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拉時間,9月22日,11:19

流速減慢了。

迎面射來的弩箭,當頭劈下的長刀,漸漸逼近的腳步,

緩慢而愚鈍,如置身於黏稠的液體中掙扎蠕動。

自由落體的雨水在空中凝成晶瑩透亮的脆弱玉珠,哪怕再過細微的動作也消受不起,破碎成千百滴粼粼水粒,又像是散亂在風中的蒲公英。

而能天使,是在這蝸行牛步的世界中,唯一一位不受約束,無限自由的存在。

她在箭簇抵近眼角膜時以最小的幅度輕巧轉身,一閃而過;刃鋒在左肩雨衣上壓出一條摺痕,她抬起右手的拉特蘭銃,三發子彈幾乎是同時從火舌中射出,擊中刀面,迫使整把刀的斬向偏移,緊貼能天使的左臂揮下。

她面臨著死亡,她戲弄着死亡。

她將打完最後三發子彈的銃械徑直砸向眼前復仇者的面部,面具碎片隨着紅圍巾一同滑下,痛苦的面容擰在一起,在這遲緩的時間中被無限拉長與放大,顯得分外滑稽。

而反彈回來的銃卻被吞噬進金色扭曲的波紋狀虛空內,沒了蹤影。

她快速地從身後懸浮的八把拉特蘭銃中抽出一把握在手裡,原先的空間在一陣蕩漾之後又被一把新的銃械填補了空缺。

與之前握在手中的小型衝鋒槍不同,這一把槍身更長,槍管更粗,槍托與垂直握把等銃械附屬配件完備。

這是一把全自動式突擊步槍,殺傷力與穿透力將是上一把的三倍。

她將這人類智慧與暴力、啟迪心與破壞欲的結晶舉起,槍管強行插入對方憤怒的大口中。

“讓我們像風暴一樣碾過去!”

她扣下了扳機。

深猩紅與象牙白濺了她一身。

...

......

戰鬥一詞不適合用於概括能天使精妙絕倫的所作所為。

她如位於聚光燈之下的舞台劇主角,一舉一動張弛有度,動作內斂而輕盈,可效果卻是誇張得恐怖。敵人的攻擊無法擦到她一絲一毫,而她卻能準確無誤地將子彈送進對方的眼窩。

我有些懷疑,她在故意和我展示暴力的唯美與死亡的藝術。

她抓住剛被打穿後頸的屍體的衣物前襟,槍管端口伸出鮮血淋漓的空洞,以肉身作盾,血流不止的口腔作支架,向著前進方向毫無猶豫地進行掃射。

火光乍起,敵人無法抵抗能天使一人梨花暴雨般的連續射擊,向著四周擴散開去,好拉大距離以減小被擊中的概率。

也正因此,我原以為堅不可摧的防線給破開一個大洞,敞開的大門中空無一物的黑暗已近在咫尺。

“最後一步。”

能天使鬆開早已乾涸枯竭的屍體,連同子彈耗完的突擊步槍一同踢開,張開雙手握住於身側展開的銃械。

這一次,她相當怪異地單手同時握住兩把銃,纖纖食指極其勉強才能完全扣在扳機上。

“願我的彈雨能熄滅你們的痛苦。”

她踩着還未倒地的屍體向後騰空跳起,在後空翻的過程中向著兩側將上帝的怒火傾瀉而下。

我與德克薩斯從能天使的下方衝過,陰風與寒流從眼前的大空洞中灌入我全身所有細胞的夾縫之內。

而在槍林彈雨的爆炸聲里,我似乎若有若無地聽見了兩句話。

“祝、武運昌隆。”

“彼此彼此啦。”

我們跨過了那條光與暗的分界線。

德克薩斯回身將我拉到她身後,反手就將黑玉質感的大門用力合上,用手中的一口刀卡在那對門把手裡。

我原以為這扇門不具備隔音效果之類,可當門縫完全合上的剎那,我對先前世界所有的感知和聯繫都如門間那最後一線微光般,給毫不留情地切斷。

在漫無邊際的黑暗與自己平復不止的喘息聲中,我忽地意識到,

我終於成功站在了,起跑線上。

……

“維持陣型,保護好艾雅法拉小姐!”

燃燒黑焰的法術彈於菱形框中央射出,穿透一側機動衛兵組長的盾牌,但力量遭到消減的法術攻擊並沒有貫穿後者精心武裝在胸前的改良防彈層,經驗老到的整合運動士兵將失去防護意義的機動盾牌擲向阿米婭,深紅的整合運動標誌塗裝在空中畫下刀劈斧砍的凌厲一筆。

“阿米婭,小心!”

