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捕獵
1
不、不、不、不、不……
艾德迎着熱流奔跑着，他扯下外套，全力地邁動雙腿。
早在他意識到之前，自己就行動了。要做什麼，要怎麼做，他全然沒有概念，只是追隨着心中的聲音邁開雙腿而已。
人群逆着他逃開，裹着沙塵的風吹過他的面龐，火光越來越近，那棟地圖上標註的樓房也逐漸清晰。
轟……
又是一聲巨響，但卻沉悶緩慢，伴隨着整片大地的震顫。
“不要出事，不要出事……”他呢喃着，祈禱着，“晴嵐，你聽得到嗎？和我說話呀！”
“艾德，不要接近那裡，爆炸之後還有其他風險！”塞拉的聲音代替着響了起來。
“晴嵐！”
“咳……”
艾德立刻狠狠地舒了一口氣，差點腳下一軟而摔倒。一直懸着的心終於有了片刻的休息，他進一步加快了腳步。
“我馬上就過來了，別害怕，我來了！”
“呵，誰需要你救啊……”晴嵐的嗓音模糊而虛弱，簡直像是連呼吸都困難，“你聽到塞拉了，別過來，咳咳，這棟樓的結構已經……”
“別說話了，我馬上就——”突然的失重感傳來，艾德腳下一空摔倒在地。
怎麼會，腳下明明是平坦的地面，他疑惑着爬起來，但馬上又一個踉蹌。
不是腳滑了，是地面本身在搖晃！
糟了。他抬起頭瞪大眼睛，那棟樓的輪廓似乎比之前矮了一分。
“你在幾層，快告訴我！”
“都說了別擔心我……”
第三次震顫傳來，地面上爬行的恐怖裂痕彷彿閃電般出現，石磚地面和周圍建築的牆壁立刻崩裂了，身旁的一切彷彿都在粉碎的邊緣。
是從那邊傳來的，這邊只是餘波而已。
“不要，不要。”
艾德連滾帶爬地沖了出去，感覺整個胸口擰在一起。
“快、退開……”
“晴嵐！”
必須要趕到，在那之前，在那——
樓塌之前。
最後一聲轟響顫動了他全身的骨骼，那是死神敲下了法槌。遮住陽光的高大建築彷彿被巨手拍下，從下至上撞擊着地面，在接觸的瞬間粉身碎骨。傢具、牆壁、承重柱，曾經記載着住戶生活的物件們在擠壓中無影無蹤，混亂中夾雜着一兩個人的身影和慘叫，在破滅的瞬間之後這一切都不再擁有意義。
世界搖晃着，艾德倒下后很快被吹來的濃烈煙塵與風壓再次掀翻。身旁的轟鳴和身體里的悶響覆蓋著他的感官。此刻他的意識中沒有思考，沒有言語，沒有情感，只有巨大的空虛和無力。
2
“呃……呃啊……”
平衡感、方向感全都一塌糊塗，但他還是爬了起來，向前跑去，然後立刻因重心不穩歪倒在一旁。
“不，晴嵐……”
明明就在自己眼前，明明幾分鐘前還那樣的聊天過、交談過，明明昨天還在訓練自己，晚上還在吃飯的時候挖苦自己……
現在卻。
煙塵瀰漫，沒有視線、沒有目的，可身體仍機械地活動着，推動他向著廢墟的方向走去。
“喂。”一隻手從後面抓住了他的胳膊，“那邊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可晴嵐還在那裡面，我必須，我必須去……”
“清醒一點，服從命令。”洛斯忒的聲音永遠是那麼冰冷，“此地不宜久留。”
“你不明白，我和她是搭檔，我不會這樣走的……就算是你的命令——”
他回過頭來，然後立刻愣神在原地。
“誰和你是搭檔啊……”仍不忘逞強的少女被洛斯忒單手抱着，“真是豬腦袋啊。”
艾德破涕為笑：“晴嵐！”
“才合作了一次而已，竟然這麼得意忘形，你還——咳咳咳！”
她劇烈地咳嗽着，嘴角湧出來一點鮮血。
