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南郊

現在。

“我說,你看到一個大概這麼高,穿着一件皮外套,看起來怯怯懦懦的豬頭小白兔沒有?”

被踩在黑色小皮鞋下的黃毛吃力地呼吸着:“……啊?什麼小白兔?”

“我問你看到了沒有!”

槍口火光驟響,大腿上飆起血流,疼得他張嘴哀嚎,冷汗和淚水一起在臉上流淌。

“沒有,沒有,真沒有……”

“為什麼沒有!”晴嵐對着他的肚子又是一槍。

“呃啊啊……不知道,但我真沒有……”

“我知道,我只是氣不過而已。”她對着黃毛額頭開了一槍,結束了他的痛苦,又走向下一個。

冒險者裝扮的人看着一地的同伴,嚇得涕淚橫流,早知道城市裡藏着這尊殺神,誰還會這麼晚搞混混這種高危職業。

他一邊往後挪一邊連連擺手:“我、我也沒有,但我還認識很多其他人,我可以幫你找……”

“沒有看見你說什麼,這麼急着對號入座?”晴嵐對着他的肩胛骨一槍,跨過他走了過去。

走了沒幾米她又跑回來,用腳抵着他的喉嚨,問他,“你見過一個和我差不多高,和我裝扮差不多,拿着槍的傾國傾城的美女沒?”

男人捂着傷口,強撐着精神:“……那不就是你嗎?”

“給你機會你不要!”她對着腦門開了兩槍,抬腿走了,“還沒豬腦袋聰明……啊啊,豬腦袋你在哪兒啊,你再跑,我要跟着遭殃啦!”

此時此刻,城市另一頭。

南郊,任何旅者、冒險者,甚至是督察官都避之不及的地方,浮勒斯人的聚集地,也是小偷、扒手、搶劫犯最猖狂的區域。

浮勒斯人,他們長着部分貓科動物的獸形特徵,這讓他們與人類有着天生的差別——這種差別就像是A類和C類,B類和A類,而他們就是B類中的B類,原住民中的原住民,賤民中的賤民。

“很多時代的穿越者都對浮勒斯人抱着一種特殊的好感,但見到他們之後,這種好感卻會很快消失殆盡。”

這是彩雲的原話,艾德倒不是很有感覺,和這些相比,他更在乎的是那天那個少女。

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生活中的全部卻是忍受打罵、工作賺錢、尋找生存之所,如果這個年紀她心中就被現實的壓力填滿,那少女的天真與對世界的嚮往,該放在哪裡?

現在他在這裡了,他正走在這個少女生活的世界裡。

骯髒泥濘的地面,雜亂無章的道路規劃,搖搖欲墜的危房一幢挨着一幢,天空全部被招牌以及晾衣桿塞滿……這裡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好像所有事都擠在眼前,而每一件事背後,都是更多的麻煩。

樓上,兩個中間距離不過半米的陽台上,兩個婦人正在對罵,時不時還有鍋碗瓢盆被扔下來,砸在艾德頭上。

身邊熙熙攘攘人頭攢動,艾德想快點離開這個“戰場邊緣”,他加快腳步穿行過去。將要離開人群之時,衣服上突然傳來壓力,剛剛才被勒索過的艾德現在極其敏感,他立刻伸手抓去。

他抓住了,但他握着那隻毛茸茸的小爪子,卻發現小偷比他想象的嬌小得多。

那是個很小的孩子,看起來不到十歲,也許也是這個原因,他的手法不怎麼嫻熟。

艾德蹲下來,摸了摸他的腦袋:“為什麼做這種事,你家裡缺錢嗎?”

小傢伙茫然地看着他,有些害怕,但還是點了點頭。

艾德從口袋裡拿出幾張鈔票遞到他手上,讓他拿好。孩子握着錢,有些疑惑,還有些抵觸,他舉起那隻手,搖了搖頭。

艾德看着苦笑,可以偷別人的錢包,卻不能接陌生人給的東西嗎,真是奇怪的教育啊。

“沒事的,用這些錢給朋友買些吃的,好嗎?”

孩子又盯着他看了一會,眼神還是有些害怕,艾德這才注意到可能是兜帽的問題,他連忙取了下來。

“你看,哥哥不是壞人——”

“人類!”

