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契約

1

隱隱的轟響突然自遠方傳來,像是遙遠的驚雷。一片住戶區中,一個房頂緩緩沉了下去,接着升起的是濃煙和火光。

“我們和地面行動隊失去了聯繫!”

“派人去看!帶上醫療兵!”

身邊的傭兵亂作一團,利得則仍平靜地品着茶,彷彿這些都和他沒有關係。

“再派一隊人去,繞開那棟建築,繼續搜尋。”他對身邊人說道。

“可我的人才遭遇了埋伏!”

一個身材明顯更加魁梧的傭兵走了上來,那身衣袍簡直包裹不住皮膚下股動的洶湧肌肉——他魁梧得像尊雕塑。一個瘦削的傭兵跟着他,所有其他人都為他們倆讓路,除了利得。

“埋伏?你覺得那是個埋伏嗎?”利得搖搖頭,甚至沒有抬眼看他,“那就是個陷阱,一個地雷,你的人正好踩上去了而已。”

瘦削的傭兵立即插嘴道:“是你下令去搜查那棟樓的!”

“嗯哼,那是他們的據點,怎麼能不搜查呢?”

“這麼說你明知道有危險還把我的人派去送死?!”

魁梧的傭兵頭子從身後拔出巨大的彎刀,殺意逼人。混跡於道上這麼多年,他沒少幹掉不長腦子的僱主。

利得嘆了口氣,施捨般地抬了下眼皮:“煙霧彈爆炸之後,他們當然可能趁機逃跑,但也有可能製造逃跑的假象然後繼續躲在公寓里,當你們傻呵呵地跳過之後面臨的就是隊伍被攔腰截斷。陷阱或埋伏,公寓里必然有一樣,因為吝惜一兩個人而放過細節,你連他們的影子都抓不住。”

傭兵頭子扯下面罩,怒目圓睜:“我不在乎什麼獵殺者,我只知道因為你的指示,我的幾個兄弟被一棟樓砸了個稀巴爛!他們是我出生入死的人,卻因這種無聊的‘細節’而死,都是因為你!”

“嗯哼,就是因為我,有什麼問題嗎?”利得抿了抿茶,覺得有些涼了,“怎麼了,我給的酬勞不夠你們分了?還是說你沒有進行下去的信心了?”

傭兵頭子彷彿受到了侮辱,更加怒火上沖:“你根本不在乎我們的死活是不是?你覺得我兄弟的命可以被你像工具一樣消耗?這合同我不要了,你下去給我的兄弟們陪葬吧!”

此處都是他的人,利得根本無法向LC求助,雖然明面上受命於利得,但生殺大權一直掌握在他手裡,只要有不愉快,他完全可以單方面撕毀合同甚至殺人滅口。

威勢逼人的彎刀化作流光,直取利得脖頸,這個小子卻一動不動,彷彿沒有看到。

“大哥,別動肝火。”

一隻手搭在傭兵頭子肩上,打斷了他的攻擊,那是第三人。

瘦削的傭兵同時抓住了他的手臂:“你幹什麼!”

“你不會忘記了吧,艾雷德長官,”利得翹起一隻腿,調整了下坐姿,“簽合同的可不止你,我簽的是你和你手下的每一個人,他們有自己合同的決斷權,你只能撕毀自己的那份。”

“我和我的兄弟們一向同進退,你別想藉此分裂我們!”

“大哥,說了先別急,等我們嘮清楚了再動手也不遲,不是嗎?”

抓住艾雷德的傭兵也扯下面罩,露出了自己的臉,以示誠心。

“想想大局,大哥,兄弟們太久沒接到這樣等級的單了,這一票幹完,酬勞足夠所有人金盆洗手,那就再也不會有人受傷犧牲了。這小子是氣人,但他現在是金主,之後我們謹慎一點不就行了嗎?”

“克萊,聽聽你在說什麼!房子底下的那幾個人你可都認識,我們一起幹了這麼多年,他們的命對你來說就不值錢了嗎!如果你根本撐不到回家的那一天,金盆洗手還有什麼意義?”

“就是,沒有命,你哪裡還有機會享受生活!”瘦傭兵在一旁附和。

克萊瞪了他一眼,這傢伙永遠都跟在大哥身邊起鬨,不是因為他地位高,單純是因為留在後方安全而已。這個團隊里沒有比他更怕死的傢伙了,他當然不會反對撕毀危險的合同。

“哦?你們倆要退縮嗎,艾雷德長官?你也要退出嗎?”利得鬼魅一笑。

“是,我要退出又怎麼樣,你攔得住嗎?”艾雷德已經氣急敗壞。

“合同上我記得寫得很清楚,違約者、告密者、擅自退縮者視同背叛,而背叛者將遭到……”

“……其他人共誅殺。”克萊低聲重複着。

“哼,這條內容在我們面前根本是形同虛設,是吧,大哥!”

