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的會客室里可能會有古怪”——當茵黛藉助泥漿之間的聯繫將所有這一切的前因後果都傳輸到優曇心裡時,女僕誠然會有所驚訝,但更多感覺到的依舊只是一份“果然如此”的無奈與嘲諷。一個身居高位的帝國行省總督會毫無防備地面見一個來歷不明的賞金獵人,一位替死刑犯出頭的代言鬥士?這種事未免過於天方夜譚了一點。

——也所以,即便這早已被女僕預料到可能會發生的狀況真正發生了,也不足以讓她就此停下腳步:只是當優曇將左手伸向會客室那兩扇金屬鍛造的雙開大門時,她的右手則是有些溫柔,又有些警惕地搭在了小貝莎的肩頭。

“我的朋友告訴我,這扇門後面的東西可能會有些蹊蹺。”女僕說著,她能感覺到貝莎在自己開口的同時摟緊了自己的腰,像是有些害怕,卻依舊在盡全力保持着一副不怕不怕的樣子,“不要離我太遠。”

“貝……貝莎明白!”她的聲音有些發抖,讓優曇也不由得多在她的頭頂輕拍了兩下。

大門的另一邊如同優曇剛剛的預計一般,確實就是一間至少看上去沒什麼明顯問題的會客室:明亮卻沒有溫度的燈光之下是一張剛健質樸的金屬茶桌,以及一圈環繞在旁的鐵皮座椅,與優曇曾侍奉過的另一位洛爾瓦老爺所慣用的裝潢簡直是一模一樣的……簡潔、樸素,說是有些寒酸或許都不為過。用一句好聽一點的話來說,這叫做“充滿貝瑞萊特風格實用主義”的設計:帝國誠然以浪費與鋪張為展示財力與資源底蘊的最常用方式,但也絕不會在這種沒什麼實用價值的地方投入更多資源。他們更喜歡構築無窮無盡的冗餘兵器或是堡壘。

——真正讓優曇感覺到意外的,是那個坐在茶桌旁距離大門最遠那張椅子上的中年男人:在她的記憶中,萊恩·洛爾瓦是他所侍奉的那一位洛爾瓦的大哥,而真正看到他時,優曇卻覺得這位老洛爾瓦總督看上去,反而要比回憶中她曾侍奉的那一位要年輕些。

至少,他的臉上誠然已經遍布皺紋,神色卻是自信而又從容,充滿着老將不服老的幹勁與活力,以至於會讓人不由得去相信他那滿頭的烏黑色短髮並非是因為某種染髮劑的作用才保持了顏色,而真的就意味着他還沒到衰老的時候。和他相比,優曇甚至會覺得一直以來都一臉喪氣的自己,在某些地方還要更衰老一些。

除此之外,他的身上也就再沒有任何值得注意的東西了,而這反而讓優曇愈加驚奇了起來:沒有身披盔甲,沒有衛士作陪,甚至在身上那件黑色大衣的腰間都沒有佩戴一把最基本的護身手槍——之前對於這間會議室內部的猜想有多讓優曇不安,現在眼前所見的一切就有多讓她驚奇。

這人真的是毫無防備地出現在了我面前嗎?優曇不禁捫心自問,直到她的目光無意間瞥見了萊恩·洛爾瓦身後。這間會客室四周的金屬牆壁上依舊能夠看得到不少這裡曾是倉庫時的痕迹,比如說某些擺放時間過久的貨架留在牆壁之上的輪廓印記,而在這些印痕的遮掩之下,優曇幾乎眯起了自己的眼,才看到了諸多像是孔洞一般的細小黑點。

天知道那裡面會不會射出什麼東西來——子彈,毒針,亦或是魔法?優曇懶得去想牆壁背後究竟具體隱藏着什麼東西,其一是因為她知道,帝國式陷阱都是在足以殺死小貝莎這一基礎上對她毫無意義的東西,其二則是因為……

“很榮幸能見到你,熔爐死亡競賽的勝者瑪特爾·古夫與貝莎·艾什莉。”萊恩的聲音低沉而又渾濁,就像是在嗓子里卡着一口咽不下去的粘稠污水,“但是瑪特爾小姐,我想我們是不是見過?在前往白葉村拜訪我的弟弟時,我記得曾在他的莊園里見過和你很相似的人哦。”

——在試探我嗎,你這傢伙?

優曇微微地眯起了眼:的確在白葉村基本已經被毀的現在,就算自己這一層身份暴露了應該也不至於是什麼大事,但如果是從自己的個人意願來出發的話……

“我想您可能是認錯了。其一,我想我此前並沒有有幸在任何一座貴族莊園中工作過:我一直就只是一個遊盪在這片土地上的傭兵而已,就像落葉——哪一天飄不動了,那就乾脆爛在哪一方土地上好了。”開口作答時,優曇儘力將自己的表情轉換成了一個不卑不亢且充滿敬意的微笑——很不巧,恰好也是她曾在洛爾瓦府上操持接待其他客人時所慣用的姿態,但此時此刻的她也無暇顧及這許多了。

“至於其二,我想只要您看到過剛剛的比賽那就一定能明白,我其實並不是人類……只是作為魔物,如果想在帝國也走得開的話,一張人皮還是必要的罷了。”她笑了笑,釋然的樣子像極了早已飽經風霜,此刻則應該正在“影鏡”號中忙前忙后的繪司,“總督閣下,我相信您不是個敵視魔物的人,但我覺得,在貝瑞萊特應該也不會有哪家貴族會選擇一個魔物做自己的家僕吧?”