他抬起頭,旁邊一個浮勒斯對着他喊着。

接着,周圍庸庸碌碌的所有人像是接到了號召一般,同時放下了手中的事情看着他。

幾十道視線集中在艾德那沒有長着獸耳的腦袋上,周圍死寂着,像是觀眾們看着斷頭台上的罪人。

“人類來這裡幹什麼!”那個人又喊道。

緊接着,所有人都突然指着艾德質問、辱罵起來,大聲的斥責潮水般淹沒了寂靜。

“晚上人類來浮勒斯的地盤幹什麼,有什麼企圖!”

“讓他滾出去,來人把他拉走啊!”

“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要幹什麼,又想偷孩子嗎!”

一個大人跑過來,將艾德面前的孩子抱走了。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難道說……就因為自己把兜帽取了下來嗎?

身後,突然來了一雙大手抓住他的肩膀,又跑來幾個人推聳着、拖拽着,一起用力把他送離這個地方。

他掙扎着,但完全反抗不了,周圍人夾道咒罵、唾棄,讓他活像個被遊街示眾的死刑犯。

口水、泥巴濺在他身上,還有人朝他扔了個番茄。艾德完全陷入混亂的狀態中,這就是那個少女生活的地區?這根本是個噩夢。

“大家,等一下!”

突然地,人群中伸出一隻手,那是個白色的袖子,白凈到看起來不屬於這裡。

眾人突然停下來了,人群像是被操控着的浪潮,一會洶湧怒吼,一會又凍得像冰。

浪潮中開闢了一條道路,手的主人走了出來,他穿着白色的整套正裝,領口系著領巾,走在其他人之間,簡直像是個落進泥巴坑的鑲金玉冠。

可他也是個浮勒斯人。

艾德很疑惑,浮勒斯人不是都聚集於社會階級的底層嗎?

“請把他放下來好嗎,他看起來像個明明做壞了卻還要送上桌的三文魚。”

立即傳來一陣鬨笑,氣氛得以緩解,艾德也得以雙腳落地。男人走到他面前,微笑着審視着他:“你好,抱歉讓你受到這種待遇。你看起來,嗯……也不像是官員或者便衣督察官。因為晚上對於我們浮勒斯是很敏感的,可以告訴我們你來這裡是——?”

“我,我就是個旅客,我不知道你們的習俗。”

“別信他!一看就不安好心!”旁邊一人指認道。

“別急,我的兄弟們,旅客的誤入雖然不是一次兩次,但既然他是第一次來,我們就應該給人家一點寬容,就算他心有不軌,現在也沒造成任何影響不是嗎?”

男人說這些的時候自然而然地散發出些許威嚴,他年紀不大,甚至有些年輕,但卻能服眾。

“但他不能待在這裡。”

“我知道,為了讓大家放心,我會親自帶他走的,這樣總可以了吧?”

“這還差不多。”

“是您的話沒問題。”

“我們家多了點土豆,您要不要拿點去。”

他說的話似乎沒人反駁,得到他的親口承諾之後,眾人紛紛散去了,該買菜的繼續買菜,該吵架的繼續吵架。這洶湧的浪潮來得如此唐突,又散得這麼輕易,讓艾德感到有些荒誕。

男人替艾德整好衣服,還用自己的手帕替他擦掉了些污漬:“抱歉,接下來要委屈你和我待一會了,沒問題吧?”

“完全沒問題,反倒是我要謝謝你。”

“哦對了,在送你離開之前,我還有件事要做,可以嗎?”

艾德應允之後,兩人離開鬧市,來到了更加擁擠、更加簡陋的住宅區。在這裡,男人很熟悉地穿過幾條小巷,帶着艾德來到了一處茅屋門前。

“只是一下就好,我有事找屋裡的主人,請你在門口等一下好嗎?”

艾德識趣地走到一旁,不忘戴上自己的兜帽,男人這才叩響了門。

“誰啊,有什麼事嗎?”

門上的小窗打開,露出一對眼睛,它們掃視一圈,看到了艾德。

“是你?!”

艾德一聽這個聲音,這不是那天那個浮勒斯少女嗎!

“哦,你們倆認識嗎,那我就免去介紹了。”男人走到門前,“其實找你的是我,你應該知道我,我是男爵·唐。”

2

唐男爵?