“沒錯,你莫不是以為一紙空文能和出生入死的兄弟情相比吧?”

利得撅了撅嘴:“嗯,好像是這麼回事,但是後面那句是什麼來着?克萊,傭兵團的首席狙擊手?”

“否則所有人都將失去抵押之物。”克萊緊緊握了握拳頭,心中掙扎,“簽合同的時候,你讓我們所有人寫下對自己最珍貴的東西,作為抵押。”

瘦傭兵卻沒有絲毫急躁,反而愈加囂張:“哈,你是說那個整張合同最搞笑的那一欄嗎?恐怕你連後續檢查都沒做吧,只是寫在紙上了而已,難道不是想填什麼填什麼嗎?”

“是啊,其實你就算填一坨屎我也不在意,不過,既然你決定跟着艾雷德退出,我想我也有收回抵押物的權利了吧?”

2

利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瘦傭兵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我怎麼記得,你好像填的是個認真的答案來着?”

克萊心中一緊,如果這個瘦子是認真地填了那一欄,那所有人都知道答案是什麼。

克萊一直相信一件事,有能力的人不需要讓別人相信“威脅”,因為這種人可以輕易地將“威脅”變成“現實”,而沒有什麼比現實更具說服力。如果是這樣,那……瘦子可能有危險。

“我、我……什麼呀,怎麼可能呢!我完全是瞎填的啊!”瘦子意識到了什麼,他後退着,一直撞到了後面的艾雷德,簡直像撞上了一堵牆。

流汗了,他害怕了,克萊懷中匕首抽出來一半,這傢伙填的是認真的。

瘦子這傢伙不討喜,很多團里的人都主張把他開除算了,但無論怎麼樣,這麼多年混在一起還沒點感情的那是鋼鐵,瘦子怎麼說也比一個外人親近,而克萊可不會放任外人隨便動瘦子的性命。

別逼我,利得,克萊在心中默念着,謀殺和意外可是兩碼事,我也是有忍耐極限的。

“怕什麼,周圍都是你的兄弟!”

艾雷德上前一步擋在前面,瘦子一下子消失在他的背影里。

“我想起來了,你填的最重要的東西,好像是‘自己的命’吧?”

利得故意提高了音量好讓周圍人都聽清楚,他舉起沒拿杯子的那隻手,作響指狀。

“對了,克萊,”他突然轉頭看着另一邊的狙擊弩手,“你對‘長官’這個頭銜有興趣嗎?”

啪。

同樣的聲響從兩個位置同時響起,接着是一聲悶響,一個人影拍在地上,了無聲息。周圍人倒吸一口冷氣,人群中幾人的面龐一下子沒了血色。

彷彿火一樣的滾燙感覺在艾雷德背後燃燒着,他緩緩回過身子,只看到牆上、地上、頂棚上一片血色。

他再低頭看去,瘦子的身體變矮了,因為脖頸以上的部分不知去向。

不,並非不知去向,就在自己身邊,就在周圍……到處都是。

瘦子死了。

“呃啊啊啊啊!!”

艾雷德突然暴吼,他熊一般魁梧的身子瞬間接近了利得,手上的大彎刀撕開空氣發出尖嘯。這一次就算有人擋在路上也無妨,它們只會被一起切斷!

利得一閃身子,大彎刀砍進地里,裂痕瞬間爬滿了半個天台。

“你給我去死!”

“糾正一下,”利得豎起一根食指,“如果雙方都活着,你可以叫對方‘去’死,但對你來說,我建議用‘來’。”

“別廢——咳!”

艾雷德突然一愣,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濺在掌心的是血,自己的血。

“噗啊!”

大口的鮮血濺了一地,體力隨之一起流逝,他握着刀柄的手一陣陣發麻。

克萊站在一旁,匕首上滴着同樣猩紅的液體。

“你,你這個……”

“對不起,大哥,對不起。”

他的刀刃本應嘗到的是利得的血,但克萊在一瞬間改變了心意——他沒看到任何東西擊中瘦子。他的動態視力自詡無人能敵,但仍未捕捉到刀劍、弓弩、法術或任何飛向瘦子的東西,這場謀殺已經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而對於理解範圍之外的東西,反抗總是最不明智的舉動。

艾雷德雙腿發軟而倒下,他像面倒塌的牆壁,喉嚨里的血正在窒息他。

“我,咳,我填的是……兄…弟們……”

“我知道,大哥,”克萊低下頭,竭力掩蓋自己的感情,“所以我才要在你撕毀合同前殺了你。我也有東西被他握在手裡,我還不能死啊。”

“咳、咳……呵,我還剩……一口氣,還能,用!”

