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此時使用着怪鳥形態的優曇並不能開口講話,但她依舊能夠聽得到面前這扇玻璃窗后切西那瘋狂的哀嚎——她能夠想象得出。

正是因此,她才比任何人都更加悲傷:即便再扭曲、再邪惡,切西·妮朵絲也依舊是她的妹妹,是她曾……以自己一生的自由作為代價,一手留下的希望與奇迹。或許這也是一種釋然吧?

就像阿爾德涅·范布隆克對待茵黛時那樣——於騎士長而言,無論茵黛是騎士,是魔女,是教會的代言人還是遊歷世界的愉悅犯,她都是自己的導師……是在自己逃離屠宰場后給予過自己光芒的那個人,無論她現在究竟是在為光芒還是黑暗代言。

——所以無論她此刻是誰,阿爾德涅都會盡全力把自己的一切都化作她的力量……和主人之間還能有這種關係可真是讓人羨慕啊,你這混蛋。不過,於此時此刻的自己而言……

回過神的同時,怪鳥眯起了眼——在她面前,陰迦樓羅的上表面上就此打開了更多的艙口,從中升起的則是密密麻麻的發射架與機關炮:每一個槍口,每一根炮管都是切西的口,而在此時此刻,她的言語便是那呼喚毀滅的光芒。

“咕嗚嗚嗚……!”

那一瞬,怪鳥就此猛地一揮雙翅,便在半空之中畫出了一道絢爛的弧形軌跡——炮彈拖出的火線與飛彈引發的爆炸在半空之中鋪滿了她的足跡,而當她再一次看向陰迦樓羅那巨大的身軀時,眼中僅有的便是那幾乎不受意志所控制的憐憫:正是這一點讓切西愈加無法忍受。

“怪物……就安心當個怪物不好嗎?!只有姐姐是愛我的,只有姐姐守護着我,所以……!”

——我能理解你的執念,切西……所以,我才無法拋下你。現在,就讓我打碎你用悲傷為自己築起的堡壘吧:讓我抱抱你!

“人想要重新站起,那首先需要的便是……徹徹底底地倒下。我忘了是什麼人和我說過這句話了,不過優曇,把這一切教給你的妹妹吧——繪司剛剛發來了通信,地上小隊現在正分散開來迎擊回師救援的帝國軍後衛部隊,現在需要咱們兩個和葛洛莉阻止這大傢伙!下表面的對地雷光炮交給我們,你專心處理上部,優先破壞對消滅飛彈發射口!”

耳邊傳來了自家主人的聲音,不過優曇並沒有第一時間作出回應:她也不需要這麼做,因為作為僕人只需要對命令回答“收到”就夠了,而在化身成為怪鳥之後,自己如果再通過冥泥製造的心靈通道進行回復,沒準會第二次震到主人的耳朵……那可不是自己應該做的。

“咕哦哦哦……!”

“嗯,你聽到了就好——不過你得小心點,要是在空中直接引爆了對消滅飛彈或者對消滅引擎,你就可以和你的妹妹說再見了。根據感應,冥泥反應集中在這大傢伙機身的中段與尾部,其中中段的反應還比較分散,共有六個,應該就是彈頭,優先處理!”

“噶!”

以短促的嘯聲作為一個有些勉強的應答,怪鳥再一次振翅而起:她以餘光看到嘉蘭百合與冥泥魔女就此向下俯衝,消失在陰迦樓羅的正下方,而在茵黛剛剛所提到的機身中段上表面上,則有着六個被緊緊封閉的圓形艙門排列成了一個圓形——正中央則有着一個圓形的凸起,於四周撐起了一道半透明的藍色屏障,看起來也是運用雷屬性魔力製造的產物。

——如果不是重要東西,那不可能設置這種防禦手段……所以!

張開雙眼,她看到撲面而來的第二波迎擊炮火:由此,她對空縱聲長嘯,以飽含悲慟的吼聲引爆距離自己最近的幾顆飛彈,旋即一頭扎進更為無情的槍林彈雨之中——鋼芯炮彈就此在怪鳥優曇那狀若鐵藝骸骨的翅膀,為被她懸掛在翼尖的那些羽毛與斷翅添上水晶針一般閃閃發亮的裝飾,也令她引以為傲的犧牲變得愈加沉重。

——燭火妄想取代會在夜間消失的太陽。夜晚妄圖僭越枕邊不存在的愛人。怪物妄圖重構那個從不曾有過慈愛的瑪特爾·妮朵絲。犧牲者與夜毒者。被扼住后喑啞的喉嚨嘔吐出點點腥臭的淤血。超現實主義的姐妹之愛。

看着面前舷窗中瘋狂扣下扳機的切西·妮朵絲,優曇甚至感覺自己在飄,在無重力的山谷之中自由飛翔,比流螢更自由,比蝴蝶更絢爛,而四周的炮火僅僅是妹妹獻上的歡呼——她是傀儡,是身負泥漿的怪物,怪物的心是不會痛的……真的是這樣嗎?