艾德隱約記得當天打罵這個少女的監工,好像就有提到他的主人是“唐男爵”。

按道理來說,如果監工是那個樣子,那監工的主人不是應該更囂張跋扈 、不可一世嗎?

艾德坐在茅屋裡,看着男爵和少女毫無隔閡地親切交談,愈發覺得不可思議。

或者說,他這個人就很不可思議。穿着這樣一套整齊乾淨甚至奢華的衣服,卻毫不介意地穿行於泥濘油污的棚屋鬧市;舉止禮儀規範談吐禮貌溫和,卻能和滿腹怨氣的窮人們做到親密無間、其樂融融……為什麼要這樣做?這已經不是不可思議,甚至有些“不可理喻”了。

“啊,抱歉我都忘了招待客人了,”少女站起來,“我家裡沒什麼飲品,只有熱水,可以嗎?”

“沒問題,我現在就想來一口舒暢身體的熱水呢。”

男爵躺在竹椅上,用腿輕輕蹬着地面,有些幼稚地搖晃着椅子,本人卻不在意,嘴裡還哼着歌。

“這個屋子,”他看着簡陋的天花板,對艾德說道,“很涼快吧?”

很涼快?艾德眨眨眼睛,擁有自己的莊園,擁有大到需要專門請幾個人來剪的花園,光手下工人就要分好幾級的貴族爵士,坐在茅屋裡的唯一感想竟然是“很涼快”?

“你好像感到不可置信的樣子。”男爵看着他,“貴族來自於百姓,我以前也是住過這種屋子的,而且我不把那當作痛苦的回憶。”

“來,熱水,家裡只有兩個杯子,我自己就算了。”少女走過來。

“我以為,呃,你是男爵,而她就是,你知道,然後我……”艾德完全喪失了語言能力,完全靠眼神意會交流了。

“哈哈,你肯定是把我當成壓迫者的一員了。我確實和大部分同族不一樣擁有一定的社會地位,但請你別忘了我一直銘記着的一件事——我是個浮勒斯人,這一點無論身份幾何都不會改變。”

“唐男爵是南郊的英雄,不是他,南郊早就消失了。”少女坐下來。

“沒有那麼誇張,我只是做了一個浮勒斯該做的而已。”

“我還沒搞清楚,她不是在您那工作然後……”

“啊,我知道,蕾蒂是我的員工之一,但是因為經常更換,我不是很清楚具體都是哪些人。哦對了,您是那天為蕾蒂出頭的人吧?”他看看少女,少女點點頭,“那真是太謝謝您了。同時,我自己家裡的浮勒斯工人卻被欺凌,實在是太丟人,為此我要向您道歉。”

“沒有沒有,該道歉的是我。我不了解情況卻為了一時風頭摻和了閑事,給蕾蒂帶來了麻煩。”

“不,您無須道歉,您做得很對。”

“可是……”

“不管是人還是浮勒斯,不管是老是幼,任何人都不該在任何情況下用暴力欺凌比自己弱小的存在。我應該謝謝您,您的行為證明了至少格拉斯之外還是有理性存在的。”

“是、是嗎?”艾德撓着臉,不好意思地笑笑。

“其實我今天來,就是為了這件事。那個監工我已經開除了,看來任用人類在家裡確實是個錯誤的選擇。這個城市的人們似乎有一種根深蒂固的思想,好像浮勒斯人就是低人一等,告訴我,旅者,你也是這麼想的嗎?”

艾德想了想回道:“我認為一個人如何被別人評判應該與他的所作所為密切相關聯,但即使如此,任何時候也不應該存在任何群體或個體天生就低人一等的情況。”

“對!太對了,我也是這麼想的!”男爵激動得鼓起掌來,他眉毛下的深邃眼睛閃着光,“能見到你這樣明事理的年輕人類我真是欣慰有加,之後請務必到我那裡坐客!”

