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蘭百合——對於彼方來說，這個名字她既熟悉，又陌生：說熟悉是因為，她曾在得知自己可能會加入當時還被叫做“新生影鏡隊”的陰翅隊時，曾經拿到過葛洛莉·德拉戈米爾的簡略資料，也在其中看到過這個名字很多次，而說不熟悉，就是因為……
“對，對不起……我對這台機甲，以及它曾有過什麼故事，都算是一無所知吧……我只是知道它的名字而已。”
“預料中的結果，不過這並不是你的錯。這不算是錯誤。”
走上前一步的同時，史黛拉高高地抬起了自己的頭，仰望着這一動不動的鋼鐵巨人，“它的故事，即使是在帝國和教會，也不算是人盡皆知——不過，作為葛洛莉主教的門生，我有幸得知了它曾經經歷過的那些過往，現在，我會把它的故事講給你聽。”
修女低下了頭，在轉過身的同時，甚至還抽出了自己背在身後的法杖——那看上去並不是個多麼具有攻擊性的動作，或許只是史黛拉的小小習慣，卻令彼方不由得全身一哆嗦。
“一切都要從三百年前的一場戰爭說起——那是帝國迄今為止的唯一一次內戰，而交戰雙方，分別是當時尚且保持密切合作的帝國政府與十字方舟教會聯合，以及一個初出茅廬，卻廣受底層民眾，尤其是那些沒有社會地位的魔法師支持的民間結社。”
史黛拉一邊說著，一邊靜靜地張開了雙手，姿勢活像是一尊描摹着聖徒的塑像——在她面前，彼方則只是靜靜地聽着，不發一言：她知道這場帝國內戰的存在，魔物社會並沒有如帝國國內環境一般，掩蓋這段屬於“敵國”的歷史。
“你應該知道……或者能猜到，這個結社就是當時的薩巴斯。雖說有關這場戰爭確切的起因與經過，我也所知不多，但至少我知道兩點。”修女的聲音聽起來沉靜而又悠遠，彷彿是從一道霧幔後方傳出來的，還帶了幾分冰冷潮濕的水煙氣息，“其一，薩巴斯組織的創始人之一，‘熾鐵之魔女’安瑟·德拉戈米爾曾駕駛這台嘉蘭百合，在那場戰爭中無數次地與帝國軍交戰，有勝有敗；其二……戰爭最後，是隨着薩巴斯的徹底戰敗而真正宣告結束的；而根據葛洛莉主教的回憶來推斷，當時的安瑟應該是在戰敗時或者將要戰敗之前，帶着她的座駕主動向帝國軍宣告投降了。”
修女的話語在幾近凝固的空氣中暫停了。彼方也無力打破這短暫卻又牢不可破的寧靜。
“在那之後，嘉蘭百合就落入了它原本的敵人手中。連它的主人，都背叛了它曾經為之而戰的理想……為了安撫民心，安瑟最終被教會招安了，而她的子孫，也一直都是教會忠實的僕人。你說，目睹了這一切卻什麼都做不到的嘉蘭百合，會不會傷心呢？”
“什麼……？”
一瞬間，彼方的眼中冒出了兩點充滿疑惑的光——不過，史黛拉就像是沒有注意到這一切一樣，繼續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內戰結束之後，嘉蘭百合就一直被閑置在極光鎮的一座紀念塔頂。沒有人在意它，沒有人使用它——因為在帝國和薩巴斯的戰爭中，帝國勝利了。知道薩巴斯存在的人，會把它視作戰利品；不知真相的人，會把它當作帝國曾使用過的兵器。和你很類似吧？和平時代到來之後，它也生活在一個永遠都在排斥它的環境中，一個執意就要忘記它的時代里。”
彼方的疑問被史黛拉突如其來的話鋒一轉打回到了腹中。
“沒有人認可它曾經作為薩巴斯一員的戰績——甚至，人們會因為它當初的戰績，視它為薩巴斯敗亡的象徵。可是彼方，你知道的吧？就在白堊泛濫之前不久的極光鎮。”
“我記得……當時，一個為貿易聯盟服務的人類，秘密製作出了巨大的機械兵器意圖毀滅極光鎮，而當時——”
“沒錯。當時，嘉蘭百合依舊在極光鎮中。而且……”
其實小天使原本想說的，是“米可大人帶隊消滅了那台機械兵器，拯救了極光鎮”……不過，史黛拉這一次卻恰到好處地令彼方把所有單方面來自於米可和自警團的宣傳信息，都暫時拋到了腦後。
“而且……什麼呢？史黛拉閣下……”
