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光鎮,貝瑞萊特帝國歐羅拉省總督府所在地——雖然名字中依舊被叫做是“鎮”,但若是論起規模,它完全可以被描述為一座帝國境內數一數二的大城市:據傳,這座城市之所以保留了這個名不副實的稱謂,是因為……

“因為城鎮的建立者不希望後輩們忘記,這座城市曾經是如同一葉扁舟一般弱小:然而,卻有驚濤駭浪從四面八方侵襲而來。要我說的話,真是毫無必要的堅持……明明現在的極光鎮是在整個帝國都算得上名列前茅的機械製造與金屬冶煉產業核心,但——”

“但這裡沒有糧食——城鎮周圍的土地是甚至已經有了磁性的凍土,而河水……顯然也無法用於灌溉,因而只得依靠帝國其他區域乃至我們魔物所創立的貿易聯盟提供口糧……我說的沒錯吧,巴蘭·古夫先生?作為70年前米可的前任,我想我當年對這座城市留下的印象,現在應該也還依舊適用吧?否則你又是怎麼被驅逐的呢。”

由金屬焊接而成的四輪蒸汽車之中,除去坐在最前排右側的司機之外,巴蘭·古夫正坐在司機旁邊的副駕駛車座中有些不耐煩地做着講解,而擠在後排最中央的繪司,則是同時代表着自己與左右兩側的茵黛與優曇,向這位自帝國叛逃而來的貿易聯盟代表做出了回答。

車外,散發著腥臭氣息、水面上漂浮着油污、甚至還如同冥泥一般粘稠的河水正吃力地流淌着——儘管老闆娘很清楚,自己一行人現在需要這個男人,但曾為魔王軍一員的她卻可能永遠也學不會對任何背叛者做出好臉色。

於是巴蘭·古夫便不再說話——由此,也讓優曇在心底小小失落了一番:自從在茵黛的描述中發現了另外一位古夫后,她便對於眼前的這一位古夫產生了一些額外的興趣……當然,是僅屬於她自己的興趣。就連另一邊的魔女本人,看起來都沒有對這位代表的名字做出任何回應。

——當然,三人對於這位玩弄權術者的漠視,或許也是因為眼前那座已然出現在地平線上的都市本身:出於安全考慮,同時集中了行政功能與巨量工業產能的極光鎮距離帝國邊境並不算近,即便巴蘭·古夫的司機已經是在用最快的速度晝夜兼程了,現在距離一行人從戈爾卡營地出發,也已經足足有了一天半有餘。

優曇或許不會因體力因素而感到睏倦,但無聊感就另當別論了——也所以,在被那如同無限重複一般綿延不絕的林海與雪原霸佔了整個視野超過30小時后,一座就此出現在地平線盡頭的宏偉都市完全可以算得上是能讓女僕直接瞬間高潮的刺激,哪怕那輪廓如此清晰的原因……根本就是極光鎮四周方圓數公里之內完全就是一片死地而已。

即便如此,那城市本身的宏偉與莊嚴也足以令女僕將自己的雙眼張到最大——方石嚴密砌合而成的城牆外側,無比奢華的鑲嵌着大片大片鐵灰色的厚重金屬板,是絕不會有任何人會認錯的帝國……不,極光鎮式鋪張浪費:幾乎沒怎麼出過白羽村的優曇暫且不論,即便是曾在被驅逐后斷斷續續踏遍了大半個帝國的茵黛,此前也同樣只在一個地方見過如此奢侈的防禦配置。

“帝都貝瑞萊特……我曾到訪過帝國超過80%的城鎮,也只有在帝都見到過類似的布置——當然了,這裡是我沒去過的那20%之一,畢竟這裡作為帝國北部邊境實在是有些偏僻……不過,其實如果從實戰角度來看,這裡的戰略地位固然值得嚴防死守,但魔物這一側在戈爾卡樹海這邊,其實也根本沒有需要非得依靠這種城防才能保證萬無一失的極端布置吧?”

“沒有。帝國總有些傢伙會抑制不住地喜歡這種華而不實的玩意。”

這一次,回應自家主人的則是優曇本人——顯然在這種話題上,帝國人自己永遠是最有發言權的……哪怕她其實並不是很清楚魔物這一側在戈爾卡樹海真正的全部部署,但巴蘭·古夫卻依舊再一次保持了沉默:他的臉色已經像是鍋底一般的黑了。

“總之,先不用多談這些無用的話題了——辦完正事後你們有的是機會探索這裡,反正我也沒打算收回你們的工作證。多說一句,那東西能讓你們進入的不僅僅是極光鎮,任何一座有貿易聯盟辦事處存在的帝國城市都可以。”

“那還真是多謝你了,古夫先生——後面的事我們自己處理就好。”

“別把自己撇得那麼乾淨嘛,艾琳諾……友情提示,可別忘記你們現在應該用的名字啊,涼風女僕長和碧可老闆娘。”

涼風是優曇被賦予的假名,而碧可則是繪司的——在巴蘭·古夫至少出發點算是善意的提醒面前,這一次繪司也僅僅是輕輕哼了一聲,沒有再說出更多:相比之下,更值得關心的則是這位代表接下來將要講出來的東西。

“說到底,現在你們的身份是我從戈爾卡營地請到這裡、支援貿易聯盟行動的聯盟護衛——就算是為了掩飾,也至少希望你們能把作為護衛的工作……處理掉。當然,這事不僅不急,於你們而言應該也沒什麼費事的,除此之外我保證不會打擾你們自己的任務。”

“……所以說,代表您的任務是?”

