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狙擊
1
艾德站在一處破敗的昏暗房間里，如坐針氈，忐忑不安。
他掀開半閉着的窗帘，藏在陰影里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大道上人頭涌動，還沒有自己等人目標的跡象。
他立功了，至少塞拉是這麼說的。他的第一個任務，在影市與委託人交涉這樣基層的情報收集任務本沒被寄予多大希望，也是十分合適的簡單任務，卻出了大烏龍。就像他負責在大家出門釣魚前購置餌食，但賣魚食的老頭說不用了，然後直接送了他一箱子肥美的鮮魚。
誰會想到年僅十四歲的大收藏家利得·克萊克汀是穿越者，而誰又會想到他的兄長會直接把他送到穿越者獵殺者的嘴裡呢。
這當然是好事，艾德的第一個任務圓滿甚至超額完成，而小隊也免去了可能長達數月的潛伏期，直接找到了下一個獵物。
“哎。”
但誰還記得，他加入獵殺者的初衷是想從內部阻撓他們來着。身在曹營能獲得曹軍信任雖好，但反手把漢炸了是不是有點做過頭了。
想從計劃制定上找漏洞是不可能了，他哪裡知道小隊里唯一有決策權的傢伙就是洛斯忒，其他人連插嘴的機會都沒有。半推半就地走到了今天，他只有冒險了。
“你就位了嗎？”腦袋裡傳來塞拉的聲音。艾德已經有點習慣這詭異的交流方式了，就是每次對話結束會有點頭疼。
“就位了，沒看到目標。”
“計劃都清楚吧？”
艾德嗯了一聲，他雖然不了解細節，但大概清楚。
委託人路瑟爾希望計劃一場看似失誤的謀殺，但洛斯忒怎麼可能放過到嘴的鴨子，他們會將這偽裝成一次“看似失誤的失誤謀殺”，利得還是得死，路瑟爾那點傭金在穿越者的性命面前不值一提。
可艾德同時也有自己的小算盤，他將會嘗試“在看似失誤的失誤謀殺中失誤”，干擾行動以救下利得的性命。
搞砸這樣重大的任務，艾德肯定就別想混下去了，搞不好還得自己搭上一條命，但在他看來根本沒有別的選擇。
“這次刺殺以晴嵐為核心執行，你來輔助她，其他人會待命。”
“欸？洛斯忒不上嗎？”
“這次有委託人在場，大小姐不會冒險出現。你做你分內的事就行，不要多嘴，接下來就是你和晴嵐直接接線了。”
執行人不是洛斯忒，艾德在心裡狠狠地舒了一口氣，這樣他還有機會。
“豬腦袋，別發愣了，我可不想被你拖後腿。”
熟悉的挖苦傳來，對方是晴嵐，艾德在聽到這聲音時竟然感到有些安心。
自己任務完成的第二天她就回來了，帶着宣稱“機密”的巨大黑色箱子，要是再粗一點簡直會被誤認為她背了個棺材。
“把你包里的東西都拿出來，風向儀裝在窗檯外面，地圖鋪在一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望遠鏡不要離手。今天你是我的觀察員，不要搞得太業餘了。”
可我本來連業餘都算不上好吧，雖然這麼想着，艾德還是乖乖地按照之前訓練的執行起來。
“你的那份地圖上標註着一個紅點，那是你的位置，你在一棟廢棄教堂的頂層閣樓上，那裡的視野應該是最好的。另外一邊的藍點是我，箭頭是我朝向的方向。”
“你和我隔得太遠了吧？”
“這是安全起見，你面前的大道是目標的必經之路，我的視野只能看到上面很小的一個夾角，所以你是我的眼睛，我需要你計算好他抵達我的彈道和街道垂直交點的時間。”
艾德眨了眨眼睛，來回看着自己的幾個器械，同時竭力回想着自己花了幾個晚上翻來覆去背熟的公式。
“不對呀，你的彈道被樓房擋住了啊。不對，不是一棟樓房，你和這條大道中間隔着一個街區！”
“你以為我為什麼要跑一趟取裝備，就算我和他之間隔着一頭龍也能打穿，幾面牆壁而已，別大驚小怪了。”
