了一小口，它的甜度比尤利婭以往吃的任何事物都要高上許多，果肉看上去像果凍，入口裡像糖糕，但嚼起來卻反而和水果一樣脆脆的，水分也出奇的多。口感甘甜柔滑爽口，這比冬蘭草的甜度高了不止一倍，而且量也相當多。
“怎麼樣？”
“好甜……”
“這些藍盤只生長在淡水湖泊的邊岸上，不過你得注意一點。”哈利指着那株植物：“藍盤的果實雖不能吃，但它卻是辨別藍盤葉究竟熟了沒熟的唯一途經，未成熟的藍盤由紅變綠，最終變藍，如果你見到了不是藍色的藍盤，那麼最好不要去動它。”
“沒有成熟的藍盤葉味道呈酸苦味，而且對舌頭有一定刺激性，一旦食用會導致短暫失去味覺，吃多了未熟的還可能會中毒。有的藍盤表面顏色比較淡，無法分辨是剛熟還是快熟，這個時候你得看它的果實。”
哈利蹲下身，伸手扶住藍盤的果實。為了看得清楚一點，尤利婭也蹲下身去。
“它的果實如果出現裂痕，並且捏上去有清脆的聲音，就證明這株藍盤已經熟了，它的種子已經生長完畢，隨時都可以落地，但若按上去比較堅硬，聽不見聲音，而且表面沒有裂縫的話，那麼就證明這株藍盤還沒到時候。”
靠近之後尤利婭才發現，藍色圓餅果實上從中心向四周呈放射狀地出現了十幾道裂痕，那大概是類似花瓣的部分，有利於保護種子，但同時也保證種子在被觸碰到後分散播撒，而不集中於一點。
“這湖泊邊上有很多這些植物，不過也有很多沒熟的，記住每株藍盤至少要留下一片藍盤葉，如果全部摘除的話就不會有動物願意靠近它，它的種子也不會落地，到了明年，這裡就會少一株藍盤。”
沒想到哈利居然會考慮到這種地步，若是迪亞肯定毫不猶豫地直接全部摘下來，得讓迪亞也好好學學才行。尤利婭心中暗暗想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