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黑暗裡的君王
1
“不不不，這不行，這太，這太……”
一名侍從後退着，神情慌亂、幾乎跌倒，其他人也不比他好到哪去。
“‘保持鎮定！’”男爵命令他，侍從沒了聲。
艾德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或者說，有誰看到這副景象還能笑得出來的？
他們所站的地方並不是階梯，而是一個巨大圓形角斗場的高層觀看台，從這裡整個角斗場向下斷層坍塌，中間的一半化成廢墟，另外一半卻完好地立在落差幾十米下的另一邊地面上。
但這不是令他們恐懼的東西，即使這巨大、空曠、幽暗的角斗場再怎麼詭異，也無法與它中心空地上的慘象相比。
艾德花了數秒鐘才意識到那地面上是什麼……那是血，厚重的、鮮熱的、腥臭的血蓋住了整個角斗場地的地面。那不是一個人兩個人的血，那是十人、數十人的血潭連接在一起，嵌在血色中的複數頭骨就是最好的印證。
而在角斗場的更遠處是一條街道的入口，那是有完整的房屋、地面、甚至能隱約看到窗戶里傢具的真實街道，只是在街道的磚牆上，有一樣的血液填滿了每一處縫隙。
地下城，艾德沒有想到它是如此直白的東西。在這個空曠到無邊無際的穹頂下，建立着整個廢棄的地下城市，而剛才的整整一隧道亡師兵，就只是它的門衛而已。
且不說魔晶範圍外那完全密不透風的黑暗，真正令艾德毛骨悚然的是“寂靜”，整座城市，居然一丁點聲音都沒有。
唯一比確定的死亡威脅更令人恐懼的，就是不確定的死亡威脅。
有多少人在他們前面來過，有多少人活着穿越了這片區域？艾德甚至不敢細想。
“大人，我們絕對過不去的，我們返回吧，再找一條路！”
“沒有別的路……”男爵搖搖頭，“從陷阱到這裡，這是一條單行道，沒有任何岔路，也不可能返回。”
“可是，”侍從打着寒顫，“誰知道那裡會有什麼？”
男爵眉頭緊縮，他怎麼會不知道情況如何？和自己同級的銀牌冒險者連門衛那關都過不去，前面更不用說了。自己的隊里既沒有實力碾壓的強者，也沒有精通潛伏與機關術的盜賊，只有一個還算靠譜的合作夥伴，一個派不上用場的丫頭，和只剩下兩個的侍從。
幾乎全是金級的探險隊只有一個人逃回了格拉斯，而且還付出了瘋狂的代價，這樣的事實本就是最直白的警醒，但是整座城市沉浸在神器現世的激動中，所有人都忽略了這件事。
“我們只有前進了。”
艾德沉默無言，他很想提出反對意見，但在這封閉性遺迹里，前進是唯一的選擇。
2
“小心點。”
幾人小心翼翼地從廢墟上爬下，艾德踩穩腳下，抱着蕾蒂放到地面上。
一陣陰風從他耳邊刮過，簡直像是有人在自己的影子里低語。
男爵收回了照明魔晶，他將其中一個捂在自己懷裡，這樣只會發出堪堪照亮腳下的熒光。
“把武器收起來，刀刃會反光。”
他們排成一列，男爵走在最前面，艾德和蕾蒂在中間，所有人都壓低身子、放輕腳步，盡量消除自己的痕迹。
穿過角斗場唯一的路就是那個血池，那裡從頭到腳都透露出一股隱藏着危險的氣息，但現在不是考慮感覺好不好的時候。男爵率先踩了進去，幸好血液很黏，不怎麼會發出水聲。
“嘔……”蕾蒂捂住嘴。
強烈的氣味衝擊着眾人的鼻腔，滿地的血液、破碎的臟器、散落各處的白骨，被這些東西包圍會有一種極噁心的感覺，好像自己也會變成這堆碎肉的一份子。
幸好，浮勒斯人身手敏捷、腳步輕快，在男爵的帶領下他們應該很快能安靜且安全地離開這裡。
但，浮勒斯也有缺點，力量。
沉重的黑箱壓着侍從的脊背，當他彎下腰來，這重量就爬到了重心以上，像個搖晃的高塔。
男爵一抬手示意眾人停下，他聽到了什麼。
倉促的行動讓侍從身子一歪，黑箱朝一邊傾倒，他連忙踏出去一條腿以保持平衡。
咔。
一截指骨在他腳下碎裂，清脆的響聲打破了寂靜，穿透黑暗，穿過角斗場，在整個穹頂下回蕩。
幾乎是同時，黑暗裡傳來聲音，像是毒蛇，又像是鯨叫，蓋住整個角斗場的影子活動起來，藏在裡面的厲鬼來回閃爍，像是發現獵物的掠食者。
侍從慌了，冷汗瞬間浸濕了衣服，無數道目光正從看不見的地方刺來，每一道都想把他開膛破肚。
“不、不、不……”他慌張地擺頭，卻什麼也看不見，“我不要，我還不想死啊！！”
尖嚎着的求生本能終於壓過了理性，他突然全力奔跑起來！
“別跑！”
但他已經不管不顧了，只是盲目地沖向角斗場的出口。
就在他沒入黑暗中的瞬間，強烈的光亮突然從其中亮起，幽藍的妖冶身影從地下躥出，伴隨着凄厲的尖嘯。
“塞壬妖女！”
男爵直奔侍從而去。妖女在空中搖擺，她完全透明的身影里，每一根骨頭、每一根血管都帶有致命的魔力，跪倒在地的侍從根本無法移開視線，即使已經因恐懼而幾近崩潰。
