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方的想法,對於優曇來說並不重要。作為洛爾瓦莊園任職期間最長,乾的活也最髒的一任女僕長,優曇很清楚該如何改造一個懦弱的小姑娘——她不會奢求彼方拿得動殺人的刀,但至少有自信讓她能夠鼓起勇氣,揮起一根抽打敵人的鞭子。

——不過,她現在沒空幹這種事。甚至連想都沒空想。

“準備好了嗎?切西,還有……額,抱歉,你的名字是什麼來着?”

“辛西婭·葛蕾——代號‘烈翼之鷹’,開始進行戰鬥行動!”

或許是因為優曇的呼叫本就慢了一拍,當辛西婭做出回應時,三人早已一同躍入了半空之中——優曇生出了翅膀,而切西與辛西婭的動力裝甲服,也都擁有飛行能力。只有阿爾德涅依舊停留在了地面上,不過,一直都很多才多藝的諜士長也並沒有閑下來,而是取下了此前一直背負在背後的一隻大盒子,從中掏出了一整套的……通訊設施。

“我在後方支援你們……放心。我沒打算看戲。”

那是阿爾德涅用於聯絡其他同僚的高功率魔導無線通信機——不過,卻並不僅僅是一台通信機。經過諜士長的巧手改造之後,這台體積並不大的設備之中,如今已經被整合了一部與體積相比,絕對算得上是高精度、長探測距離的魔力雷達進去……而且不同於一般的便攜式設備,諜士長所使用的這一台中,並沒有任何內置的雷屬性魔力波動,也就是雷波的發生裝置。阿爾德涅自己,就是教會可操作性最強的雷波發生裝置。

“那接下來,就讓我來看一看你這傢伙身上有沒有什麼……有趣的地方!”

此前,拜與帝國軍鬧掰前最後的那短時間所賜,教會也得到了不少有關白黏土,以及白黏土構造物的通用知識——本來這是為了對付帝國軍那些白黏土生物兵器所做的知識儲備,但現在,反而是這個貿易聯盟搗鼓出的巨人,成了用來檢驗這些知識的第一個實例:啟動雷波探測器、把自己的手臂與探測器之間構建好魔力鏈接之後,阿爾德涅立刻就按照……嗯,操作手冊上某一行他在某次研究會議上用不到一秒鐘時間記了下來連看都沒看過的頻率數字,以最大功率開始了主動掃描。

“原來白黏土構造體內部的魔力波動頻率是這個數字?我怎麼記得最後兩位是反着的呢……?不管了——”

一瞬之間,模糊的記憶甚至令阿爾德涅在心底產生了一絲小小的動搖,但當他完成所有的啟動程序之後,作為探測器結果輸出端的那顆魔力水晶,還是如同他的預期一般投射出了一個巨人的等比例縮小半透明立體影像——那不僅是巨人形象的一個復刻,更用着深淺不一的金色,標註着巨人體表、體內那個給定頻率魔力的濃度與流動速度。

那一刻,阿爾德涅一眼就在巨人的左胸附近,看到了一個幾乎已經不透明的大黃斑——他甚至未經思考,也沒有再抬頭看上一眼巨人的狀態,便直接在心裡做出了結論,隨後毫不猶豫地扯開嗓門,對着通訊機那未經修改的受話器直接大喊了起來。

“優曇!左肩,我在左肩探測到了巨大的魔力流動!如果有可能的話,試試對那裡來一發狠的!”

“我他媽也知道這傢伙的左肩有巨大的魔力流動,但你怎麼不自己上來試一試?!”

回應他的,是優曇幾近瘋狂的怒吼——直到此時,阿爾德涅才終於抬起了頭,而他看到的,則是巨人左肩上某一顆巨大的眼球中,已經凝聚起了一股黑紅色的淚水,如洪泛一般向著撲飛而來的優曇一行三人席捲而去。

“哦,抱歉我看錯了……”

那一刻,阿爾德涅只覺頭皮一陣發麻:在他的視野中,雖說優曇並沒有因為這突如其來的一炮再度墜落,但飛在這三人方陣最前方的女僕長,現在也只剩下了將魔槍頂在身前、如中流砥柱一般在原地劈開這洪流的力道。身軀不如優曇一般堅韌的切西與辛西婭已經盡數躲到了女僕長的翅膀後方,用動力服的噴射動力幫助優曇在空中穩住身形:她們並沒有出什麼意外,但在這如此緊張的戰場之上,即使是一點點最小的意外,也足以引爆優曇的脾氣。

不過,阿爾德涅不在乎。教會人的本性,甚至讓他在這一刻感覺到了一股沒來由的狂喜。

“不過安心!至少,你幫我驗證了一種測算、預測白黏土構造物魔力攻擊路徑的可行方式……”

“——我可去你大爺的吧!”

一瞬間的怒氣爆發,為優曇也帶來了一瞬間的強大蠻力——她手中的魔槍槍頭,在那一刻呼應着她內心的怒火,變化成了一把沉重的雙刃大斧:只是輕輕一個上挑,巨人的哭出的血河便在這半空之中生生斷絕。

“就是現在!切西,辛西婭,集中攻擊!”

“……看我的,姐姐!切西會殺得很好!”