“爆炸的時候她被天花板砸中受傷了，現在無法行動。”洛斯忒從懷裡拿出藥水灌入晴嵐口中，然後對艾德說道，“憑你的速度怎麼可能趕上救援，既然被分配了任務就做好份內的事，如果你在跑過來的時候被砸死，誰來救你？”
“對不起，”艾德抹了抹眼角，發自內心地笑着，“我當時太慌了。”
“嗚哇，真噁心。”晴嵐嗤笑兩聲。
“認清情況，你們兩個，我們被人埋伏了，現在必須馬上離開。”
“才剛來就要離開了嗎，那我這個主人可是有點不好做啊。”
另一個人的聲音突然自一旁響了起來，艾德嚇了一跳，洛斯忒則像是早有準備，緩緩放下晴嵐。
充盈着每一個角落的沙塵翻飛着，一個不算高大的人影逐漸從其中清晰起來。筆挺的華麗服裝，一絲不苟的髮型，彷彿從未被穿上街過般乾淨的鞋子，還有剛剛顯現出一點男性稜角的青澀面龐。
“怎麼可能，竟然是你——”艾德正欲發作的怒氣被困惑一下子取代了，“——利得·克萊克汀？！”
被叫到名字的少年微笑着低頭行禮：“正是在下。”
“可你不是……”
“那只是我作為主人為了迎接客人到來準備的開場戲而已，那是個敬業的演員不是嗎？哦忘記說了，與幾位相見，小弟我不勝榮幸，狙擊手姐姐，聯絡員哥哥，”他微微一偏頭，看向洛斯忒，“還有最重要的，獵殺者姐姐。”
洛斯忒狠狠地皺了皺眉頭，眼睛裡的血色加重了一分。
艾德質問着：“為什麼要這麼做！既然能躲過那就躲開不就行了嗎，為什麼要害死一個人！既然知道了我們的位置，又為什麼要炸掉晴嵐所在的那棟樓！”
“為什麼？嗯，那倒是個我身邊的人很少問的問題，我想想，比如說——”他裝模作樣地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創造一個沒有旁觀者的環境’，怎麼樣？”
艾德愣了，炸掉一整棟居民樓，就為了利用倒塌時的煙塵蓋住蹤跡嗎？
“啊對不起，開玩笑開玩笑。爆炸其實就是個吸引客人注意的笑話而已啦，既然主人要展現自己的熱情，不大手筆一點怎麼行呢？”
“你覺得隨意傷害別人的生命很幽默嗎？！”
洛斯忒伸出手擋在艾德身前，斬刀閃爍着出現在她手上：“對我說大話的穿越者不止你一個，而他們全都死了，我可以再允許你說兩句話。”
“不，我可以既不說話也可以再說個不停，你現在的威脅可一點都不可怕哦姐姐。”仍帶些稚氣的面龐微笑着，在氣勢上絲毫不落於下風。
“個子不高，但底氣卻不小呢。”
“底氣，那是什麼我不太清楚呢。”他搖搖頭，一打響指，“但這是什麼我倒知道哦。”
轟響突然從艾德身後響起，微風向那邊吹去。平坦的路面上，憑空出現了一個直徑近兩米的圓形坑洞，沒有絲毫爆炸的痕迹，裡面平滑得像陶瓷工藝品。
艾德瞪大了眼睛，指了指那個又看了看晴嵐，晴嵐也搖搖頭。
“虛空物質。”洛斯忒低聲念道。
“不愧是獵殺者姐姐，見多識廣，不用我介紹真是讓我鬆了口氣。”
“沒有聲音也沒有徵兆，那就是用弩或者弓發射的，你覺得我會被那種東西射中嗎？”
“嗯，也許不會吧。”利得一翻手，指向洛斯忒一邊，“但他們會。”
艾德突然心底一顫，雖然什麼都看不到，但就是有種被人瞄準了的感覺。
“他們為我服務，而我為殺死穿越者這個目標服務，一些犧牲也是可以預見的。”
“聽起來很冷血呢，其實我更喜歡溫柔一點的女性啦，要是母性一點就更好了。”利得對洛斯忒的死亡威脅似乎完全沒有感想。
洛斯忒俯下身子，刀身撞擊變幻起來，鐮刀之形驟然顯現。
