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再會
1
艾德睜開眼睛，真實世界的觸感向他湧來。
床很軟，而身上卻無比酸痛，他盯着天花板，不想移動。
幾個月前，自己也是這樣醒來的……一個人從床上爬起來，面對的卻是一個一無所知的世界，身邊的人說著聽不懂的話，牆上刻着鬼畫符般的文字，披甲負劍的奇異人士走在大街上，用奇怪的目光看着自己。
第一天，自己的等級只有“1”，和新生的嬰兒是同樣的等級，但和新生兒不同，自己身邊沒有微笑着的父母。
那天他在帝都迷路了，那晚是平生第一次睡在沒有天花板的地方。
今晚呢，今晚自己去往哪裡？
“艾德。”
一張面龐出現在視野里，低着頭，劉海垂下，燭光在身後描着她臉頰的輪廓。
艾德自然地笑了：“格里蒂。”
銀塔舒了口氣，她將堅硬的外套脫下放在一邊的椅背上，只穿着一件純白色的修身襯衣。此刻的她不像是位雷厲風行的督軍，倒像是個嫻熟的大家閨秀，淡灰色的頭髮襯着那碧綠色的眼睛，像是熒熒發光的星星。
“別急着爬起來，你在水下撞斷了三根肋骨，我專門多墊了一層床墊就是給你休息的，別浪費了啊。”
艾德點點頭又躺了下去，難怪這床這麼軟，就算沒受傷自己估計也不想起來。
“對不起，格里蒂，我……”
“啊嗯，等下，”銀塔將一根手指壓在他嘴唇上，“先後順序，我先來。”
她在艾德床邊坐下，理了理頭髮，看着他的眼睛鄭重說道：“對不起，艾德，在帝都的時候沒有保護好你。我帶着你身犯險境，卻無法將你安全地帶出來，無論是作為朋友還是督察官，都是極端的失職，我必須向你道歉。”
她認真的樣子讓艾德一時無以回應，如果不提，他自己都把這事給忘了。
“沒關係啦，你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這就夠了。”
“最大努力……”銀塔搖頭笑笑，“這就是問題所在啊，我最大的努力在她面前都不夠看。”
“你也不用自——”
“等下，別急着安慰我，你沒什麼要說的嗎？”
“欸？哦，”艾德撓了撓頭，“對不起，你很生氣吧。”
“生氣？這倒是實話，我很生氣哦，看到你和那個人在一起的念寫照片的時候，非常、非常生氣，很久都沒有這麼生氣過了。”
銀塔把臉湊到艾德面前眯着眼笑着，艾德還是頭一次看到這種令人脊背發涼的笑容。
“對不起……”
“不過，既然是你的話，也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估計她又拿什麼條件要挾了你吧，這我倒是毫不意外；倒不如說，你身上竟然有會令穿越者獵殺者放你一命的籌碼，這才是令我驚訝的。”
艾德心裡暗暗吃驚，真是什麼都瞞不過督軍銀塔，自己什麼都沒說她就都知道了。
“嗯，其實我自己也很意外，是關於我的LS天賦的，那場戰鬥的時候我第一次用了自己的天賦。”
“哦？那還真是……可以告訴我嗎？作為交換我會說我自己的——‘騎士死斗’，這是我的能力，不是什麼很有作用的天賦，大概就是拿着什麼就能賦予什麼武器屬性。”
“哇哦，”艾德瞪大了眼睛，“‘騎士不徒手而亡’，這麼帥還不夠有用嗎？”
“哈哈，哪裡帥了啊！我是個督察官，本來就是隨身佩劍的，平常根本用不到這個能力。要是可以的話，我寧願換成‘揮劍更快’或者‘提升武器的強韌度’，再不濟，‘能把劍擦得更亮’都更有用武之地一點吧！”
“可以換嗎？”
“當然不能，你在想什麼。”銀塔一甩頭髮，把過長的劉海撥開一點，“天賦是‘機制’根據每個人自己的特性賦予的，世界上總共只有四個人達到過‘機制’，鑒於他們都死了，那就當作是改不了的吧……所以，你打算把你的天賦告訴我了嗎？”
