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獵手

1

“不要,不要……”

瘦小的金髮女孩縮在角落裡,輕輕啜泣,漂亮的洋裝不再整齊,沾上了些泥土,還有刺目的血。

搖曳的影子映射在她身上,扭曲、晃動、瘋狂,伴隨着竭力的嘶吼和尖叫,像是掙扎着想要突破黑暗的鬼魅。

鬼魅嗎,但世界上有遠比鬼魅更恐怖的東西,同時,也有連鬼魅都懼怕的東西。

“呀啊!!”

幾個人影在她面前閃動着,男人們兇狠地揮舞肢體和武器,金屬在燭光下閃着光,血液濺了上去,熾熱的液體與冰冷的鋼鐵交融,絲絲白煙升起。

男人們將眼睛瞪得像銅鈴,赤色的眸子像是染血的星火,在黑暗中來回搖擺。

少女將自己緊緊地縮成一團,越來越多的鮮血濺在她身前,有一滴落在她手背上,燙得她發出驚叫。

糟了,她連忙捂住自己的嘴。

但晚了,一股視線落在她身上,尖銳得像是刀子,懼意像是蛇一般纏住了女孩的腳。

是那個黑影,男人們包圍着的那個怪物,那個……魔鬼!

女孩終於支撐不住了,她連滾帶爬地奔跑起來,恐懼推着她前進,一定要離開這裡!

“跑不了的。”黑影低聲沉吟。

男人們發瘋一般揮舞武器,折刀、棍棒、手杖,想用攻擊阻止它,金屬與金屬在固定的空間里閃爍着,可受傷的總是同一方——黑影自始至終沒被碰到分毫。

它詭異地移動着,突然伸出手抓住其中一人的下顎一扭,男人因疼痛而僵硬了瞬間,然後立即付出了猶豫的代價,斬斧帶着銀光閃過,頭顱高高飛起。黑影沒有停下,它低身一揮,另一人突然失重翻騰而起,在他落地之前,斧刃的尖刺就將他的心臟貫穿,頂着他狠狠釘在地上。

“兩個。”黑影看了眼其他幾人,突然轉身沖了出去。

“保護小姐!”男人們也追了上去。

原地,屍體旁滾燙的血液漸漸冷卻,死不瞑目的紅瞳也緩緩黯淡了下去,像是無油的燭燈。

外面,小雨淅淅瀝瀝,但已足矣遮住陽光,晦暗的下午陰沉得像是噩夢。一點亮眼的金色在雨中奔跑着,她穿過打着傘的人群,幾次摔倒在積雨的泥潭裡又慌忙爬起,精緻如瓷器的小臉上,泥土和淚水混合。

行人們不由得注意到了這個嬌小的逃跑者,很顯然一些不太“日常”的事正在這個孩子身上發生着。

身着白衣的青年注意到了什麼:“那是怎麼回事?”

與之交談的是在路邊巡邏的督察官,他搖搖頭:“不知道,不過我們這偏僻的小城總會發生點什麼怪事。”

“你不去看看嗎,那孩子沒打傘。”

督察官看了看青年,沒有反駁:“行吧,反正也是職責所在。”

他看準了機會,走到路中間,金髮的女孩喘着粗氣沖了過來,督察官突然讓開一步,然後伸出手一把將她抱起。女孩雙腳離地掙扎着,拍打着督察官的手。

“身子挺小,力氣倒還挺大!我是督察官,別怕,我是好人!有什麼煩惱可以和我說,淋雨跑步會生病的!”

“放開我,你不懂!”

督察官左右搖晃,覺得懷裡像是抱了頭髮怒的野豬:“什麼我不懂,我當督察官這麼多年了,什麼怪事沒見過?”

“你太弱了!”

“你竟然說我——嗷!”

