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待所——那是在所有帝國城市中都有所建設,專門用作公事接待的設施:無論接待內容具體而言是住宿,抑或僅僅是一次會面。只不過,看在帝國地方行政體系一般都比較“簡約”,換句話說就是少有總督之下其他權力者存在的現實這份上,這些用於公事接待的設施一般規模都算不上多大,畢竟沒有哪位身為凡人的總督能夠做得到一分為二同時接待兩組訪客。

但是,這一點顯然不適用於椴木市,或者說卡珀克省總督萊恩·洛爾瓦的布置:直到真正要進行會面前的最後五分鐘前,優曇與她新收到身邊的小跟班才就此得知,椴木市的這座招待所居然有着兩間會客室:一間位於樓頂,另一間則位於地下室的最深處。

對於一間表面上看並沒有什麼特殊職能的帝國式招待所而言,這顯然不是什麼合乎常規的設計:這無疑讓優曇心頭湧起了一絲淡淡的疑慮,而這份感情在她與葛洛莉交流時則是變得更加濃郁了起來。

“有火焰燃燒在鋼鐵之下。”這是當優曇將耳朵湊到葛洛莉的唇邊時,所聽到的唯一一句話:同時在那一瞬,她看到自己的主人微微蹙起了眉。顯然,她們都還沒能,或者說是沒來及弄清楚這在剛剛那場無傷大雅的鬧劇后,終於被發現的小小暗流究竟可以被歸於何物,但在心裡有鬼時,人會覺得一切都是可疑的。

優曇與小貝莎即將使用的會議室是地下的那一間:走上那通往招待所地下層的階梯時,她們終究也沒有再和茵黛或是葛洛莉交流更多——既是因為知道更多交流或許也不會有結果,同樣也是出於隱蔽考慮。只不過,當那兩位從者的身影消失在通道拐角處時,留在地面上的兩位魔女則先是十足默契地對望了一眼,隨後便回到了一層大廳後方,那間優曇曾一度沉睡其中的休息室中。

當初優曇被護送到這裡之後,茵黛與葛洛莉曾分別以魔法與技術兩個不同的視角仔細檢查過這間卧室:結論是,這裡至少沒有任何二人已知的監控設備存在,而對於曾在教團任職過的魔女與同樣在教團主持過技術開發的主教來說,她們都不知道的監控設備或許還沒有被發明出來呢。

“放下心開口吧,這裡隔音效果也不錯……托優曇在競技場那一嗓子的福,他們找了一間隔音性能最棒的屋子。”走進休息室、回身關上大門的同時,茵黛便直接背對着葛洛莉就此開口,“你確定你感覺到東西了?”

“確鑿無疑。別忘了我是搗鼓什麼的啊,茵黛——雖然我敢肯定圍繞着這座建築的東西里肯定沒有對消滅引擎這種高能設備存在,但是……”攤開手的同時,一個無奈而又緊張的笑容自主教的面容之上就此浮出水面,“周圍全是設備,密度高到不正常的魔力設備與細碎線路。還記得‘影鏡’號上那個被你炸飛了的實驗室嗎?應該是類似的設計,以蒸汽鍋爐為根本動力首先產出動能,然後在整個系統的效果終端轉化為魔力。是老式魔導機械的結構。”

她的話說得很平淡,但茵黛知道這些句子背後能有多高的可信性:葛洛莉參與開發過的機械種類,沒準會比她茵黛這輩子接觸過的都還要多——但也正是這沉甸甸的可信性,讓魔女差一點就在衝上頭頂的怒火之中一把將葛洛莉直接揪了起來:剋制力讓她最終只是把身穿紅衣的主教女士拖到了面前,諷刺的是這姿勢如果從側面看甚至有些像是強吻。

“你為什麼不早說?!就算優曇和我一樣幾乎是不死的,但如果……還記得我被處刑那一次嗎?禁魔設備足以把我們從泥漿變回兩個小女孩,而且我不覺得你們開發出來的東西里只有這麼一件能傷害到她!”魔女用盡了全力,才讓自己的話語聽起來不是那麼地像是一陣咒罵——相比之下,葛洛莉的表情可就苦澀得多了。

“開玩笑,我要真是之前就感覺到了,那不外乎兩種結果——其一,如果我意圖協助你,那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其二,如果我有意加害於你們,那我會保持沉默。”她有些艱難地在魔女凶神惡煞的表情面前露出了一個有些乾癟的笑,那意思已經很明顯了:無關動機,如果葛洛莉·德拉克羅瓦真的有所隱瞞,那她也絕不會在優曇與小貝莎出發前最後一刻這麼一個當口說出這種事給自己找不必要的麻煩。

“魔導機械……這些東西在不運行的時候只不過是一堆沒有生命的金屬!我感覺不到沒有魔力驅動的機械,僅此而已,說到底你能感知到這座城地下有多少白骨嗎?”葛洛莉就此對着優曇擠了擠眼睛,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

同一瞬間,黑色的魔女則是緩緩地放下了自己的手。“抱歉……我只是——”

“擔心了,還是因為羨慕那個才認識一個小時都不到的女孩?我不知道你會羨慕的究竟是什麼。可以和優曇攜手,還是什麼別的?”在她將手收入腰間前,主教用手掌接住了魔女的手指,動作輕柔得甚至有些謹慎,“我無意指責你什麼,茵黛,但畢竟現在咱們是——”

“同伴。我懂……那個女孩也是,所以我才……”緊緊握着主教的手,魔女低下了自己的頭,樣子活像是個犯錯被抓的小姑娘,“優曇有事瞞着我……我的意思是說,雖然我能直接通過泥漿看到她心底的事,但她更希望我相信她口頭上的說法。就像我自己在對待她時一樣……我們一直都在披着各自編織的一張畫皮相互交流,透明的皮。明白了嗎?”