“立刻就用武器的第二形態了嗎，真是殺意濃郁啊，又或者是虛張聲勢嗎？”
“當你的身體變成兩截的時候，就會知道答案了。”
“哈哈，不要再做樣子啦姐姐，剛剛才冒險鑽進倒塌中的樓房把夥伴拉出來，現在說這些話可是一點說服力都沒有啊。”
艾德在旁邊觀察着，洛斯忒的狀態讓他有些驚訝，那個幾乎就是“致命”的代名詞一樣的傢伙，現在卻被難住了嗎？
“幫我個忙大小姐，多砍那個小子兩刀，我實在看不下去了。”晴嵐在旁邊煽風點火。
“你想要什麼？”
利得頓了一下，然後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明顯，愉悅的情緒在他臉上擴散開來：“我想要聽穿越者獵殺者對自己的獵物說‘你想要什麼’，這個答案怎麼樣？”
洛斯忒緊閉着嘴不作回應，她的氣勢醞釀著，殺意幾乎要凝固成形，艾德在心裡慶幸這次自己是站在這一邊的。
“哦，可惜這個世界還沒發明照相機，不然我真想把這一幕照下來。我花了那麼多錢買畫作，可它們加起來也沒有姐姐你現在臉上的表情有價值。”利得驕傲得像是一個正在欣賞收藏品的主人，“光是看到這一幕，所有死在你刀下的穿越者便都輸給了我，這感覺實在是令人陶醉。”
“我可不是什麼時候都能保持得住理智的，你最好馬上告訴我你的來意。”
“容我提醒你一下，威脅這種東西，每重複一次效果就降一半。鑒於姐姐第一次威脅我就沒什麼效果，現在我已經有點分不清你的威脅和‘你再過來我就叫人了’有什麼區別了。”
“啊，該死。”晴嵐捂着腦袋，“我氣得頭疼。”
“哈哈哈哈，我看氣氛有點僵了，是不是玩笑有點開過頭了呢。在客人奪門而去之前，我還是先談正事吧。”
艾德自認為自己也不是很會社交，但他非常清楚如果人人都像利得一樣迎接客人，那國家和地區的犯罪率和好客程度恐怕是成正比的。
“說。”洛斯忒仍然面色如冰，但任誰都看得出來那冰層下是滾動的岩漿。
“說實話我這個年紀也沒什麼正事可言，那我們就來玩個遊戲吧。”
“我沒時間陪你玩任何形式的遊戲。”
“死亡遊戲，”利得眼中寒光一閃，“這個對你來說怎麼樣？”
“聽起來，嗯，好像不是很有趣的樣子。”
“那你就錯了，跑步很慢的大哥哥，這是世上最有趣的遊戲了。”他豎起兩隻手，用左手去靠近右手，“我會追你，而你們會跑，追到你們就算我贏，反之勝者就是你們。但畢竟雙方的實力不對等，獎勵自然也不一樣。”
“我們不需要你的獎勵。”
“那可不行，我同時作為主辦方和玩家，不發放獎勵可就太不合適了。要不你們贏了，我就獎勵你們‘自由地活下去’好了，這可是份大禮，至於我自己……”他故作姿態地想了想，又馬上笑道，“我可不好意思向你們索要東西，就把‘不給你們獎勵’當獎勵，如何？”
“什麼意思？”艾德撓了撓腦袋。
“就是指抓到我們就殺了我們啦，你個豬頭。”
“可別拒絕哦，獵殺者姐姐，那種不加思考的叛逆可就太孩子氣了。我們都知道我剛剛的提議正是你心中想要的，不是嗎？”
“哼。”洛斯忒一甩手，斬刀消失在空中，“好，我接受。”
“不會吧？”晴嵐和艾德同時說道。
利得突然說道：“哦別急，我還要附加一個條件。”
3
”放開我！滾開！你們這些噁心的殺手走狗！”
一個滿口髒話的身影逐漸從煙塵另一頭走了過來，其實“綁了過來”更合適，畢竟那樣像木乃伊一樣捆着，要不是兩個蒙面的傭兵抓着他的手臂，他連腿都邁不開。