督察官手上被咬得一痛,下意識地鬆了手,女孩毫不猶豫地鑽入了人群。督察官正要去追,另一邊的聲音卻吸引了他的注意。

黑影鉗住男人的脖子,將他按在房頂上,另一手不斷揮舞着捆綁在手臂上的菱形盾牌,砸向男人的臉龐。

他大張着嘴,不知是在咆哮還是求救,但很快能發出的聲音就只有被擊碎的牙齒卡住的嗚咽,沾血的菱形盾牌機械地撞擊、拿起、撞擊,再拿起……骨頭破裂的聲音從未停止,頭顱的形狀逐漸凹陷下去,男人也漸漸沒了聲息。

黑影揮下最後一擊,房頂塌陷下去,男人隨之落下。

“喂,怎麼回事!”被嚇了一跳的督察官抽出火銃,看了看摔在自己旁邊不遠處的遺體,又抬頭看去,但另一個人影已經不見了。

“那個孩子,跑得真快啊。”白衣青年卻在看着另一邊,“這個年紀的女孩,可以跑這麼快嗎?”

猶豫了片刻,白衣人影也追了上去。

2

廢棄長屋在雨下搖搖欲墜,屋檐上漏下的雨形成細小的河流,沖刷着本就不怎麼穩固的地基。這是棟東方風格的建築,清寂而舒緩,不過一旦沒了人的存在,就只余頹敗的死氣。

白衣人影盡量放輕腳步走了過來,四處張望。

“有人嗎?”

皮靴踏在腐朽的木質地板上,發出吱呀聲。

“不要,別過來!”

躲在陰影里的女孩再次奔跑起來,沖向下一個隔間,白衣人影一個箭步沖了上去,沒有抓住她,而是將她抱在懷裡。

“別怕,別怕,我是來幫你的。”

輕柔的話語像是魔咒,一下子讓她冷靜了不少。女孩因恐懼而緊繃的精神本就在崩潰的邊緣,一旦有了港灣,立刻本能地投入了其中。

這個人,給人一种放心的感覺,就像,爸爸媽媽一樣。

“我的名字是銀塔,發生了什麼,你能告訴我嗎?”

“魔鬼……”女孩將頭埋入銀塔胸前,輕輕啜泣。

“什麼樣的魔鬼?”

“黑色的頭髮,拿着斧子和盾,把大家都殺死了……”

銀塔皺了皺眉頭,自己之前瞟了一眼的那個人影,好像就和她說的很相似。

“你認識這個魔鬼嗎?”

女孩搖搖頭:“……你能救救我嗎?”

“當然,我義不容辭。”

“那……”女孩抬起頭,淚眼朦朧的赤色眸子緊盯着她。

銀塔愣了一下,那雙眸子,好像在哪裡看過……

“你能讓我咬一口嗎?”

片刻的猶豫讓銀塔反應慢了一拍,女孩突然張開嘴巴,尖銳的獠牙直直咬向銀塔的脖頸,她下意識地用雙手抵住,但隨即感覺不妙。

這個女孩,力氣怎麼這麼大!

“就一下,不會痛的,之後也不會痛了……”

“冷靜,冷靜,我是你這邊的啊!”

那兩根獠牙讓銀塔本能地覺得不妙,她突然抬起腿頂在女孩腹部,將她踢開了。

稚嫩的胳膊刮在地板上的木屑上,一道長長的傷口立即出現。

銀塔連忙從地上爬起:“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這裡有包紮帶!”

但女孩彷彿沒有感覺到痛覺一般,再次沖了上來,嬌小的身影彷彿利劍,速度驚人。銀塔一低身子,女孩衝到她身後的牆壁上,竟然以牆壁為基點再次撲來!

這體能完全不似常人,這個小女孩到底怎麼回事!銀塔抬起劍鞘擋在身前,但是預料中的衝擊感卻沒有出現,她抬起頭,女孩竟然消失了。

“什麼情——”

右側突然遭到撞擊,劍與劍鞘飛了出去,銀塔被壓倒在地上。

她用雙手抓住女孩的手臂,咬着牙竭盡全力地壓制着她的動作。

力量、速度都超過了一般的成年人,而且剛剛在空中的動作……她分明是在半空中扭轉了身體,好脫離自己的視線從側面再進行攻擊,這根本不像是人類的動作!

