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北,人工冰島。

這裡是不被宇宙系統探查的地方,是連塔尖都不得不默認其存在的自由人聯合聚集地,是代替幾百年前就融化於無的冰山群存在的巨大浮島。

每個月都會有世界各地的航運凹雕開往這裡,它們穿過巨大的光學隔離網,那樣這座通體被漆得潔白的海上都市,就會真如冰山般顯現。這些名義上的科考用凹雕,實際上就是一個個小型貿易中心,它們停靠在這裡,用基礎材料交換精尖端技術產品。

這是塔尖不得不默許自由人聯合存在的原因,金字塔社會百分之七十的技術型產品,都是從這極北海域上的浮島中產出的。

無數中高段位的無類聚集在這裡,甚至傳聞說自由聯合還有複數的阿爾法存在。只不過傳聞終究只是傳聞,塔尖內部也不是每一代都會有阿爾法存在,如果自由人聯合真的如傳聞所說,那金字塔社會的烏托邦現狀要如何維持,就太過難以想象了——對此,大部分也只會將這種可能性,一笑置之。

諭來到這之前,同樣懷着一笑置之的態度,然而實際目睹這人類“創造陸地”的奇觀、生活在這奇觀之中,才漸漸相信,傳聞一定並非空穴來風。

“你果然沒說錯呢——太多了,這裡有這麼多的‘雲存在’。”

一邊說著,她一邊四處觀察,不管來到這裡多久,都沒法適應身邊竟是搭載人類“靈魂”的個人端,這個事實。

“唔啊啊啊,我才不想把你讓給他們呢!”

聽到諭的調侃,她身後的大男孩加緊步伐追了上來,走到她前面,側身對着她,略微鼓着腮幫,認真得想讓人發笑。

“說得好像我是你的私有物一樣——我可是三日予人誒,屬於你的那三天,早就結束了好吧,我還要繼續我的狩獵的呀!”

諭現在是那副紅髮女郎的外形,雖然大男孩嘴上不說,但那顆最初悸動的心,一定是更喜歡這副樣子。

“哼!你就繼續吧——小心又被暗算、削成人棍。”

“哼!削就削啦,反正現在的我呀,換一具身體又不是什麼難事。”

“你,你怎麼能這麼……”

諭很欣賞大男孩被氣得脹鼓鼓的樣子,但要是玩過頭了,他又得好幾天不理自己。

“開玩笑的了,我現在覺得舊時代一對一的愛情也不錯。”

“哈?你,你,你……突然說什麼呢!”

“好好好,你根本不相信愛情對吧——嗯!我懂我懂。”

摸了摸大男孩的腦袋,諭忍不住在他漲紅的臉上掐了一把。大男孩扒開她的手,揉着自己被掐的地方,卻突然在一棟反光建筑前停下。

“誒,對了,為什麼要給我用這副身體?我都說過我原本的樣子、常琦任原本的樣子,是你在殿堂里見到的。”

反光材質上映射出來的,是一個黑髮略長、凌亂,雙眸淡紫的大男孩,儼然是長弓三石的模樣。

“我才懶得管常琦任原本啥樣呢!我初次見到的你,之後認識的你,都是這副模樣,那常琦任就是這個模樣。就像我,也沒有用那個幼齒櫻發女孩的身體呀,還是用原本三日予人的樣子。”

常琦任在心裡偷偷地想,其實原本櫻發幼女的樣子也挺可愛的,但表面上還是連連點頭,做出一副溫順的忠犬像。

他們繼續在人流中穿梭起來,很快完成了採購,往回走。這一系列行為都沒有再說一句話,他們現在都連入了“雨雲”(自由人聯合的獨有網絡),可以通過語言、文字之外的信息進行交流,大部分日常事務都能心領神會。

然而終究,還是有些東西,常琦任習慣於說出來。

“但是,你不後悔嗎?”

“後悔什麼?”

