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你站那裡,千萬別往前走,我有把握的……”

常琦任在她身後,看不到她的眼睛,但她有些斷續的聲音和她表達的意思正相反,這位彷彿無所不能的神靈,似乎光是注視敵人,就已經佔用了大多數的精力,連說話都是一種負擔。

雙方靜默的對峙轉瞬即逝,廝殺一觸即發——十隻野獸從不同的方向朝白青鳥撲過去,然而這些都是佯攻,最後那隻瞄準常琦任的才是真正的突襲。

那抹白色的身影也同時被拉成殘像,舞動的銀絲穿梭在十對銳利的鋒芒間,巧妙避開,直撲向最後的襲擊者。

常琦任的視野中,只看到拖曳銀絲和拉動幽藍的兩疊殘影撞在一起。

這兩個高速移動的事物,相撞的瞬間,停滯了零點幾秒。他開啟的域就在這零點幾秒內,捕捉到了幾個畫面。

白青鳥那修長蒼白的手,撫上了襲擊者的額頭,就像聖者輕撫罪人以示寬恕般溫和。然而當她的手離開的剎那,襲擊者如同融化的蠟像般癱軟下去,成了一灘透明的液體,在他面前淅淅瀝瀝地灑落下來。

常琦任回過身神來的時候,已經跌坐在地、不自覺解除了域,周圍的色彩又回來了 ,可他的肉眼卻捕捉不到任何蹤跡,只有砂石地上簌簌的聲音和揚起的塵幕,昭示着戰鬥還在繼續。

那攤透明的液體仍舊橫陳在面前,隱約還能看出是個人的形狀。

常琦任湊上去,想要確認和肉身三日予人死的時候,是否是同一種狀況。然而他的注意力很快被第三種聲音吸引,那像是速度不一的人聲。

重新開啟域,將這一聲音信息也納入共感覺的範疇,他才解析出來。

“你到底是什麼!”

“你到底是什麼!”

“你到底是什麼!”

……

聲音的厚度可以判斷出是屬於逝的,聲音的調子越發急促焦躁,甚至一句話都被加速了好幾次。也不知道他那一句話喊出來的瞬間,正負域切換加速了幾次。

常琦任把正域縮小,同時開啟負域,試圖鎖定附近小範圍空間進行減速,而不局限於單一事物,以達到既同步觀察、又減慢空間內時間流速的效果。

他剛剛捕捉到那個畫面,也是同樣的做法,交戰雙方碰巧撞在了他正負域效果兼而有之的觀察範圍內。

他現在就像個身在漆黑洞穴,只提着一個老舊煤氣燈的探險者,正負域均等分配的空間,就是他能夠“看”到的地方。

本來正負域的用法,是用正域捕捉到大範圍內的目標,再鎖定目標切換負域,對單一事物全神貫注,以達到減慢時間流速的效果。但常琦任的能力太差,普通正域根本觀察不到高速移動下的戰鬥,只能讓正負域混雜,提升洞察力。

這麼一來,空無一人的黑白空間里,終於顯現出了數道殘影,常琦任很容易就能“看”出來,白青鳥在阻止那些圍獵的野獸們撲向自己。她的“觸摸”具備近乎審判的絕對權能,野獸們都儘力迴避。

但這種“觸摸”,彷彿僅限於她的雙手,她的身體還是毫無防備。那些被金屬骨刺包覆的鋒銳,只要躲閃不及,就能輕易撕開純白短禮服,在她稚嫩的肌膚上留下痕迹。

白青鳥的速度雖然略略高過圍殺者,然而十對一的情況下,要一邊阻止突襲越過防線、傷及身後的人,一邊躲閃襲來的利爪,還是逐漸落入了下風,身上的傷口逐漸激增,越發逼近要害。

——石頭!你就不能想想辦法嗎?

——我只是個δ(德爾塔)啊……面對這種級別的戰鬥,我能怎麼樣,把白青鳥引導過來,已經是萬幸了……你可千萬別……

常琦任不想理他了,焦躁地考慮着對策,然而利爪下一秒就剖開白青鳥胸口的想象,讓他的身體在思考之前就動了起來。

——不!

來不及反應石頭的驚呼聲,步子跨出去的剎那,常琦任就看到了白青鳥絕望的表情。那時候他就已經知道結果了,在還不知道要做什麼、能做什麼的情況下——終於如願以償的野獸們發出尖嘯,僅僅縮短了一步的距離,其中一抹慘白的鋒芒就侵襲了過來,從常琦任的喉腔刺入,拉扯着撕裂左胸、切割心臟,最後從左肋穿出。

幾乎被斜斷的常琦任倒在血泊中,試作型軍用個人端的恢復能力發揮了出來,白煙蒸騰,巨大、恐怖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癒合。然而白青鳥的防線似乎崩潰了,以肉眼不可見速度襲來的利爪,在常琦任身上犁出血肉模糊的溝壑。

視線開始模糊了,喉嚨也只能發出咕嚕聲,受到的傷害遠遠高於恢復速度。常琦任能夠理解到,死亡已經不可避免,意外的是,現在他卻不怎麼恐懼,只是擔心青鳥怎麼樣了——現在他的雙眸被埋在血水裡,脖頸部位的脊椎似乎也在剛才那下斷裂了,連抬頭這種動作都沒法完成。

