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說,你也不知道蒂婭到底是什麼人,對不對?”

帝國愛梅拉德省南部邊境,某座沒人記得名字的小城酒館之中。的確,這座城鎮的名字已經沒有人還記得清了,反正不是大理石城就是石灰城……總之是類似的命名。不過,所有人都記得這裡是由誰管轄,由誰保護的。

“不知道!”酒館最靠近大門邊的餐桌旁,一個看上去面色有些瘦削蒼白的年輕人一邊皺着眉頭,一邊有點懊喪地說著——至少他的語調聽起來確實挺懊喪的。“蕾嘉皇帝的決定,我也有很多看不透的地方。”

“哼,我就不該指望現在的你對我推心置腹,艾斯達克。”在白臉年輕人對面坐着的,是個看起來至少比他大上十歲有餘的中年男人。他棕色的頭髮既凌亂又蓬鬆,活脫脫像是個被颶風蹂躪過的枯草鳥窩。“不過,我們南疆軍也犯不着指望那個傢伙!”

中年男人一邊說著,一邊把一瓶酒對到自己嘴邊,隨後仰起脖子,三口兩口就把其中的大半瓶灌進了喉嚨。對面的艾斯達克看着這一切,不由得乾噦了一口——他知道,換做是他自己這麼做的話,結果必然是喉嚨被灼燒得接下來一整天都說不出話,但在中年男人腳邊已經放着五個空酒瓶了。三個是完整的,還有兩個直接從玻璃瓶頸處被打斷了。

“我說,瑪貝爾司令……不管你怎麼看待如今的我,這麼喝下去的話……”

“你在教我做事嗎?啊?小東西……!”瑪貝爾聞聲“砰”地一下把手中的酒瓶砸在了餐桌上,濺落出來的液體散發出了濃郁的酒精氣味,甚至熏得艾斯達克眼前微微一黑。

“媽的,老子當年開着那台‘傑斯提斯’跟魔物大部隊拚命時,我跟你說!艾斯達克,算上你在內!這屋裡所有人,都他媽還在吃奶呢!”

或許是因為酒精的影響,瑪貝爾幾乎是喊出了這句話,聲音大得得連酒館對門的雜貨鋪老闆都聽見了:隨後不出意外地,酒館裡的所有人便一齊站起了身,亂亂糟糟地在瑪貝爾和艾斯達克所在的酒桌旁圍成了一個圈。

“是啊,我們是還在吃奶,老東西。可是現在呢?”領頭的是個光着頭、穿着粗布背心的壯漢,看起來像是個在這附近幹活的搬運工,“總參謀長大人,你以為我們這些下等人都不知道你現在是什麼德行嗎?整天跑到這兒酗酒吹牛,你知不知道這不是屬於你的地界?”

“放屁!我難道不是這座城的領主?這裡有哪不是我的地界,你倒是指出來啊?”瑪貝爾像是顆炮彈一樣從酒桌前彈了起來。在外人看來,他正毫不退縮地瞪着面前這個光頭肌肉男,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眼裡看到的並不是一個光頭肌肉男,而是兩個虛晃晃的影子。

“我警告你,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但現在你對保護這座城市四十年有餘的我撒野,所以我有正當理由把你送到監獄裡去。不過,如果你願意向我——”

砰!

光頭肌肉男還不等瑪貝爾把話說完,就狠狠地一拳揍到了他的鼻尖上。依舊坐在桌邊的艾斯達克聞聲,微微低下了頭——他把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上,像是在隔着衣服撫摸着什麼。

“我他媽願意個臭雞蛋,糟老頭子!你知不知道你都六十多了?還有臉說這種話……還有膽子這麼說話!”肌肉男話語中的憤恨情緒,比剛剛喝醉酒的瑪貝爾本人還要更加激烈,“保護?我們他媽的看到的是我們的孩子、兄弟在你的軍隊里被一次又一次送到前線吃槍子!是,參了軍就要有覺悟,但當他們浴血奮戰時,您這總參謀長人在哪?你看不起的蒂婭將軍,每次北境軍出戰時都身先士卒!可你呢?你不是也有自己的魔導機甲嗎?你祖傳的傑斯提斯呢?居然還他媽給自己的座駕起名叫‘正義’……合著在戰鬥來臨時躲在掩體里顫顫悠悠,平時啥事沒有時就跑我們鼻尖上吹逼,這他媽就是你的正義?”

“咳,我……媽的,要不是因為那群混蛋的疏忽,要不是因為索菲亞走得早——”

砰——又是結結實實的一腳。瑪貝爾蒼老的身軀被肌肉男直接一腳踢到了酒館外的街道上,他的頭撞到了冰涼的合金鋼質人行道邊沿上。艾斯達克微微直起身子,從身旁的窗口向外望去,看到瑪貝爾身下似乎滲出了一點深紅色的痕迹。

“又是那個女人……這麼想她的話,你怎麼不去陪她?!你留在這裡,不就是為了保護我們的嗎?不是這麼說過的嗎?那你倒是起來付諸實際行動啊,去打啊,去為了我們和魔物拚命啊!去啊!沒了女人就沒了魂嗎,老東西!”