“後悔鋌而走險。”

他們到達住處,那是一間二十五平米的小屋子,但兩個人住足夠了。人工冰島上空間昂貴,儘管以他們的工作能力,也能住更大一些的地方,然而那會讓他們失去生活的樂趣、疲於奔命,於是這小小的空間,就是他們的共識。

“不會後悔啊——反倒說我很慶幸,自己沒有和你的模因融合,才能藉由模因,讓你重新恢復成線上雲存在。”

諭完成驗證,住處的門自動粒子化,她走進去,讓懸浮搬運板卸貨。

“怎麼會不後悔!你本來可以重獲自由的,只要和我的模因融合就好——現在卻再也不可能辦到了,掌握提取模因技術的石頭消失了!”

常琦任站在門口,沒有進去,這是他憋了很久的疑問。起初醒來的時候,他驚喜自己還能醒來,也為諭的安然無恙感到由衷的高興,但他很快明白過來,自己能夠倖存的真正原因。

“不會啊——我再怎麼說也是β(貝塔)嘛,只要再晉陞一次,成為石頭那個級別,成為α(阿爾法),也能夠了解到那項技術的。”

諭似乎相信石頭明白那項技術的原因是他的排序,但常琦任怎麼說得出口,那傢伙根本就是個δ(德爾塔),完全不知道那傢伙怎麼會懂得提取模因這種技術。

既然如此,也只能將錯就錯。

“哪有那麼容易成為阿爾法呀,這座城市的阿爾法也不會主動現身。”

晉陞最快的途徑是通過知識,接近這個世界的真相,但排序越高,就越難以碰到更高排序的無類,更別說從他們那裡得到接近真相的知識了。

“總會有辦法的嘛。你看,我們東山再起的計劃也緊鑼密鼓地進行着。”

自從跟常琦任在一起久了,諭也解鎖了各式各樣的舊時代詞彙,儘管她用起來感覺怪怪的。

常琦任看看大拇指上的扳指,這玩意的用法就像舊時代的QQ群,只不過似乎不受任何“網絡條件”限制,既不需要宇宙系統支持,也不需要任何獨立系統,就算在這極北浮島上也能正常使用。

“說得也是,慢慢來吧——定期交換情報的時間也差不多到了,我們收拾一下準備進去吧。”

常琦任和諭來到純黑殿堂的時候,其餘人還沒到,他們各自向身形過分高挑、形如機械的空間侍從,要了瑪格麗特和米卡愷撒兩種雞尾酒。

自從那次在純白空間被逝挑釁之後,常琦任開始學習喝酒。

意外的是,這個空間里可選的酒類很齊全,六大種類的雞尾酒細分下去那些花樣繁多的名稱,他認識的全都有,不認識的也有不少。看來雖然塔基社會裡酒精飲料徹底消失,但無類卻把酒文化傳承地很完整,說不定還有舊時代沒有的調和酒名字,只可惜他不知道舊時代調和酒的全部名稱,也無從驗證。

明亮黃綠色的瑪格麗特和純白透明的米卡愷撒被端上來,常琦任和諭稍稍舉杯示意喝了起來。

常琦任從高腳玻璃杯的光滑表面上看到了倒影,不是舊時代自己的樣子,而是長弓三石帶着骷髏面具的樣子。

自從諭用自由人聯合的雨雲系統把他恢復出來以後,他進入這個空間,就一直是這個樣子。

與之相伴的怪異還有,橢圓長桌周圍多出了一把椅子,椅子的位置和他的上首位置相對。

前幾次聚會,那把椅子始終空着。一開始大家還會投過去奇怪的目光,然而聚會次數多起來,也就沒人在意了。

這些古怪的地方他也和諭討論過,但最後雙方都沒有結果,只能不了了之。

低頭喝了一口明麗的瑪格麗特,常琦任抬起頭來,竟然看到那個長桌下首的椅子上,多了一個人。

“石頭?!”

諭也被他的驚呼聲吸引了,轉頭看向同一個位置,那裡坐着的儼然是常琦任聲稱的,他原本的身體!