“所以我才沒有立刻認定你就是某個在我弟弟被殺時失蹤的女僕長,瑪特爾……而且更重要的是我的弟弟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再說更多也不會有什麼意義。請恕我小小的好奇了一下,瑪特爾小姐,我無意冒犯你。”看起來,總督閣下至少在表面上應該像是相信了優曇的樣子:而且儘管聲音不太好聽,但他那彬彬有禮的姿態與用語還是足夠讓優曇對他產生足夠的信賴,“那麼,我們是不是該開始聊正事了?”

“賞金。”說到這兩個字時,優曇的雙眼之中卻是微微一暗。這並不是女僕刻意表演出來的,她誠然確實也喜歡這些黃澄澄、沉甸甸、亮閃閃的可愛之物,但是……

“放心,一個銅板都不會少給你的。”一邊回應着,萊恩微笑着打了個響指:會客室的屋頂之上頓時傳來了魔導機械運轉時所特有的嘈雜噪音。優曇抬起頭,她看到在屋頂的正中打開了一道圓形的活板門,隨後則是有一個托盤被懸吊著從中緩緩而下。

在托盤的正中央,深紅色的人造天鵝絨布上,整整齊齊地以品字形碼放着六塊方方正正的金磚:按照貝瑞萊特的標準,每塊金磚都會是分毫不差的0.5千克重,而這些貴金屬即便是被帶到魔物的領域之中,一樣也可以被作為貨幣使用。

那一瞬,優曇甚至感覺有些目眩:不僅是因為她知道自己還需要以此為價碼做點自己的小九九。她彷彿在這些光輝璀璨的金屬表面看到了血污與毒素腐蝕過的痕迹。

“這是你應得的,瑪特爾小姐:帝國尊敬並獎勵每一個強大的戰士,並由衷希望他們能夠成為帝國的利刃。當然,我不會強迫你加入軍隊,畢竟你不是人類,只是一個建議而已……而且,這些黃金現在都是你的了。”相比之下,萊恩的表現就主動得多了:當優曇回過神時,總督大人已經將那一盤幾乎晃瞎了她一雙眼的金條沿着桌面推到了她的面前。

於是,她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伸出手掌擋在這隻托盤面前的同時,女僕的嘴邊露出了一個淡淡的微笑,“我明白,但是抱歉,總督閣下。相比較於這筆錢,我想要的是其他某些東西……而您能夠幫我拿到。”

——她彷彿能感覺得到,會客室中的空氣一瞬間就變得冰冷了起來:和萊恩突然變得僵硬的表情同時。

“你想要什麼,魔物?”開口時,總督的語調幾乎已經可以用“威脅”一詞來形容了,既冷漠又帶着三分兇狠,而優曇也毫不相讓地瞪圓了自己的眼。

“我想要你下令,終止向囚心之原的土地之中注射毒素。”她一邊說著,一邊伸出手挑逗一般地戳了戳萊恩的鼻尖,如同一個業務無比熟稔的風月女子在向某位不幸的高官敲竹杠,“我要的東西在森林最深處,但你的毒素把林中妖精的腦袋都燒壞了。為了能讓她們冷靜下來,總督閣下就看在剛剛那場比賽的份上幫我一把吧。我不想聽到拒絕哦。”

她一邊說著,一邊如同一隻猞猁一般溜到了總督閣下的身側,隨後將一根深黑色的羽毛架在了他的脖頸之下:那一瞬,小貝莎被驚得捂住了自己的嘴。“好好考慮一下吧。別妄想啟動房間里的防衛措施哦,否則你自己也活不了——要怪,就怪你連個護衛都沒帶吧。以為我是你的故人嗎?唔嘸嘸……”

“該死……只有這個絕對不行!哪怕是我死在這裡——”

出乎優曇預料的是,幾乎就在她說出“唔嘸嘸”這幾個字的同時,萊恩就立刻從座位上蹦了起來,像是有一隻蠍子狠狠地刺痛了他的臀部:儘管對於優曇而言,一個普通人類的力氣絕不會是任何威脅,自然也不至於突破她的束縛,但這份看上去似乎有些沒來由的焦急還是讓她不由得留起了神。

只是,優曇只是一瞬間的分神也足夠讓萊恩趁機做出一點他自己的小動作了:當女僕長以最快速度驀然低下頭時,總督大人的手中已然多了一個不知從何處——沒準是褲兜里,掏出來的小東西,看上去就像是個有按鈕的鐵皮小盒子。

“你們完蛋了……即便我也逃不出這裡,但只要那座森林依舊還——”

當萊恩按下按鈕時,他的話語也就此因驚訝凍結在了喉嚨之中:不是因為他口中的那些防衛機構本身。牆壁之中誠然傳出了陣陣機械運轉時的噪音,但這令人不安的聲響僅僅維持了短短的一瞬——萬籟俱寂之時,從那些漆黑色的孔洞之中湧出了生機勃勃的綠光。

那是生滿嫩葉的藤條與細芽:毒針與利刃在生命的鼓動之中頹然落地,旋即鏽蝕潰爛成為沙土與鐵屑。貝拉多娜·坎塔蕾拉的聲音就此飄蕩在這狹小的地下室之中,和在森林中出現的她相比,語調要更為虛弱,也更加堅定。

“絕不會……咳,絕不會讓毒害森林的你,再……再傷害我的同伴們!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