“啊，行吧。”艾德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相比之下他的能力顯得真遜啊，“我不知道它有沒有名字，晴嵐管它叫‘真身看破’——也就是大概能看到其他穿越者在另一個世界時的經歷吧。但這不是我的主觀意願能驅使的，只有我在昏迷狀態才可以，而且用完了之後腦袋還會很難受，還會分不清真假虛實，總之就是很廢的樣子……你怎麼了？”
艾德望着微張嘴巴發愣的銀塔，眨了眨眼睛，不知道對方這是在幹嘛。
“咳咳，你是說，你可以看見，穿越者，在來到這個世界，之前的事？”
“啊，對啊。”
“只是穿越者嗎，還是別人都可以？”
“不是很清楚，我就沒用過幾次，不過對象確實都是穿越者。”
銀塔皺着眉頭又想追問下去，但手舞足蹈了半天硬是沒憋出來。
艾德都感覺不太對勁了：“我知道這個能力很廢，但是真的有這——么廢嗎？”
“不對吧，這根本是‘廢’的極端反例好嗎！”銀塔眼睛瞪得溜圓，她說不出話不是因為能力無用，而是因為艾德有這樣的能力竟然覺得不滿足。
“啊？”
“我這樣跟你說吧，有兩點你需要知道——第一，機制賦予人的天賦大多是在很小年齡時就定好的，只有穿越者是後天獲得，所以天賦對他們的約束力更弱，他人的天賦對他們的影響也較小，但你的能力卻是破例針對穿越者而生的。第二，世上每一個人類和類人種都擁有自己的天賦，你知道在如此龐大的基數下天賦重複率有多高嗎？就我見過的統計檔案，‘做菜時精準控制調料使用量’的天賦就有數萬人，我的相對稀少但也不是沒有，但你，歷史上從沒有任何人擁有你的天賦能力！”
銀塔一下湊上去，食指與拇指併攏，將一個大大的“0”送到他面前：“一、個、都、沒、有！如果物以稀為貴，那你的天賦就是無價之寶。如果傳出去，世界各國會搶着你當指引會首席，相比之下，我的天賦簡直一文不值！”
艾德拘謹地點點頭：“行……吧。”
“銀塔，你的客人醒了嗎，過去這——”
門吱呀一聲開了，伊莎貝爾低頭鑽過門框，將半個身子探了進來。
在眼睛接收到房間內畫面的瞬間，她像個石像般定住了——那個幹練的銀塔，竟然垂着散發穿着單衣壓在一個男人的床上，沒看錯的話，剛剛她的手離這個男性的臉只有一公分。
在長達三秒鐘的默契沉默之後，她終於抑制不住地露出一抹會心的笑意，連捨不得睜開的眼睛也露出一縷青藍色的光彩，那眼神儘是“真意外啊。”“但是我懂的。”“太好了，那個銀塔終於。”“這樣女孩子氣的銀塔也挺可愛的，理解理解。”
她緩緩地向房間外退去，順手慢慢地拉上門，眼睛卻一直留在房間里：“沒關係，我沒來過，你們繼續。”
直到門合上，房間里遲鈍的二人也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幾秒種后，二人的聲音才整齊地從房門裡響起。
“等下，回來！”
2
“你是說，他的能力是看透C類在異世界的經歷和真身？！”
幾分鐘后，伊莎貝爾幾乎露出了和當時的銀塔一樣的表情。
“沒有那麼誇張吧，”艾德剛經歷了心理上的大起大落，不好意思地摸摸頭，“我只能看到類似於回憶或者印象之類的東西，其實沒有多少。”
“你見過女王嗎？”她突然問。
“啊？”
“姐姐是在想，要是帶你去見女王，我的退休金會不會提升一個檔次。”
“伊莎！”
“對不起對不起，不過你的小男朋友的能力確實挺有意思的。”
“伊莎貝爾！我認識的那個軍營里以嚴肅苛刻聞名的魔鬼教官哪去了！”
“退役了哦。”她理直氣壯地答道。
“這是很嚴肅的事情！”銀塔披上外套，將劉海梳過頭頂，又變回平常的樣子，“而且我們現在也見不了女王，畢竟任務被搞得一團糟。”
“你們之前，是不是和利得……”
“嗯，確實，我和利得達成了一筆交易。”銀塔坐了下來，這次故意和艾德保持了距離，“我們提供經驗和方法，藉由他的人力，一同抓捕穿越者獵殺者。成功之後功勞和名號歸他，我只需要完成任務。”