“哥哥，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對我的手下噴唾沫了好嗎？”
路瑟爾突然愣了，他臉上的表情和剛剛艾德看到晴嵐的表情一模一樣。
“利得，你還活着！”
利得則對兄長顯得十分淡漠：“我當然還活着，要是哥哥你的那點小算盤能殺死我，那我也不用活了。”
路瑟爾一下慌了：“聽我說，利得，哥哥不是這麼想的，我不想殺你啊！我只是雇他們警示你一下，讓你回頭而已！”
“嗯哼，那你怎麼就沒想過萬一你正好僱到了穿越者獵殺者呢？”
“穿越者……”路瑟爾恍惚地回過頭去，看着艾德，“獵殺者？”
艾德低下頭移開了視線。
“兄長路瑟爾因嫉妒弟弟利得繼承家產，發瘋雇傭殺手打算弒親奪權。”
路瑟爾緊張地出了汗：“不是這樣的，利得你聽我說，我看着你長大的，我絕不會做這種事！”
“這當然不是事實，但這會是其他家族成員相信的‘事實’，懂了嗎？”
“你想……除掉我……”路瑟爾瞪大了眼睛，“不可能吧，不會的吧，我們不是兄弟嗎！”
“我們當然是啊，至少在你一天到晚想着礙我的事之前是，你難道沒發現自己是家族裡最後一根扎我眼睛的釘子嗎？”
“那我是為你好啊，那是因為我愛你啊！”路瑟爾熱淚盈眶。
“所以你才會輸！多愁善感有所牽挂的人才會輸，不論是你還是那個獵殺者都一樣！難道父親給你取名字的時候沒給你以警示嗎！“利得突然嘆了口氣，”哦對了，你們異世界的人不說英語，我都忘了。”
“別這樣利得，我不是從小就告訴你——”
“哎呀行了行了，我不需要你從小告訴我，我穿越到這邊后每天都要聽你的說教，明明我的總年齡加起來比你還大！果然青春期孩子最煩人的敵人就是家長，你們兩個把他的嘴封上！”
傭兵抽出布條一圈一圈地纏上了路瑟爾的嘴，在腦後打了個死結。
“嘮家常結束了嗎？”洛斯忒問道。
“真是抱歉，讓客人看到這麼不成體統的一面。”利得舒了口氣，整了整頭髮，“他就是那個附加條件了。”
“什麼意思？”
“你以為我就只被暗殺了一次嗎？這種事我以前早就做過了，派我手下的殺手去殺另一隊殺手，結果是極端無聊，無論勝負都無聊，而他，就是這次新增的樂子。你們會帶着他逃跑，而我的人也不會在捉住他的時候手下留情。”
“那他大概在第一天就被我們丟下了。”晴嵐說道。
利得別有深意地看了眼艾德：“哦，那可是不會發生的，無論如何也不會的。”
洛斯忒搖搖頭：“我不接受。無論如何他還是你的兄弟，你怎麼保證他不是個內奸？”
“不保證，他就是個內奸！就算是我求他加入你們他也會在第一天晚上跑回來報警的，我哥哥就是這種人，他會想方設法地報復你們而你們卻不能棄他於不顧，這才是樂子不是嗎？”
“嘁，真是惡趣味。”
“好了，談話結束了，你們走吧。”利得轉過身去，打了個響指。
“我還沒有談好呢，主人這就要把客人掃地出門了嗎？”
利得轉身離去，連提防暗箭的打算都沒有：“剛剛的響指就是開火信號，搭載虛空物質彈頭的弩矢已經瞄準你們了，你要麼拉着所有人一塊走，要麼一起死在那裡，當然，我兩種都不在意。”
艾德想要說些什麼，但衣領處突然傳來巨大的力量，雙腳離地，視線飛速向前移動。
“我們會回來的。”
洛斯忒的語氣從來都是像只抓住獵物的捕食者，但艾德從未聽過她如此像一個，殺人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