艾德盯着地圖，又看看窗外，狂眨眼睛。能打穿一條街區的東西，那是什麼怪物！
“上次購買的衡定之石只允許我調整一次彈道，你要是連着算錯兩次，上西天的穿越者可就不是他了。”
“嗯，咳咳，嗯，好的……”
當兩人正在談話時，艾德身後突然響起了敲門聲，他嚇得一個激靈。
“是我，路瑟爾·克萊克汀，可以進來嗎？”
“啊，好。”
路瑟爾沒有穿着影市裡的那套袍子，而是一副符合貴族身份的華麗服裝，金色和白色的搭配尤其適合他的一頭天生白髮。本身自帶一些形狀的外套掩蓋了他的消瘦，使他英俊了不少。
路瑟爾提供了這次行動所需的所有情報，理論上他也是行動的一份子，不過他對計劃的了解可能還沒有艾德多，來這裡相當於一個觀光看客。
艾德移了移地圖，放在背對着路瑟爾的地方。
“你的那個侍從說我可以待在這裡，我就來了，不會打擾到你吧？”
“應該不會。”艾德勉強地笑笑，他可能是隊里唯一真正按路瑟爾所期望的做事的。
“一切都沒問題吧？”路瑟爾很有些緊張，他額頭出了汗，“不會有什麼異常吧？”
“不會不會，一切都在按約定的計劃進行！”
才怪，沒有一項是按計劃進行的。
“注意，”塞拉重新切入了線路，“我這邊看到目標的車隊了，紅色馬車，進入大道向東南方向行駛！”
“收到。”晴嵐熟練地應道。
“收、收到！”
艾德緊咬牙關，利得的生死，現在全掌握在他手裡了。
2
晴朗的陽光總是令人愉悅，萬物在普照下像是散發著金光，一切都無所遁形。
晴嵐知道自己名字里有個晴字，但她不喜歡晴天，因為這時候陽光反射太強，容易暴露自己，也容易被其他東西的反光干擾視線。
窗帘外透進來的是一束陽光，窗帘里伸出去的則是一根漆黑的粗大槍管。一般來說狙擊槍應該隱藏在房間里，四周的牆壁能很好地吸收聲音降低傳播；但此時無法這麼做，這支槍的槍聲在室內會引起牆壁共振震碎玻璃，反而暴露了確切的坐標。
她的任務很簡單，對着一處牆壁開火，然後在督察署找到槍聲來源之前走人。
她趴在一張拼接起來的長桌上，桌腿被特殊裝置固定着，肩膀前抵着一桿長度接近一人高的巨大黑色步槍。25mm口徑，除了趴姿之外根本無法控制精度。
“穿甲彈，入膛。”
晴嵐彙報着，從身旁拿起一個用特殊顏色標註的彈夾卡入槍身，隨着熟練的動作清脆的上膛聲響起，子彈蓄勢待發。
在另一邊，這種武器被叫作反器材步槍，用來對付附帶厚重裝甲的大型目標。目標增大了精度自然就會下降，這東西根本不會用於對人射擊，一是浪費，二是打不中，幾千米距離外的0.5度差的就是十萬八千里。
但晴嵐可以，她的技術配合被完全改裝后的武器，這桿槍甚至能用來打麻雀。
塞拉的聲音傳來：“目標即將進入射程，你就位了嗎？”
“他再不來，”晴嵐戴上消音耳塞，“我就要困了。”
“你呢，艾德？”
“正在計算中！”
艾德可就沒有這麼泰然自若了，目標馬車已經進入了他的視野，最多一分鐘后就必須得出答案。
風向儀時轉時不轉，急得他快要瘋了。眼睛在風向儀和地圖之間來回擺動，右手抓着測距儀一遍一遍確認着距離，嘴裡以超高速來回循環着那個又臭又長的數據公式。
他覺得自己就是個單核單線程處理器，被迫進行着四核八線程的任務；他身後的路瑟爾則覺得他在以一種專業的方式一邊誦經一邊跳大神。
每一次風向儀的變化都得讓他修正一次結果，在利得的馬車正對着晴嵐的槍口前根本不可能得出確切答案；偏偏手邊沒有紙筆或者計算器，就算有他也沒手和工夫拿，單核弊端暴露無遺。
晴嵐以前是怎麼一邊做着這些事一邊冷靜地操控槍械的，艾德簡直理解不能。現在他面臨的問題不是可能打死利得或者可能打不死利得，而是自己可能根本打不中那輛馬車！如果發生這種事，無論是路瑟爾還是洛斯忒都會想殺了自己！