艾雷德突然吐出一口血,渾身肌肉暴漲從地上一躍而起,所有人都沒預見到他最後的掙扎竟然如此有力!克萊也愣了,他彷彿見鬼一般後退了一步,心中大喊糟糕。

但艾雷德沒想攻擊他,他的刀自始至終都向著利得一人!

還有一口氣,只需要一刀就行了,一刀,將這個囂張的小子的腦袋砍下來!

彎刀迅猛如雷,但卻脫手而出砸在地上,他沒能撐到砍中的那一刻,有什麼東西阻止了他。

那是一支手臂般粗細的黑矢,發射自傭兵們控制的黑鐵弩炮。沒有裝填火藥,但已經足以洞穿一頭熊。

胸肺被貫穿,艾雷德與空氣的聯繫被徹底斷絕,但他仍挺立着,像是人形的山嶽。

弩炮們沒有停止運作,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四面八方的傭兵們無言地射擊。他們不傻,艾雷德已經失勢,而他們“最珍貴之物”被掌握在利得的手裡,被人予取予奪;現在只能做一個提線木偶,活的木偶總比死掉的木屑要強,更何況還有天文數字般的酬勞在等着。

但此刻木偶們心中的是恐懼,恐懼這個不斷搖晃卻未曾倒下的大哥,打進他身體的黑矢足以打平一棟樓的地基,可他還活着,他的身軀和生命都強壯得像是怪物。

弩炮們此起彼伏地發射,然後在某一個時間點,填彈的片刻寂靜重合在一起,所有人下意識地停止了動作,死寂籠罩了天台。

艾雷德緩緩踏出一步,傭兵們中傳來一陣驚叫,有人甚至想翻下去逃走。

“不要驚慌,”克萊走上前,他踩在血泊里,艾雷德的身軀現在像個漏雨的房頂,赤色的血流滴滴答答地落下,四處爬行。

“他已經死了,站着,死了。”

他伸出手,替大哥閉上了眼睛。

他擦了擦手指,是濕的。

傭兵們如臨大赦,粗重的喘氣聲此起彼伏。

“恭喜晉陞,‘克萊長官’。”

“是。”

“真是可惜啊,這麼好的戰士,卻不是為我服務的。不過也沒什麼,至少他死了,沒有落到別人手裡。”利得微傾茶杯,最頂級的茶水隨意濺散在地上,為戰士的死示意,“繼續搜查,如果發現他們逃離的痕迹就換條路,那是幻術。”

“是。”

“少爺,”錯過了許多的侍者從樓下爬了上來,氣喘吁吁,“您要的東西找到了。”

“很好,效率不錯。”利得動身離開。

“還有一件事,”侍者抿了抿嘴,潤着嗓子,“督察署署長約您共進午餐,好像有事要商談。”

“拒絕他,就說我吃過了。”

“為什麼?”

利得轉頭看他:“如果這群傭兵約我吃午飯,我拒絕需要理由嗎?”

“可能,不需要吧。”

“那是什麼讓你以為,督察署署長、指引會分部長、商會領袖、工會聯合議員、領主這些二流角色,和這些傭兵有任何區別呢?”

“明白。”

侍者看了一眼天台上肅穆而立的傭兵們,轉身跟着離開了。

克萊緊繃的呼吸突然亂了,連心跳的節奏都變得陌生,作為狙擊手他本應該時刻保持冷靜,但現在他剋制不住。他很緊張,不是因為戰鬥,而是因為和自己說話的那個人。

利得,直到自己剛剛審視他的背影才想起來,這個孩子才十四歲,但卻已經遠遠超出了自己的理解範圍。

你不能對抗他,因為你對抗的也是除了你之外的所有人,同時也意味着你自己。

他很熟練,他肯定不是第一次做這事。恐怕利得已經在自己的勢力範圍內經營了好幾年,如果是這樣,他的影響力可能比任何人之前想的都要大。

“收拾收拾撤離,前往下一個據點。”他對其他人命令着,實際上是為了掩蓋臉上的窘態。

利得·克萊克汀,這就是穿越者嗎……難怪指引會要將他們那樣供起來,並非是為了培養或指引,而是擔心這樣的非人之人與這個國家反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