更多的人圍到瑪貝爾身側。他們拿來了臭雞蛋、碎磚頭和一盆一盆的冷水。

“懦夫!騙子!”他們喊着。

“早放我們和艾斯達克將軍走的話,我們早就去帝都享福了!”他們喊着。

“你這也配還留着自己的爵位?!”他們喊着。

艾斯達克沉默着,他的拳頭無聲卻用力地死死按在了酒桌桌面上。拳頭上的指關節幾乎被捏成了骨骼一般的灰白色。他知道,這群混蛋並沒有認出他——正是因此,他才感覺更加難受。

“瑪貝爾……!”他咬着牙低聲說著。與此同時,窗外響起了急促而又清晰的機械運轉聲。

人群聞聲抬起頭,看到有六架純黑色的小型蒸汽無人機正盤旋在酒館上空。那塗裝並不是南疆軍慣用的款式,但誰都能看出這些機體正下方那六個黑洞洞的槍口是幹什麼用的。

“開火!”一邊吼着,艾斯達克終於像是按捺不住一般,用力用拳頭砸向了面前的酒桌。做工粗糙的鐵皮桌面上頓時多了一個凹坑,而在屋外,伴隨着子彈破空的嗖嗖聲,街道上也多了更多的凹坑。

慘叫聲登時回蕩在整條街道中,直至每一個圍在瑪貝爾身旁的人都倒下去為止。血泊之中,艾斯達克走出酒館,他來到瑪貝爾的身邊,向遍體鱗傷的老將軍伸出一隻手。

“你……你叫無人兵器來殺了他們……?”瑪貝爾的聲音中至今還有些醉意。

“否則他們會打死你的。靠在我的肩膀上,我送你回去……老師。”

聽到“老師”這兩個字時,瑪貝爾的嘴唇立刻猛地一顫:他沒有說話。只不過,是迎合著艾斯達克的動作,將自己的一隻手臂搭在了他的背後。

“不可饒恕……我決不允許我童年時最崇拜的英雄遭受如此羞辱。”開口說話時,艾斯達克的臉頰就像是正在咀嚼着什麼一樣抽搐着,“英雄就算再老也是英雄。瑪貝爾·洛爾瓦與索菲亞·洛爾瓦,曾駕駛合體型雙座魔導機甲,以單獨一機之力在魔物貿易聯盟進攻下堅守長達72小時的戰鬥英雄……”

“他們說得沒錯……”出乎艾斯達克預料,老將軍反而在年輕人的耳邊一邊嘆息着,一邊低沉而又絕望地說著,“他們說得沒錯,索菲亞她……”

“……即使是和‘正義者’相融合,也沒辦法讓傑斯提斯重新動起來嗎?”這一次,輪到艾斯達克唉聲嘆氣了,“我知道這台機體是由你的A機械和洛爾瓦太太的B機械共同構成,但是現在——”

“A機械能動,僅此而已了……現在的傑斯提斯,最多只能發揮出當年20%不到的引擎出力,動力控制在B機械那邊。唉,索菲亞……如果索菲亞還在的話……”

老將軍的話語哽咽在喉嚨中。淚水沾濕了艾斯達克的肩膀,和鮮血一起。

“是我的錯……索菲亞是為了保護我去世的,我知道我不該這樣,可是……”他一邊說著,一邊泣不成聲,“可是如果沒有她,我又該怎麼上戰場?我真的……我想要繼續保護我的城鎮,一直守護這片故土,可是——”

“力量……有很多方法可以獲得力量,瑪貝爾老師。你不非得這麼強迫自己——”

“死心吧,艾斯達克!我是絕不會……允許你和蕾嘉把這裡的居民,也都變成那種人的——咳!”

就在艾斯達克的肩頭,瑪貝爾再一次劇烈地咳嗽了起來。艾斯達克的上衣前襟上立刻多了幾道血絲。

“至少,他們還應該是和你我一樣的人,不是……不是——”

“——他們難道不該變成那樣嗎,瑪貝爾老師!”艾斯達克的聲音突然顫抖了起來,連帶着他的眉毛、臉頰、雙唇……連帶着他整個人一起。

“就這些傢伙,就這麼樣一座城鎮,老師……你為什麼還要為了這裡作踐自己?!真的……真的值得嗎?”

“艾斯達克。”瑪貝爾眯起了眼,艾斯達克第一次從老師的聲音中捕捉到了疲憊——難以掩飾的疲憊,“艾斯達克……你知道嗎?這裡是我的故鄉,至少我曾經還在這裡有過美好的回憶……和索菲亞一起。如果我現在說自己還擁有什麼,恐怕也就只是這些回憶了……”

“只是能守護自己在這裡的回憶……我願意為了曾經那些美好的時光捨棄一切。能理解嗎,艾斯達克?”

“不能。我沒有那種時光……我沒能擁有任何東西,老師。”

艾斯達克閉上了眼。沒來由地,他突然很想為自己也擠出幾滴眼淚。他失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