隱約間,他聽到了哭聲,似乎還有一雙溫暖的手捧起他的臉龐,幫他完成抬頭這個動作,只是視線模糊得嚴重,腥紅的一片,什麼也看不到。

似乎揉虐在背上的利爪也全都消失了,但為時已晚,他已經越過了兩極反轉的極限,溶解無可避免……

諭忍不住以手掩面,這個動作毫無意義(她洞察監獄島的視覺不來自於眼眸,而是衛星軌道上的監控攝像頭),還讓她胳膊下面的浮板好幾次脫離出去,嗆了些水到喉嚨里……但她還是忍不住這麼做,自從獲得了人型的軀體,她就習慣於按照人類的方式行動。

放下掩面的手,重新抱住浮板,淚水滿溢出眼眶,卻沒能模糊視野,那大氣層外的“眼睛”正在注視着監獄島上的情景。

白青鳥身後的變故讓她慌了手腳,又有兩隻金屬野獸越過防線,沖向血泊里的人。純白神靈的憤怒直接影響到了周圍光線的傳播軌跡,畫面頓時歪曲起來,再度恢復正常的時候,所有的野獸都成了地上的透明液體。

她跪倒在他身邊,捧起他幾乎和那血肉模糊的身體斷開的頭顱。被鮮血浸泡、沾滿砂石,幾乎看不清面貌的臉上,眼瞼的位置在微微跳動——他似乎想努力睜開眼睛,再看她最後一眼,但終究沒能做到,就失去了生氣。

耀目的白光一次次在白青鳥雙手間亮起,但仍舊沒能阻止,那逐漸溶解的頭顱和軀體。

諭調用監獄島的監聽設備,能隱約聽到純白的神靈在重複同一句嘶喊。

“快動起來啊——快,快恢復啊!”

不知道她重複了多少遍,只是她雙手間已經空無一物,那些接近固態的透明液體已經從她的五指間滑落、流走,連蒸發時候的白煙都消散於無。

女孩終於明白了,手中之物已經消散這個事實,頹然地癱倒下去,彷彿斷了線的人偶,而那一身的純白也在褪去。

青鳥昏迷了,恢復成了原樣。

諭悲愴之餘,想要移開視線,卻發現樹叢里隱蔽着的逝,他的喘息有些急促,剛剛的消耗直接體現在了他表情上。然而,他瞬間抬起頭來,竟然直視着衛星軌道的方向,彷彿能夠直接和諭對視。

驚恐之餘,諭切斷了和衛星軌道觀測站的連接,急促地喘息起來。

之後的幾個小時,她都是在恐慌中度過的,她生怕軍隊會駕駛着空運浮雕從天而降。但值得慶幸的是,她和所有潛逃者都成功搭上了前往世界各地的貨運凹雕,並且很快駛離了宇宙系統的監控範圍,進入到非常偏僻的地域內。

終於一定程度上脫離了危險,諭靠在巨型航運凹雕的甲板上長舒一口氣,離線狀態下的個人懸浮窗卻彈了出來,那上面是常琦任的影像。

“怎麼樣?驚不驚喜、意不意外?身為黑客的你竟然被我黑了個人窗。”

充滿舊時代詞彙的句子,很有他的風格。

但諭很清楚,他自始至終都沒有機會、也沒有意識備份自己,這只是一段影像,他之前錄好,偷偷放在自己這裡的影像。

他還以為她不知道,為自己能“黑了黑客”感到自豪,但其實她早就看了很多遍。

起初她根本沒放在心上,因為他太弱小,赴死也改變不了什麼,自然也沒必要赴死。何況,她也不會容許他這麼自說自話。

然而當他展現出決意的那一刻,她卻覺得阻止他也沒用,阻止還是一種對他的侮辱……或許,暗地裡,她也抱着一絲僥倖,萬一舊時代的野蠻人,真能改變什麼呢?

“但是抱歉了,你看到這段影像就意味着我已經不在了。抱歉沒能遵守約定……哈!沒什麼好傷心的了——我本來就不屬於這個世界,只是一個過客而已,你那麼出色的女孩……唔,三日予人是那麼出色的女性,你一定也是!”

“啊——到底在說什麼!總之!你會很快忘了我——這組舊時代遺留下來,被扔進軍用個人端、被當做人類的野蠻人靈魂——然後去迎接你全新的人生……”

“但是,但是你能不能別忘得太乾淨,偶爾想起來,哦還有這樣一個蠢貨存在,那我會很……”

他哭了起來。

“很開心的!”

又笑了。

“還有,千萬別再試圖反抗了。逝也是受害者、受奴役的人,高塔之中、之上一定還有更恐怖的存在。和我的模因融合之後,不再會被宇宙系統鎖定之後,好好地去做一個塔基,去享受這個烏托邦賦予的幸福吧。”

“去造人工坊認領一個人類塔基,做他的母親、戀人和女兒,陪他走完一生。如果這樣厭倦了,就扮演人類,找一個低排序的無類……要是覺得人類生命有限,不想傾注、又失去感情,那就去找人類靈魂雲存在的個人端。那些高排序又沒能成為塔尖的無類,總有一兩個會和你一樣,用這種方法永生。”

“要是,要是……哈,我想象不出來更多的了。總之,就算是這樣沒道理的殘酷烏托邦,也有很多美好的東西……”

畫面里的常琦任一時語塞,沉默長得讓人懷疑這段影像是不是就這樣結束了。但諭知道,他真正想說的,是那最後一句。

“請讓我的死亡具備意義,請務必狼狽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