“很簡單,涼風……很簡單。出了極光鎮往北走,那裡有一座貿易聯盟從帝國手中買下來的舊工廠——確切說是廢工廠,裡面盤踞了些髒兮兮的野獸,把它們都幹掉、讓我可以派工人進去清掃廠房,安置設備就好。你們幾個……雖然自警團並沒有告訴我任何有關你們任務的細節,但至少他們向我保證了,你們三個都很能打。”

“所以你就把我們當做是你請來去那邊探路的打手咯?行吧,反正也只是一個方便行動的身份而已,感謝你的幫助——我們假裝為你好好工作,你假裝付我們工錢就行。”

“我也感謝你們把我從那破地方里救了出來——只不過,你們還都真的很儒雅隨和啊。”

——車子通過極光鎮那高聳的城門下時,車廂內回蕩着的僅有和諧友好的氣氛:相比之下,一旁某一輛顯然是由帝國貧民驅使的金屬框架馬車就沒那麼幸運了——他們的馬車被完整地扣押在了城牆之外,守衛帝國的衛士們則用長劍粗暴地穿刺着、檢查着車斗中的每一個麻包,看上去或許像是生怕裡面混進了什麼骯髒的秘密,但實際上……

優曇看得很清楚:直到那領頭的車夫將一塊銀灰色的金屬硬幣交到了衛兵手中,大門才終於向著他們打開——畢竟,帝國有權不歡迎某些……不受歡迎的傢伙,或許真的是這樣。

貿易聯盟在極光鎮的辦事處距離這座城鎮的帝國軍司令部很近,都在位於城市幾何中點的中央廣場——熾鐵紀念廣場周邊。

在這座廣場正中央,聳立着一座形狀有些奇怪的框架式金屬塔樓:不同於一般不做觀賞性噴漆處理的其他帝國金屬建築,這座塔有着鮮明的亮紅色塗裝——即使優曇是從自己和茵黛位於辦事處三層的臨時住處向外看,這座談不上多高的塔在茫茫多的一片鐵灰之中也是分外的扎眼。

當然,魔女與女僕都沒有在這裡停留太久就是——有繪司和巴蘭·古夫在,那對時間的統籌安排就不會是任何問題:相比之下,茵黛與優曇則自然而然地主動走上了這座帝國城市的街頭,一方面是為了構築一些對這裡最為基礎的印象,另一方面……

“主人也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像現在這樣,用這麼和平的姿態行走在帝國的街道之中了吧?”

或許是因為作為女僕的職業習慣,在茵黛要求優曇來替她決定前往探查的第一個地點時,女僕長几乎是毫不猶豫地第一時間就把自己的主人帶到了極光鎮的……菜市場。當然,茵黛並沒有對此提出反對意見就是——畢竟,這裡確實也算得上是一個人口密集區。

只不過……

“確實——而且,我從來也沒有過親自逛菜市場的經驗……無論是作為魔女、作為騎士,還是作為那些傢伙口中的所謂‘公主’。”

望向不遠處那個有着灰色頭髮、和優曇一樣穿着女僕裝的小傢伙在某個魚攤前討價還價時,茵黛的眼神甚至完全可以用“神往”這個詞來形容:那個小女僕買了一條依舊活蹦亂跳的灰鱗河魚,而店主則是一邊揮動手中的屠刀將魚頭一刀斬落,一邊抬起頭,對着小女僕露出了一個有些質樸的微笑。

“放心吧,小姑娘,不會坑你們的!”

開口時,店主的聲音有點像是兩片銅鑼彼此相擊一般鏗鏗作響,堅實卻不刺耳。

“我還能親自下河撐船打漁呢!強欲者也好,薩巴斯也好,這些混球們還弄不散我這把老骨頭!”

和平,安寧,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混亂,乃至是任何可以被稱作是“負面感情”的東西——哪怕提到了那些憎恨着和平的傢伙,也是帶着足夠令人安心的自信:甚至,優曇會覺得若是此時應該在辦事處處理各種雜事的繪司出現在了此處,還會因為那位屠夫沒有僅僅把“強欲者”說成“魔物”而將這份溫暖燒得更加火熱一些。

“說到底……有些事我也沒法選擇,比如說出身,比如說那個從天而降的妹妹——就很煩,但我也沒辦法。”

“是啊,主人……但多一個人面對總比一個人好——嗯?”

女僕順着自家主人有感而發的感慨,被視野之中那一抹突如其來的亮色截斷在了喉嚨之中——無論這熙熙攘攘的人群是多麼的令人安心,令這已再也無法回歸“常態”生活的魔女神往,但無可辯駁的事實則是,帝國在色彩這一點上幾乎單調得會讓人犯困:

——深灰,淺灰,黑,無論是商販還是那些來趕集的人,身上的衣服無非也就是這麼幾種顏色來回循環罷了:最多最多也就是會有某一個神職人員穿了一件富有金屬質感的銀灰色厚重法袍,或是某個特立獨行的傢伙穿了一件沒有經過染色、依舊保留着麻布面料原有淺黃色的棉衣:於是相比之下,那身如同披滿鐵鏽一般的棕紅色上衣,自然便成為了足以讓優曇與茵黛一同駐足觀看的“意外”。

那是某一個看起來其實並沒有什麼“奇怪”之處的年輕女人——所謂“奇怪”,指的是在已經自認為魔物的茵黛與優曇看來,她確實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人類:但無論是她身上那件有着厚重絨毛領子的銹色皮質夾克衫與布滿了口袋與補丁的黑色馬褲,還是她那在大多數人都為黑髮的帝國無比扎眼、猶如火焰一般飄逸的紅髮,都足以表明她的特別。

哪怕不是刻意為之——在優曇的視野中,她所有的動作僅僅是……在市場邊緣某一個販賣零食的小攤前,為自己買了一串最為常見的炭烤草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