首先自優曇身後躥出的,正是最為擅長近身作戰的切西——還不等巨人那渾濁的淚眼眨上哪怕一下,兩道鋒銳的刀光便讓巨人這最大的一隻眼睛再也哭不出來了:那是切西以雙爪在半空中劃出的一個十字,而就在那十字的中心交點處,一個與巨人之淚同為紅色的紋章也與切西的後退同時,亮起了一點殘虐的閃光。

“那麼,就由諜士長來注視辛西婭的火焰吧……燒!燒死你!”

八道焰尾點亮了天空之中那渾濁的陰霾,八顆火花在那紋章閃耀之處唱起了激昂驍勇的歌:當辛西婭將雙臂高舉,向著正上方打出那蘊含著破滅之火的飛彈時,她的身影真的很像是一隻展翅欲飛的鷹。已經起效過一次的火焰,如今在巨人的身上再一次展示出了應有的威力——黑煙散去那一刻,優曇只覺得自己剛剛好像確實是有些錯怪了阿爾德涅,因為就在這最為巨大的一顆眼球內部,她看到了一個令她產生了十足既視感的東西。

那是一顆純白色的心臟——優曇自己並未曾親眼得見過類似的存在,但她還依稀記得,當初在艾琳諾瓦城事件結束后不久時,繪司曾十分簡短地提到過,在那座魔城地下最深處,也有着這麼一個類似的,由白黏土構築而成的心臟結構。似乎……是作為整座城從地脈之中抽取魔力的“進食器官”而存在。

自然,巨人的體內是不存在地脈的。不過,如果將其簡單地當做魔力來源去思考……

“——找到了!這就是這大傢伙從金流駐屯地居民身上榨取生命力的關鍵所在!所以說,如果能把這東西打破的話!”

白黏土與冥泥不同——冥泥會將其他生命體盡數吸納入內,將其整合成為自己的一部分,而在過程中是否會真的殺死這些生命,實際上目前優曇還不是很清楚:不過如果換做白黏土,那答案就是毋庸置疑的“會”。白黏土雖然的確是生命的根源,是亞大伯斯土地上一切活物在進化之前的起源,但這種東西可不會對這些廣義上的“同類”有半點仁慈之心。

我是世上唯一的生命,我將滅殺一切,然後拓展成為全新的生態系統——這便是白黏土所有行為模式的根源,也是以白黏土所構築的生物兵器,在自主運轉時所遵循的唯一原則:優曇面前這龐大的巨人也不例外。構成它身軀的,萬千活生生的魔物平民,不過是萬千還在苟延殘喘的活體魔力源罷了。如果說他們為什麼還能夠再苟延殘喘一會,那也一定是因為……

“受死吧……嗚?!”

扇動着翅膀,準備欺身向前給那心臟最後一擊時,優曇的身軀卻突然像是被閃電擊中一般,停滯在了這半空之中——不,不止是她,切西、辛西婭也是一樣,甚至就連地面上的阿爾德涅、貝莎、彼方,以及帝國軍與自警團兩方的戰士們,都在那一瞬間感覺到了一陣難以言說的胸悶。

那不是實際作用於肉體之上的痛苦,而是一記直擊心靈的重拳——證據就是巨人軀體中發出的那陣陣哭號。那是那些活體能量源們痛苦的嚎叫聲:他們還活着,因為巨人需要把他們的悲傷、憤怒與不甘化作武器,在生者的攻擊面前保存自己。

“好冷……不,從我的心裡滾出去!滾出去……!”

甚至有一瞬間,優曇差點就把“媽媽”這兩個字直接喊出了口——她是以冥泥構築的生命體沒錯,但她也是人,她插在胸中的那朵曇花根植於一個失了心臟的胸腔之中,而現在,巨大的悲傷令她彷彿覺得,有誰把那顆人類脆弱的心臟又給放回到了自己的胸中。刺耳的搏動聲令她痛苦地閉上了眼,就連手中的魔槍,都在那一刻顫抖着垂了下去。

只是,巨人等待的就是這一刻——這次,向優曇席捲而來、呼嘯而去的便不再是血紅色的淚水,而是慘白色的觸鬚。從那大眼傷口之中,如絛蟲一般洶湧而出的觸鬚:等到優曇終於注意到這一切時,她甚至已經看到了這蟲群貪婪可怖的口器。

“糟了!辛西婭,切西!躲到我背後,我——”

“……被迷惑了嗎?真是丟臉啊。”

——下一秒,黑色的驚雷撕裂了所有的陰霾。

優曇看到,那柄黑色的劍就像雷光一般從天而降,如同絞肉機一般打着旋,將那萬千骸蟲化作血漿與齏粉——旋即,又如同迴旋鏢一般逆着重力向上空飛去。

她跟隨着劍的飛行軌跡抬起頭,看到那以黑色斗篷包裹全身的魔女穩穩接住了這把寬刃大劍,隨後以雙手握緊劍柄,以比她優曇自己更為駭人,也更為堅定的姿態疾沖而下。她的劍尖彷彿不僅斬裂了空氣,更撕破了整個充斥着悲傷的空間——闖入這裡的,是絕無半點雜質的憤怒與痛苦,或許更是一股毫無理由可言的惡意,一份誓要蹂躪萬千的決心。

“——切死他!”

黑雲之下,回蕩於傳說之中的戰吼聲再度響起。那是魔女在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