艾德抬起頭來：“今天早上在克萊克汀府外的埋伏，是你們乾的嗎？”
“不是，我們甚至沒收到消息。昨晚追殺獵殺者的時候我們失去了她的行蹤，直到克萊克汀府升起蘑菇雲我們才意識到問題，到戰場的時候戰鬥已經結束了。”
艾德舒了一口氣:“所以不是你乾的……”
“我看到獵殺者的屍體了，你……”銀塔注意到了艾德的異樣，眉頭微蹙，“你們關係很好嗎？”
艾德搖搖頭：“不好，她不閑談，也不會關心別人，我甚至覺得她有點討厭我……我除了遠遠地看着她之外，基本沒有別的交集。”
“那你？”
“我？我……我不知道，我胸口有點悶……”
他支撐自己坐了起來，張嘴的瞬間突然捏住自己的鼻子，轉過頭去。
銀塔和伊莎貝爾對視一眼，作為被要挾進獵殺者的一員，艾德的表現確實不怎麼正常。
“阻止獵殺者不是你最早行動的目的嗎，有什麼惋惜的必要嗎？”
艾德搖搖頭：“我沒有阻止獵殺者，我們都沒有，她不是被阻止的，她是被謀殺的。沒有罪惡被阻止了，只有死亡繼續在仇恨間蔓延……”
“可是客觀來說，穿越者獵殺者的罪行確實停止了。”伊莎貝爾插嘴。
“罪惡不是靠謀殺阻止的！督察官也好，其他人也好，我們應該是為了阻止罪惡而行動，為了阻止罪惡而處死犯人，而不是為了處死誰而執法！殺死誰，誰死了，不是什麼值得驕傲和慶幸的事，她也是人，而她死了！這是另一起謀殺，不是一次誤打誤撞成功的執法行動！”
“吸血鬼是怪物，不是人。”角落裡的賽瑟爾終於發言了。
“洛斯忒不是怪物，她是人！”
“人不會靠殺人喝血為生。”
“怪物不會為了拯救他人獻出自己的生命！！”
三人同時將目光聚焦於艾德身上，爭論戛然而止。
艾德緊緊攥着被單的邊緣，說出了實情：“她本來不可能被擊中，那顆子彈是沖我來的，她是為了救我，為了救其他人而死的。我不會管一個挺着殘破的身軀為夥伴擋下槍林彈雨的人，說是怪物。”
“怎麼可能？穿越者獵殺者，會拯救夥伴？”銀塔茫然的眼睛裡寫的儘是困惑，“她為什麼要救你，你對她來說究竟意味着什麼？”
“我以為我只是一個工具，但我錯了。”
伊莎貝爾也不再開玩笑，她用指頭繞着頭髮，心事重重：“真的很難相信，那個看起來完全沒有感情的女孩會捨身救人。她就像一把沾滿血的刀一樣，連熱血灑在上面都會冷卻……這樣的人，卻是這樣付出自己的生命。”
“我不相信。”賽瑟爾再次發話，“她身上的味道太重了，不說人性，這種人應該早已失去了對生命的感知。”
艾德怒從心來：“你這傢伙……！”
但他沒有說出口，這個縮在角落裡的女孩，她的氣質和洛斯忒好像。
不對，應該一點不像才對，她是陰沉而頑固，但洛斯忒則是危險、妖冶、冷漠……但就是，有種莫名的相似感，有一瞬間，艾德甚至以為瞥到了洛斯忒本人。
“那我們就先當作小男生說的話是真的，”伊莎貝爾看向銀塔，“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獵殺者已死，你的任務也結束了。”
“是啊，這個任務是告一段落了。”銀塔點點頭，“但正如艾德所說，這裡又發生了一起謀殺案不是嗎？”
伊莎貝爾笑笑：“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但我的人可不能對抗利得的大軍啊，我們人手不夠。”
“這倒是一個問題，我現在想越權調動督察署也不可能……”
“關於這個，”艾德舉起手來，“我覺得還有一伙人，和我們的想法應該差不多。”
銀塔眨了眨眼睛：“你不會是想……”
“啊，”伊莎貝爾也一愣，“你們難道……”
艾德點點頭：“獵物變成了獵人，但不代表獵人變成了獵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