“茵黛……”那一瞬,主教甚至覺得自己幾乎已經感覺到了悔意。“那個,如果——”

“我這麼說吧。對於優曇而言那個女孩絕不僅僅是一個僕從……絕不僅僅像是她對於我而言這麼單純,但葛洛莉,就算這些機械對我和優曇構不成威脅,對於她來說十有八九也絕非善類。”魔女搖了搖頭,用略顯沉重的聲音打斷了主教的擔憂——壓抑,粘稠,隨後從中萌發的則是一道搖曳着,掙扎着的黑色火光。

“更不用說如果那真的是什麼連我們兩個都經受不住的東西,我……我都不敢想如果那女孩真的出了什麼三長兩短,優曇會變成什麼樣!活性化,還是失控?她心裡本來就有一道會陪伴她終身的傷,我不想看到再多第二道!說到底,葛洛莉,我也怕麻煩,我也願意相信這些玩意是某種無害的設備,但——!”

“但你不敢。”終究,主教還是伸出了手:她摸了摸魔女的臉頰,感覺像是在觸碰冰塊。

——地面冷若冰霜,天空遙不可及,偏偏人就是要在這一天一地之間漂上一輩子。

主教不記得自己究竟是在哪裡聽過這兩句話了,只是莫名地感覺,這似乎很適合於描述一路走到這一天的茵黛。沒準也適用於她的未來。

“算了……算了。我不該使性子的……明明我也明白手頭還有牌可以打,卻還是——抱歉,葛洛莉,抱歉……”抬起頭之前,黑衣魔女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那一刻,葛洛莉立刻就知道了自己該怎麼做。

“辛苦了。”

她沒有再開口說更多,只是以左手替茵黛掏出了懷中用於聯絡“影鏡”號的通信水晶,同時用右手拍了拍魔女的肩——她認為魔女能夠理解自己要表達什麼。

——對不起,我對你的痛苦無能為力。但我會讓你知道有個人在關心你,希望你能好受一些。

顯然魔女是知道的:那一刻,茵黛甚至微微地臉紅了,那是她在面對優曇時都少有露出的表情——只是,主教大人卻是十分克制地以最快速度收回了手,連帶着把那塊通信水晶也舉在了胸前。她的臉上波瀾不驚。

“我建議你剋制一點。優曇不高興了該怎麼辦?”主教調皮地笑了,像是躍動於火焰之中的精靈,“話說,繪司那邊的應急手段到底是什麼啊?”

“開玩笑。那小妮子她也敢?不過,你的手確實太熱了。燒得慌。不舒服。”魔女含蓄地扭過了頭:她按住了自己的胸口。“應急手段的話……”

像是急着掩飾什麼一般,魔女的動作立刻就變得敏捷了起來:她以最快速度從客房一旁的書櫃中取下了一份皺巴巴的文件,放在一旁的書桌之上攤平,那是一張描繪着招待所建築結構的平面全圖。或許是因為疏於更新,平面圖上儘管確實顯示這座建築一共有兩層地下室,但其中並沒有會客室的存在。

“是這樣。你手裡的這塊通訊水晶可以讓繪司直接確認咱們目前的位置,萬一出現了什麼狀況,她可以憑藉這個定位,通過船上的傳送核心直接把咱們用傳送魔法拉回到‘影鏡’號——但此刻優曇正在咱們腳下的地下室中,所以咱們只需要再額外告訴繪司優曇會在咱們腳下約多少米深的地方,就能滿足傳送核心的定位需求。根據地圖來看……”

“地下一層是廚房。”湊上前來的主教一邊將手指點在地圖上一邊說著,“換句話說就是,想改也很難改成一間會客室,更何況還是沒準會有機關布置的會客室,所以說……”

“現在的會客室,應該就是這圖裡的地下二層庫房。帝國式建築標準五米一層樓,所以說優曇就在咱們腳下10米深的地下。而接下來,只要咱們和繪司打聲招呼,就能保證哪怕萬一出了事情,咱們也依舊能——”

從主教手中重新接過通信水晶時,茵黛將已經積蓄在之間的魔力熟練地注入了那塊雞蛋般大小的多邊形結晶體——隨後,她的表情瞬間石化了。

“……這強幹擾是怎麼回事?魔力波動被阻隔了?”

那一刻葛洛莉也愣在了原地:一片死寂之中,二人身後緊緊關閉着的玻璃窗外,一片淡紅色的落葉就此簌簌而下,在黯淡的天空之下打着旋劃出了一道不緊不慢的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