而且,銀塔瞪大了眼睛,女孩手臂上的傷口在以不可置信的速度癒合,和瑪蒙那個時候一樣!

“你到底是誰?”

“你不是願意幫我嗎,那就讓我咬一口吧,就一口,你就會真正願意幫我了!”

“你不咬我也願意幫啊!”

銀塔額頭上流下了汗,剛剛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現在的姿勢自己根本發不了力,可這個女孩的力氣好像無窮無盡,這樣下去自己會撐不住的!

“啊啊啊……”

女孩的獠牙越來越近,銀塔竭力地向一邊揚起脖子,用這微小的掙扎稍微拉開一點距離;但她白凈的脖頸和分明的鎖骨反而更加激起了女孩的慾望,施加的力氣越來越大。

糟了、糟了、糟了,天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就差一點了,就差一點了,你就會變成我的,我的仆——”

一雙覆著鐵甲的手從後方的黑暗裡伸了出來,用脖頸的斷裂聲取代了女孩的話語。僵持的巨力戛然而止,嬌小的身軀一下子癱軟在銀塔身上,像個精美的娃娃。

她狠狠地鬆了一口氣,但隨即又緊張起來:“你殺了她?!”

“沒有。”

“什麼沒有,我親眼看見你扭斷了她的脖子!”銀塔從地上爬起來,伸手進衣服口袋裡摸索着徽章,“以督察署十三部的名義,我要拘捕並指控你進行了二級謀殺!”

她這才看清了來人的容貌,一頭如夜般的黑髮用馬尾束在腦後,黑灰色的長裙外蓋着石頭般暗淡的幾塊盔甲,一點點血色像是點綴般嵌在鎧甲表面……但銀塔看得出來那不是人工裝飾,要麼是因為太久沒有清洗而浸了進去,要麼是因為染血太過頻繁而根本來不及清洗。

這個人身上的肅殺氣息逼得人幾乎無法呼吸,可是從她面甲下的臉龐輪廓來看,她甚至還沒有脫離“女孩”的範疇。

“你是誰?”

“賽瑟爾,”黑髮女孩張嘴說道,聲音平穩地像是不捨得動用別的音調,“她還沒死。”

“什麼?”

同樣的脖頸異響突然響起,銀塔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但已經晚了,金髮的身影帶着利齒直撲而來,她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

所幸銀塔不是孤身一人,金髮女孩停在了空中,因為她的後腿被人拽住,像條被勾住尾巴的魚。巨力傳來,女孩摔在地上,迎接她的是轟然砸下的菱形小盾,果決而殺意瀰漫。

木質地板被砸斷,金髮女孩在最後一刻逃脫了。

銀塔混亂了:“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們倆到底是什麼關係!”

“她是只吸血鬼,”賽瑟爾從背上抽出短柄斬斧,擺出架勢,“而我是吸血鬼獵人。”

吸血鬼,這個女孩子?

銀塔突然想起來了些什麼,那個黑褐色長發的恐怖身影又浮現在她眼前,她知道看到那眸子有熟悉感是怎麼回事了,只不過因為微小的色調差異當時沒有認出來。

“我可以幫你。”

“不,站遠點。”

賽瑟爾突然朝銀塔沖了上來,一把將她推開,然後朝着空無一物的地方猛揮盾牌。

她在幹什麼?銀塔正在疑惑,然後立刻有了答案——金髮的身影突然從天花板上直衝而下,看似兇猛,但在牆壁上改變了一次軌跡之後才真正展開攻擊。她沒有得逞,反而直直撞在賽瑟爾的盾牌上,摔倒在一旁。

賽瑟爾不是在攻擊空氣,而是已經預測到了對方的移動軌跡。

銀塔看呆了,這是天賦嗎?還是運氣?