“那一天晚上，當機械兵器準備向極光鎮灑下毀滅之火時，嘉蘭百合……這台已經被棄置了太久太久的機甲，在那一天夜裡再一次等到了自己的駕駛員，等到了一個翱翔升空、奮勇殺敵的機會。它毫不猶豫地接受了葛洛莉·德拉戈米爾與茵黛共同發出的召喚，那一刻，熾鐵魔女復活了。她化作閃耀着火焰的彗星，將那襲擊城市的機械兵器燒成了灰燼……哪怕她腳下的城，是一座屬於‘敵人’的城市，但在那些樓宇和街道之中，依舊有人在傳唱着歌頌熾鐵魔女的詩歌。那一天夜裡，他們比任何倖存者都更加欣喜，因為他們都相信，無論是熾鐵魔女還是嘉蘭百合，都沒有背叛他們，更沒有背叛自己。”
“背叛……到底是什麼意思呢？對他們，對熾鐵魔女而言……”
“熾鐵魔女為守護自己的家鄉——極光鎮，加入了反抗帝國的薩巴斯組織；又為了能讓帝國放過家鄉那些曾支持自己的人們，心甘情願成為教會的一份子。她沒有背叛過任何人……只是，或許有太多太多的人會這麼想。”史黛拉一邊說著，一邊把自己那杖頭神似齒輪的法杖輕輕搭在了彼方的肩頭，“或許對你來說也類似，彼方。為了擺脫廢物的自我認知，你希望自己能為自警團帶來更多的貢獻……可是，現實卻讓你愈加懷疑自己，你認為你不夠強大，導致了重大人員傷亡。這是事實。可是……”
修女故意停下了自己的解釋——直到她確認彼方正瞪大着眼睛盯着她。
“重點不是造沒造成人員傷亡，而是你有沒有為自警團帶來貢獻、帶來好處，對不對？如果我告訴你，那些死在你手裡的人……全部都是米可欲除之而後快的分裂分子，是她想要借你之手完成最終處決的廢棄物，你還會覺得自己損害了自警團的利益……你還會覺得自己是個只會危害組織的笨蛋嗎？”
“這……？”
彼方啞然——小天使確實從沒有想到過這一層，她之前寧願相信有朝一日米可會來到她的房間里，安慰她不要哭泣。
“可是，這真的可能……是事實嗎？米可大人，把我當成了垃圾處理器而不是垃圾？”
“你希望這是事實還是虛構？如果你希望我說的都是事實，那就儘管去相信吧——這樣，至少在你的心裡，這些話就都是事實了。”
實際上，史黛拉確實能拿出足以證明剛才那些推斷的紙質材料——不過她更需要做的不是在彼方面前指控自警團，而是更好地勸導小天使相信自己無罪。
“那我，我……”
彼方咬緊了牙關。她摘下了自己腰間懸掛着的星型十字手裡劍，在握緊那東西最中央十字交點處的把手時，她的手指關節都有些發白了。
“怎樣？你的選擇是？”
“我……或許，我……不，史黛拉閣下，你說得對……”
小天使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我應該……相信才對。無論事實上是對是錯……”
“現在，選擇相信都可以讓你更好過一點。所以，感覺好些了嗎？”
修女用法杖輕輕勾住了彼方的肩膀，隨即將她的身軀向自己一拉——彼方立刻順勢倒在了她的懷中，緊緊地摟住了她的脖子。這一幕因為二人那略顯明顯的身高差，而在溫情之外平添了幾分滑稽：畢竟，身高更高的那個人是彼方。
“謝謝你……”
“這不算什麼。應該沒有什麼問題了吧？”修女輕輕地笑了，不過她的笑容很快就變成了遲疑——在彼方回應她的時候。
“問題……還是有的。史黛拉閣下，機械也會……機械真的也會有自己的想法嗎？這台機甲也好，其他的機械也好……”
“這個嘛……十字方舟教會的教義認為，所有的機械之中都蘊含有鋼機之神靈魂的一部分。當然，這只是個籠統的說法……我沒辦法向你做出證明，出於立場我也不可能向你做出證明。我只是想說，如果它有的話，我想當時的它一定不會因為自己曾被曲解過，就拒絕與它當代的主人一起出擊。它履行自己作為兵器的職責，捍衛了那些曾詆毀它的人，而現在，你正在一群不會詆毀你的人身邊，你的任務是去消滅那些詆毀你的人——還會排斥這一切嗎？”
“謝謝……啊！”
小天使的感謝被一陣驚叫所打斷——她自己的驚叫。聞聲轉過身的史黛拉，恰好看到嘉蘭百合在她身後自己伸展開了雙臂，做出了一個類似於人類無奈時聳肩的動作。
“謝謝配合啦，老夥計。”
修女對着機甲的電子眼拋出了一個飛吻——作為回應，嘉蘭百合做出了一個不是很標準的教會祈禱姿勢，將自己的“手臂”於胸前攏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