下一秒,意識化作一雙燒焦的炭自陰雲之下墜毀:電流令怪鳥的翼爪化作漆黑扭曲的殘骸,於半空之中化作不可目視的粉塵——正如曇花或許只會在畫作之中永生一般。怪鳥胸前的花朵在被電擊時猛然張開到了最大,自花蕊之中流出了純白色的粘稠液體,而那張本屬於優曇的臉上則是一瞬間露出了一絲恍惚的表情。

她並非感覺不到危險,只是覺得自己是第一次……不,第二次切身感受到了來自於切西的回饋:上一次是在那座廢棄的訓練場中:切西的恨與愛交織成為不斷前行的螺旋長槍,將她就此一擊貫通。

——阻隔,還是在拒絕我?讓我抱一下不好嗎……

痛促使着她再度振翅而起——旋即在空中迎着那染紅了陰雲本身的炮火與黑煙拉開架勢:下一秒,怪鳥如流星一般再度疾沖而下,只是這一次她卻沒有再試圖使用已然受損的翼爪,而是以自己的一對利爪緊緊握住了那桿得自艾琳諾瓦的長槍,將那尖端穩穩地對準了電場發生器的正中央。

……我將刺破你的孤單!或許會痛,不過之後應該會好受一些吧:如果你的妄想是擁有一個永遠愛你的溫柔姐姐瑪特爾·妮朵絲,那就由我來告訴你什麼才是真實!

這不是優曇第一次為自己在化身為怪鳥時無法開口這一點感到無奈了——也正是因為這一點,當長矛刺穿了電場發生器的外殼時,怪鳥就此褪去了自己的羽翼:瑪特爾·妮朵絲,或者說優曇,就此背負着鮮血鑄就的雙翅傲然站立在了陰迦樓羅的背部正中央。

“抱歉呢……切西。無論是優曇,還是瑪特爾……她從來都沒有溫柔過哦。就算是對待自己的妹妹而言,就算是在你面前……她也談不上是一個多麼擅長去‘愛’的人。我讓你失望了么?但真可惜,我可從沒有想過要滿足你對我的妄想!”

——因為我首先是瑪特爾·妮朵絲和優曇,然後才是你的姐姐和茵黛主人的僕從啊。

恍惚之中,她仿若看到自己站在孤高而又冰冷的王座之上:身旁,六座禮炮就此為她朝天打出絢爛的光球,而當她扣動指尖時,便有六隻蝴蝶化作逆行而上的流星直入天際,與那焰火彼此交纏,彼此擁抱,直至一併迸裂成為六顆比太陽更為絢爛的光球。半空之中的王座在這足以撕裂天空的歡慶之聲中發出吱吱嘎嘎的噪聲,她回過頭,卻是看到周圍的每一個人偶衛兵都抬起槍對準了她。

“如果真的是這樣……不,我不接受!我到底……是為了什麼撐過這十多年的?我又是為了什麼堅持活到現在的……”

“——這一點很重要嗎?切西……從你自己的高塔上跳下來吧,更重要的是你好好地活着啊。”

槍彈貫穿了女僕長的軀殼——她懶得再反抗,而是俯下了身子,一把抓向了電場發生器上剛剛被她打出的那個傷痕,將整個裝置從陰迦樓羅的機身之中給掏了出來,旋即抬手丟向遠方:黑血自傷口噴濺而出時,她在自己的面前、自己的腳下就此看到了一個巨大的洞……一扇足夠她穿過這層冰冷鋼鐵,去往切西身邊的門。

最好不要直接拆掉動力爐對吧?那就拆掉這裡面那個發了瘋的人吧……反正,六枚飛彈現在都已經被抹消在無害的高空之中了。

那就拆掉她的瘋狂……不。拆掉她心底那個妄想出來的瑪特爾·妮朵絲,這樣就可以——

優曇的小小思緒就此被一陣更為劇烈的震動硬生生打斷:陰迦樓羅的裝甲之下就此傳來了一陣歇斯底里的怒吼,以至於讓她不由得向後一躍躲開了那個剛剛被她自己開出來的洞——同一瞬間,火焰與黑煙一併自那孔洞之中噴涌而出,緊隨其後的則是一個足有三米高的人影。

“我不接受……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為什麼啊……”

身上披掛着的,是那套曾幫助她在人間地獄斬殺2999位同僚生存下來的手制動力外骨骼:當年由廢鐵拼接而成的部件,在近百次的修補與改裝后已經看不出原本的模樣了,只有被包裹在金屬、鮮血與怒火之中的切西·妮朵絲,依舊還是當年那個沒能長大的孩子。

……她看着自己面前的姐姐,抬起了固定在裝甲腕部的劍。

“只有我的夢想破碎了……嗎?我只是想要姐姐愛我,我只是……”

“——夢想破碎的人不止你一個,切西。你不比任何人特別……你只是孤獨,但我也一樣。放馬過來吧。”

——那一刻,優曇在獲得了冥泥之後第一次任憑自己的眼淚不爭氣地落了下來:是和眼睛一樣的血紅色,哪怕她體內早就沒有紅色的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