“你沒事吧？”路瑟爾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會確保利得也不會有事的對吧？”
“嗯，我不會動他一分一毫的。”
出乎意料地，艾德突然就冷靜了下來。
這才不是為了我自己，是為了無辜者的命。
彷彿是有清風吹進了腦袋，雜亂的思緒立刻拋空，只留下一組清晰的數據。
“正十二點方向，距離510米，高度差9米，風速3級，槍口下調0.02度！”
“收到，還挺苛刻的嘛。”
“等待開火，三秒后……兩秒后……”
晴嵐調動槍身上的旋鈕，電流的弧光從其上閃爍起來。艾德則緊緊盯着秒錶，連心臟的跳動都要為秒針讓步。
紅色的馬車終於抵達位置，漂亮的兩匹棕色寶馬身後，是利得獨自乘坐的車廂。
“就是現在！立即開——”
“停止開火！”
另一個人的聲音突然切入線路，艾德和晴嵐都愣了一瞬，後者扣在扳機上的手指立刻鬆開。
“再次開火！”
扳機扣動，撞針猛錘穿甲彈底火，槍膛內的電弧包裹着子彈將它化為流光，槍口制退器火焰爆射！
狂風吹過晴嵐的面龐，一瞬間她幾乎感到窒息，狙擊鏡里是破碎的牆壁。
“那是……什麼聲音？”艾德身後的路瑟爾喃喃道。
雷聲，響徹於大地上的雷霆，不明真相的人肯定會這麼說吧。
“不……”艾德丟下秒錶衝到窗檯前，正好看到了那一幕。
馬車像是積木一樣破碎了，兩匹駿馬被韁繩牽扯着倒在地上，一個人影則飛了出去，血濺了一路。
少年的口中不斷吐出鮮血，他沾滿血的雙手抓着地面，卻無法移動——因為下半身已經不見了。他的胯骨和腰腹被打成血霧，雙腿斷在了途中，現在內臟暴露在外面拖了一地，掙扎已無意義，他只是仍未意識到自己將死而已。
彷彿是火把周圍的陰影，人群以他為中心一下子退散開來。女人們驚慌尖叫，家長捂住孩子的眼睛，卻因恐懼閉不上自己的雙眼，巡邏的督察官愣在原地，還未接受現實……
艾德像是被人用重鎚狠狠砸在腦袋上，他一下癱倒在牆邊，耳朵里沒有外面的嘈雜，只有混亂的翁鳴。
失敗了。
路瑟爾面色驚懼，他大喊着衝到窗邊，然後眼睛一黑搖着頭向後仰倒在地上。但悲傷很快轉為憤怒，他沖了上來，死死抓着艾德的衣領怒吼着什麼，可惜對方面如死灰，什麼都聽不到。
瑪蒙也許是因為變成怪物主動襲擊他人才死的，可利得，他只是個不成熟的孩子，他什麼罪也沒犯。
路瑟爾狂吼着揮動手臂，將艾德打倒在地上，頭部受到重擊才令他清醒過來。
“你們幹了什麼？！你們幹了什麼！你們他媽的幹了什麼！！”
“艾德！豬腦袋！大小姐在和你說話呢！”
“立即彙報情況，艾德！”
“你看到了什麼？”
大量的聲音和嘈雜一下子湧入艾德的大腦，他大口喘着氣，心臟劇烈地跳動着。
路瑟爾抓着他的腦袋直視着他，這個消瘦的貴族公子現在滿臉淚痕，怒火像是在乾柴上一般劇烈燃燒着。
“彙報，艾德，你看到了什麼？”
腦袋裡傳來洛斯忒的聲音，是她，之前打斷開火的也是她。
“我，我看到利得死了，他被打死了……”艾德茫然地回答着。
“不是這個，我問你是否像那時候一樣，看到了利得在那邊世界的幻象！”
艾德突然一怔，皺起了眉頭：“沒有，什麼都沒有。”
那頭立刻沉默了，眼前只剩下路瑟爾的詛咒和怒吼。
突然地，大小姐的聲音又響徹了起來：“埋伏！所有人立刻離開當前的位置，現在馬上！”
幾乎是說話的同時，轟響再一次從遠處響了起來，這一次伴隨着爆炸，火光和濃煙衝天而起，熱風席捲着穿過街道、捲起沙塵。
艾德瞪大了眼睛，一把推開路瑟爾，向門口跑去。那是晴嵐的位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