黑色短髮乾淨利落,略微偏大的黑框眼鏡,以及黑中帶灰的瞳孔。

“我不是石頭哦——是常琦任。長弓三石,明明是你才對呀。”

長桌下首的眼鏡男孩,絲毫不理會諭,和剛剛進入空間的楠、青鳥,直直地注視着渾身發毛的常琦任。

“你說我是長弓三石?”

“難道不是嗎?”

黑框眼鏡的男孩唇角勾勒出微妙詭譎的弧度,他料定了常琦任沒法反駁,知道他真正身份的,只有諭一個人,青鳥和楠都不知道。

“重點不在這裡吧——你是誰啊?!”

常琦任果然轉移開了話題,眼鏡男孩舒展眉眼,欣賞着他拚命隱藏驚恐的樣子。

“誒,你們怎麼都站着,不坐下來嗎……”

虞和恩也來了,他們的疑惑卻停在了恩的喉嚨里,就像他們僵滯的動作一樣。

“來來來,大家放鬆點,都坐!”

唯一還坐着的眼睛男孩也站了起來,攤開雙手招呼大家坐下來。

“我是新進的殿堂成員,殿堂主人長弓三石先生的好朋友,叫做常琦任,曾經是個比較任性的甲類……你說對不對呀?長弓三石先生。”

常琦任(長弓三石)像是站着睡着又被突然嚇醒的人一樣,劇烈地顫抖了一下,訕笑起來。

“嗯,是……是的。”

“啊我理解啦——殿堂主人是個不太會說話的傢伙,還是我來自我介紹吧。我是地下世界百位號區的歷史學家,專門負責探究舊時代的歷史,陰差陽錯之間發現了宇宙系統底層數據里,保留着一大批,舊時代的……呃怎麼稱呼呢?人格?靈魂?”

“總之,‘常琦任’也不是我原本的名字,只是這個人格正好覆蓋到了我身上……”

長弓三石(常琦任)聽得汗毛倒立,想要大喊出聲“這人在撒謊”,但立場卻不允許他這麼做。諭倒是表現得很冷靜,一直默默聽到現在,才輕聲詢問。

“那你現在,是常琦任,還是原來那個人呢?”

“我?應該算是常琦任吧——原來那個人,只會以隱藏人格,出現在我的意識深處。”

“那你的原來那個人,叫什麼?!”

長弓三石(常琦任)像是突然嗅到血腥味的野獸般,下意識嘶吼了起來。

“這我不能說,說出來,就等於暴露了我在這個世界的身份。”

“你和長弓三石不是好朋友嗎?”

恩皺起眉頭,他也恢復了平靜,拉開椅子坐下。青鳥和虞還有點沒搞明白狀況,只是回神站到了椅子邊,卻沒有坐下。

“哈——我還以為‘好朋友’這個詞,在這個時代,是諷刺用的。這不是宣稱沒有親友愛戀的時代嗎?”

“塔基確實是沒有親友愛戀,但無類會作為奢侈品去追求這些東西。”

沒有受對方挑釁,恩只是舒展眉眼,溫和淺笑着回答眼鏡男孩。

“好吧,那算我表述錯誤,我只能說,我和長弓三石先生有着某種聯繫,這種聯繫讓我不太可能會背叛你們。至於聯繫具體是什麼,不能說……我倒是不介意,但長弓三石先生恐怕不太願意。”

“是這樣嗎?”

青鳥和虞也落座了,她們一同看向長弓三石(常琦任)。

“確實是這樣。”

“那我們沒問題了。”

兩個女孩表現出信任,再次異口同聲,弄得她們各自都有點不好意思。

“那就開始吧——我們的第七次與會,烏托邦的反叛!”

常琦任(眼鏡男孩)代替長弓三石(常琦任)高聲說道,他的唇角微不可見地上揚了起來。

這一刻,長弓三石(常琦任)覺得對面那頭,才是這張橢圓長桌的上首。而自己這裡,只不過是下首罷了。不停地摩挲着右手拇指上的扳指,也沒有一絲一毫的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