“可是,有時候就算明事理,也會把事情搞砸……”

蕾蒂在旁邊小聲嘟囔,明顯對於那天的事還有些介懷,這是當然的,畢竟受到實際影響的人是她。

艾德也感到愧疚,這也是他今天來這裡的原因。

“是啊,確實如此,做正確的事,有時候反而會遭到庸人的報復。”男爵伸出手,一手搭着艾德的肩膀,一手摸着蕾蒂的腦袋,“但越是如此,我們越不能停下,在正確的道路上停下腳步,就是向錯誤屈服。”

“但是男爵,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承受報復的。”

“所以我來了,所以我會幫你們度過難關。”他握住蕾蒂的胳膊,真誠地看着她,“我手下的人對你造成了傷害,這是我的疏忽,請務必接受我的道歉。今天我重新聘用你做我的私人花園修剪師,我會給你為期五年的正式合同,而且保證你不會再受到任何語言或人身傷害,這樣你能原諒我嗎,蕾蒂?”

少女被突如其來的喜訊沖昏了頭,坐在椅子上愣住了,過了好一會她才反應過來,眼角溢出喜悅的淚滴。

“那我就當是你原諒我了。”男爵替她擦去眼淚,從椅子旁拿起一個盒子,“這是我的賠禮,裡面有一些吃的和你父親的處方葯,小小心意不成禮數。”

“我、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那就什麼都不用說,請收下吧,而且放心,”男爵站起來,沖她一眨眼,“這些可不是從你薪水裡扣的。”

蕾蒂破涕為笑,打開盒子看到裡面的東西后卻又有些淚目。

“時間不早,我們兩個男人就不在你這裡久留了,你自己保重,尤其是可不要在復工之前出事哦,那天我會親自來接你的。”

在蕾蒂不斷的感謝聲和挽留聲中,男爵帶着艾德離開了。僅僅幾句話的時間,太陽徹底落下,格拉斯入夜了。

男爵站在外面,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呼吸着充滿油煙與肉腥味的空氣,舒暢地呼出來。

“了卻了一樁心事,舒服多了。”

“對我也是一樣,”艾德今天來的理由和男爵差不多,“不是您的話,我自己肯定做不好。”

“哈哈,這算什麼,走吧,我帶你出去。”男爵和他並肩而行,兩人邊走邊聊着,“我是個貴族,我擁有資源,我用手上的資源去幫助同胞,這是很簡單的事情,不值一提,也無需誇獎。但你是個外來者,即使毫不知情卻敢一個人來到這是非之地,而且是為了幫助異族人,這是一個男人的擔當,我欣賞你,你做的事比我可貴。”

“不敢當。”

嘴上這麼說,艾德心裡被男爵誇得有些洋洋得意,剛剛放鬆警惕,腳上就一絆,差點摔倒。

“哎呦小心點啊,要是你灰頭土臉地出去了,我可是有麻煩的。”男爵打趣道。

“這裡,好黑啊。”

棚屋區白天熱鬧非凡,到了晚上卻只剩一片黑壓壓的房屋影子,一切都蓋在陰影里,像是陷入睡眠的怪物巢穴。

“嗯,市政不願意給我們的建設撥款,路燈一直立不起來。不過,我有時候也挺喜歡這樣踏實的感覺。”他抬頭望了望遠方繁華明亮的市中心,又看了看棚屋區窗戶里的暗淡燭燈,“那邊,是錢,是沒有感情的資本;但這裡,每一個窗戶里的燭火都是生活,都是溫度,這才是實在的東西。”

“男爵很在意普通人呢。”

“因為普通人最真實,他們的語言,他們的行為,他們的感情有重量,很讓人放心。”他仰起頭,眉頭微蹙,“我討厭那些在大人物面前虛假諂媚,對下人又兇狠如虎的傢伙。聽說了那個監工的所作所為,我心裡其實非常生氣,尤其是他欺凌的還是個少女。”

“……尤其是?”

“浮勒斯人地位低下的其中一個原因,是我們的身體素質較弱,在體力勞動中不佔優勢。整個種族都這樣,女性就更不用說了,她們因為力量不足,很多時候需要同時進行很多工作才能養家糊口,比男性更辛苦。我敬重這些堅強的人,所以尤其看不慣不尊重,乃至霸凌女性的行為。”

談話間,大路的燈光逐漸接近了,兩人已經離開了棚戶區。

“你住哪裡,我送你回去。”

“呃,我……”這麼一問,艾德才想起來自己今晚根本沒有落腳點,兜里的錢也不知道夠不夠住旅館的。

“你不會……哦對你是旅者。”男爵笑起來,拍拍他的後背,“告訴我,你對男爵宅邸感興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