一旁的重裝幹員大步流星衝上來持盾擋在阿米婭身前,在硬生生抗下投擲物全部的衝擊力后保持防禦姿勢向前衝撞,可未等敵人骨骼同他預期里那般散架,對方早已向後跳開,混進身後交戰正酣的人群之中。

阿米婭穩住心神,在感謝出手搭救的重裝幹員之後,以警戒姿勢簡單環顧起戰場。

形勢,不太妙。

敵人想打持久戰,以左右夾擊的方式打亂羅德島的進攻節奏。

估計,他們是算準了艾雅法拉無法長時間釋放大範圍火焰群,待到羅德島的星火熄滅而暴露在滴水成冰的大雨之下,就立即如飢腸轆轆的群狼般圍殺無力抵抗的待宰羔羊。

但羅德島不是沒有孤注一擲的最後辦法。

只要某人展現出絕對的強大實力,向一側的整合運動部隊施壓,儘快解決掉一邊的敵人後羅德島全員即可專心應付另一側的殘黨。

——必須打開逆轉局面的突破口。

阿米婭摸向自己的指環。

——不計代價。

“所以,你就是阿米婭?”

阿米婭敢以自己最為珍視之物起誓。

那一句再平淡不過的輕聲發問,卻有着徹入骨髓的嚴峻寒冷,似有風雪灌入紅腫的雙耳,融化的雪水沿着背脊淌下。

阿米婭隨即明白,那是一時驚出的冷汗透濕了內襯的衣物。

不知是不是為了與越來越低的體溫相抗衡,阿米婭發覺自己的呼吸頻次愈發的急促起來。

她先告訴自己,這不是因為恐慌或是不安,

隨後抬起眼眸,仰望聲音的源頭。

萬千朵冰蓮於空中綻開,若有一卷山水墨畫於眼前鋪展。

而在這畫卷卷尾,灰白色的兔兒少女一手反握匕首,另一手持着短杖,居高臨下地對上阿米婭的視線。

她踩住最後一朵雪蓮自然地跳下,對激烈的戰況視若無睹,徑直向著阿米婭走來。

“很好,剛才那一瞬,你的眼神非常棒,確實是戰士的眼神。”

阿米婭捏住指環的手停住了,冷汗在她的睫毛上凝成寒霜,她意識到流入戒指縫隙的汗液已凍結成冰,所有指環全被黏在手指上,根本無法取下。

“疑似整合運動幹部出現,RS-1小隊成員立刻展開攻擊!”

應是小隊長的男人即刻指揮起自己的部下對來人發動進攻,弩箭與子彈幾乎是與命令下達的同時襲向眼含冰冷殺意的銀灰發兔耳少女,長槍手將寒光乍現的尖端頂在身前猛然加速突刺,猝然而猛烈的攻勢織成一張避無可避的漁網就要網住毫無閃躲意思的少女。

“無聊。”

少女揮起法杖掃向前方的雨幕,水晶珠簾般的雨滴便靜止在空中,連繫成一面單薄冰壁,可這看似脆弱的防護層卻為她擋下了所有遠程火力,彈頭與箭簇穿透冰牆的部分給厚實的冰雪重新凍上。

她使着匕首對上側向襲來的槍尖,電光火石之間火星濺起,而她在卸掉長槍手全力前沖的勢頭后便沿着槍桿劃開緊附其上的手臂,刃鋒所過之處卻並無鮮血噴出,

只是二人擦身而過之後,長槍手發覺自己已然感覺不到左臂的存在。

他連一口大氣都不敢呼出,慢慢垂下眼去,

可怖的線形傷口從腕部伸至肩側,整條手臂青紫發黑,皮膚之下有着細密的絳紫色紋路自劃開的創口處向四周蔓延,包住手臂的每一寸肌理。

他明白了,那些紫紅的條紋,全是自己凍結成冰的血管。

“啊啊啊——!”

他的五官立即扭曲在一起,倒在地上大聲喊叫,又馬上讓趕上前來的隊友拖回羅德島的隊伍內部。

少女看上去並不在意羅德島的補救措施,她緩緩抬起持着法杖的手,用無名指與小拇指捏住握柄底端,食指翹起,大拇指貼在中指上。

“雕蟲小技,怎可在我面前造次。”

清脆的一聲無孔不入地進入戰場上每一人的耳里,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區區響指卻能穿過密集的暴雨,能壓過火藥的爆炸,能蓋過數百人的戰吼。

但眾人腦中思維還未經過幾次意識的傳遞,便被無形的風牆撞在身上,刺骨的寒意讓人起了身處雪山之巔的錯亂幻覺。

在這之中,恐怕艾雅法拉,感受最深。

她訝異地無法言語,怔怔地抬起頭,望着空空如也的法杖頂端。

在剛剛那一瞬,她那熾熱至極,不可方物的火焰核心,「火山」的力量之源,

就這麼簡單地被吹滅了,

連一絲餘溫都未曾留下,全部的努力隨着熱量給吹散在寒風中。

“.…..大家,快準備防禦,我嘗試重新點火!”