吸血鬼沒有停止行動,賽瑟爾也一樣,她沒有理會倒地的敵人,而是擲出手斧。金髮女孩突然從原地消失,高速衝出準備下一次的襲擊,但她的動作被打斷了——飛行中的斧子雖然速度不快,但精準地砍中了她的腳踝。

“啊……”

白色的絲襪漸漸被血染紅,她暫時失去了高速移動的能力,在地板上慌張後退着,眼神里是隱瞞不住的恐懼。

魔鬼,無論怎麼樣也逃不過的魔鬼。

賽瑟爾從牆上拔出斧子,一步步將她逼進角落,殺意愈發濃郁。

“等一下,你想幹什麼?”銀塔抓住了她的胳膊。

“殺了她。”

“這是謀殺,你想坐牢嗎!”

賽瑟爾看着她,面甲里透出的目光並不比鋼鐵更溫暖:“吸血鬼是動物,不是人。”

她掙脫銀塔,舉斧上前,但卻愣了,金髮女孩已經不在那個角落裡。

銀塔突然悶哼一聲倒在地上,賽瑟爾立刻衝上前去,堅硬之物與金屬碰撞,她因疼痛而低吼,但至少擋下了金髮女孩的攻擊。

她的手臂上覆著甲,可現在兩個深刻的牙印將鐵甲壓得變了形,裡面的手腕已經錯位了。片刻的疼痛給她造成了破綻,吸血鬼的力量從對方嬌小的身體里爆發,賽瑟爾被擊飛出去翻滾着倒在地上。面甲支離破碎,斬斧落在一邊。

“賽瑟爾!”反應過來的銀塔大喊,她迅速拔出短刀砍在金髮女孩受傷的腿上,拖延了她的動作。

另一邊,賽瑟爾從腰間抽出火銃,連發三槍。晦暗的長屋裡,三人的面龐閃爍着被照亮,鮮血灑在空中,被槍火映成幾張不同形狀、但同樣瀟洒的膠片。

槍管因過熱破裂,槍火停止的瞬間,兩個身影脫離了原地。房間兩端的牆壁上同時傳來迅捷的腳步聲,長屋外雷聲驟響,雷霆照亮了那被擊碎的屋檐漏雨,也照亮了突然閃現的刀刃。

四聲落地的悶響,火銃、身軀、頭顱、吸血鬼獵人。

房間里變得安靜,屋外雨聲變大了。

“借了你的劍。”她將劍還給銀塔,呼出一口氣。

“你的眼睛……”

賽瑟爾的面甲破裂了,那對清澈動人的雙眸露了出來,彷彿戰場上突然綻放的百合花,瞬間就凈化了血腥與殺伐。

可百合花瓣上卻有一個瑕疵,那瞳仁,已經隱隱地發出了刺目的血色。

“快了,還沒有。”她低聲說著,拿起自己的斧子背在背上,向外走去。

“你會變成,”銀塔看了看旁邊的屍體,“她那樣嗎?”

“血腥熱……不可緩解、不可治癒、不可逆轉,吸血鬼散播的絕症。”

賽瑟爾越走越遠,她甚至沒有留下來查看戰利品的意思。

銀塔在她身後說道:“你的手腕受傷了,我可以找人治好你;我也可以升級你的裝備,給你提供資源和信息;你涉嫌進行的謀殺,我也可以將其變成督察署執行的任務。”

“你想要做什麼。”

“一支隊伍,需要你來做隊員,喀穆爾行動隊。”銀塔跟了上來。

“不感興趣。”

“那如果我說有一隻吸血鬼呢?”

賽瑟爾停下了。

“還不確定,但我猜測如此,紫紅色的眸子,把一個將死之人變成了食人魔。”

“很強嗎?”

“不一定是最強的,但一定是最危險的,最後一個線索在帝都邊城。”

賽瑟爾轉過頭,繼續向前走去。

“怎麼了,這也不感興趣嗎,你要去哪?”銀塔有些氣餒。

“拿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