於是便有大雨重新降臨在羅德島頭上。

而在這風雨交加的舞台中央,是兩名相視而立的兔兒少女,

灰色的那位傲然挺立,藍色的那位狼狽地遮風避雨。

“好了,讓我看看——”

霜星如要懷抱他人那般張開雙臂,又像是古代帝王向腳下人臣誇耀自己的豐功偉業。

“你要如何破局,阿米婭。”

……

形勢越來越有趣了。

利維坦這麼想着。

他剛見着羅德島的博士成功沖入自己所在的塔內,就又發現霜星已與羅德島的領袖正面接觸。

——所以,接下來該怎麼做呢?

——該怎麼做,才能讓那臭脾氣兔子,輸掉呢?

利維坦輕蔑一笑,勾住拐杖把手將其旋轉起來——這是他愉悅地玩弄詭計時的慣常動作。

他自然有自己的考慮。

那便是霜星絕不可以贏下這場戰鬥。

一來,整合運動退守廢都深處的計謀本就是利維坦一手策劃的,為的是等到軍備物資到達的那一日,他能以救世主的形象帶領整合運動一舉反攻並拿下龍門,好提升他在這群白痴中的威望,若是能形成僅次於塔露拉的個人崇拜,更有利於他培養地下勢力和實驗的進程。而倘若霜星贏取此次戰鬥的勝利,整合運動必然士氣大增,情緒高漲的士兵們定是等不到武器送達的日子,即刻就要對龍門發動總進攻。被霜星搶走功勞和名譽倒是其次,若是整合運動因為軍武上的實力差距而元氣大傷,他再上哪去找如此方便的實驗環境?

二來,他需要和「那個人」賣個人情,好在今後的交易中佔據更多的話語權。

整合運動的悲願,無法熄滅的仇恨,本就同他無關,他唯一在乎的是自己能在此次戰爭中獲取多少利益。

有人在賭上榮譽和性命拚死一戰,而有人則在心裡權衡着利弊與得失。

但他也不可明顯地拖累霜星,若是戰爭結束后兔子來興師問罪,兩人開戰,他倒是也很樂意教訓這個不知禮數的後輩,只是若讓塔露拉猜測出他的真實意圖,今後的計劃都將亂成一團。

就在他琢磨着最優方案的時候,耳麥里響起的呼叫請求打斷了他的思緒。

他接通通話線路,弒君者有些失真的詢問聲混着電子噪音傳了進來。

“「漩渦」,能聽到嗎?”

“再清楚不過。”

——這種時候聯繫我?……大概猜到了。

“我正趕往W那邊施以支援,她報告說龍門近衛局已經成功突圍,正朝着你和「公主」的位置全速進發。”

“不難猜。”

利維坦事先對龍門相關要員做過調查,陳與星熊的公開檔案他已粗淺地查閱過,雖不至於完全了解二人的真正實力,但對她們的大致強度還是略知一二。

因此,利維坦得出的結論是:僅憑W一人,基本不可能阻擋她們二人帶領的近衛局主力部隊。

“所以,你需要我立即同你一起協助W拖住龍門人?”

“不、是梅菲斯特,他有麻煩了。”

利維坦有些頭疼地揉了揉眉間。

“唉,他辦事不周也不是一次兩次了…等等,我的醫療儀器可全在那邊。”

——其實是實驗設備。目前藥物效果太不穩定,萬不可失去珍貴的大型設備。

利維坦下意識地看向西北方,那一塊是之前選為臨時據點的CBD區域。

他眯起眼睛凝神遠眺,目不轉睛地盯着那方的天空,又忽然瞳孔微張,額前皺紋疊起,竟一時不再關注底下動態,而是離開瞭望台邊沿,緩緩朝着西北向踱步走去。

天空的西北角,灰黑色的濃密烏雲被一片紅霞點燃,似有夕陽傾頹,徐徐沒入地平線之下。

可現在是正午時分,那定不是落日餘暉的赤紅光芒,

那是漂浮於天穹之上的,緩緩燃燒着的火焰之雲,怕是天神的熔爐翻倒,爐焰從噼啪作響的乾柴中跳出,無意間燒着了人間的天頂。

弒君者的聲音為他下定了結論。

“西北戰場上,「寒天之雨」已被對方破解,梅菲斯特陷入僵局。”

————————目前可以公開的情報——————

—〔整合運動資料庫〕

—ID、密碼

—通過

——〔幹部資料〕

———〔霜星(一)〕

(該文檔已被刪除)

附錄-6.23日新增內容:

我不知你是出於什麼目的想要調查霜星的相關資料,總之,我能給你的最好建議是:就此收手。

不要以為她的能力只是吹吹冷風,削削刨冰那般簡單。

你不會想要見識到霜星隱藏在內心深處那駭人雪怪的真身。

那是扭曲現實,完全超越、凌駕於物理法則之上的恐怖力量,她現在所展現出的冰凍能力只是她實力本質的冰山一角,沒有人知道當她融會貫通地掌握並自如釋放所有力量時,會是怎樣一番景象。

當然,我們也不希望那一日到來。

我們可不願世界倒退回冰河世紀。

(意外地提前完成了作業,好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