妖女張開嘴，發出人類耳朵根本無法捕捉的奇異聲音。
艾德瞳孔驟縮，他猛地回身用身體擋住蕾蒂的視線。
侍從，爆炸了。他的整個身體從內向外完全炸開，還算完好的骨骼、臟器落在池中，血液如雨般灑下，成為了血池的一部分。
男爵用手擋住血滑到黑箱旁邊，從頭至尾都沒有抬頭看妖女一眼。但片刻后，他還是用那剩下的餘光看到了赤裸裸的恐怖——
同樣的幽藍色光芒從四面八方的地上亮起，一個又一個飄渺的身影從地下飄出，冥光照在血池中，這景象宛如地獄。
沒有別的辦法了。
“跑！”
男爵親自背上黑箱帶頭奔跑起來，剩下三人緊跟在他後面，而更後面的是排排幽靈般的妖女。
“她們會試圖吸引你的注意力，千萬別和她們對視，不然下場就和那個人一樣！”
艾德拉着蕾蒂，蕾蒂也乖巧地不再掙扎，她緊閉着眼睛任由艾德帶着自己衝出角斗場。
“去哪？”他問男爵。
“跑就是了！”
目的地？這整個城市都是魔物的，哪裡有什麼目的地，能多活一分鐘是一分鐘而已。
妖女們纏繞着他們來回閃爍，時而從眼前拂過，時而在後頸留下一道淺傷，她們移動時的聲音像是女性銀鈴般的輕笑，但笑聲里夾雜着的是毫無活意的肅殺之氣。
他們移動的速度比不上漂浮的妖女，越來越多的幽靈積聚在他們身邊，她們浮現在街道旁每一棟房屋的窗戶上，意圖在任何獵物能看到的地方上反射出自己的身影。
蕾蒂突然尖叫起來，艾德猛地回頭，一個妖女正完完全全地蓋在她身上，只要她一睜眼就難逃厄運。他來不及多想，下意識地抽出劍。
男爵回頭看到這一幕，立刻感到不妙：“劍刃會反光！”
艾德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已經晚了，但在他的視線與劍刃上的幽靈相遇之前，前方飛來一個魔晶。
“眩光！”
熾烈的白光瞬間炸開，艾德的眼睛像被灼傷一樣，世界全部變白，接着又變成徹底的黑色，耳旁只剩下翁鳴。
短暫致盲，什麼都看不見自然無法移動，四人站在原地，精神緊繃到隨時可能斷掉。
這是地獄般的幾分鐘，無數可以殺死你的魔物就纏繞在你身邊，但你什麼都做不了，只能閉上眼睛祈禱她們沒有別的攻擊手段。
世界陷入安靜，似乎連妖女們也等待着他們恢復視力的時刻。
3
艾德微微睜開眼睛，謹慎地將眼睛眯成一條縫。
“怎麼回事，怎麼什麼都看不見，我瞎了？”
他將眼睛睜大，發現無論是睜眼還是閉眼眼前都是一樣的漆黑。眼睛作為人類最重要和使用最頻繁的感知器官，一旦失靈立刻會引起恐慌。
“你沒有瞎。”男爵的聲音從黑暗裡傳來，“是她們走了。”
艾德一愣，他伸出手在空中揮了揮，除了空氣什麼也沒感覺到。
真的走了？為什麼？
“看不見是因為太黑了，這個地方是完全沒有任何光源的，浮勒斯也看不見。”男爵用手指觸覺分辨着懷中的魔晶，片刻后抓住一個，“準備好靠近我，我只會亮起一點。”
微弱的熒光亮了起來，只照亮了男爵的周身：“快過來。”
艾德正想走去，有人卻扯了扯他的袖子。他回頭一看，蕾蒂正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巴，眼睛瞪得大大的，身子不助地顫抖。
她死死盯着，不是因為魔力鎖住了視線，只是恐懼而已，單純的恐懼，讓人不敢移開目光。
艾德順着她的目光：“怎麼了，有什麼——！”
一對巨大的紅色光點，就這樣懸浮在暗處的空中，那是一對眼睛——一對僅僅是看着，就能使人類因為威壓難以行動的眼睛，這是黑暗自然的法則，這是背棄光明的君王。
那種想要跪拜的慾望深深刻在血脈中，以至於當你發現自己是直立時，感覺像是斷頭台上的死刑犯。
現在他知道妖女為什麼離開，或者說，躲在地下了。
眼睛向下移動，在那黑暗中是它巨大的身軀，它光是低下脖子就能掀起風聲。
“什麼？”男爵回過頭去，如遭雷擊。
照明魔晶脫手掉在地上，光影潑出。
巨大而駭人的軀體瞬間呈現在眾人眼前，比人更大的猙獰肌肉，踩碎地面的扭曲雙足，流淌於鱗甲上的古老文字，還有那昭示權力與力量的至高體征——逸散着威壓的巨大雙角。
男爵已無法思考，他張着嘴巴，雙膝緩緩落向地面。
眼淚從他眼角劃過，他口中呢喃着。
“‘Daimon’……”
侍從與蕾蒂也依次跪下，艾德甚至扶不住她。
現在只剩他站着了。
那東西微微張開嘴巴，露出近米長的兩排利齒，齒縫中夾雜着鮮血、肢體，甚至是被撕成碎片的鋼鐵鎧甲。一陣熱風從那喉嚨底處灌了出來，穿過牙齒，掀起整條街道上的灰塵，窗戶撞擊窗框，嘎吱作響。
艾德後退一步，但僅僅是因為強風吹動了他的身形而已，膝蓋仍沒有半點彎曲的意思。
威壓像山嶽般平等地壓在所有人肩頭，那東西的存在塞滿了全部空間，凍結了所有空氣。艾德承認它震撼無比，也承認它身上的神聖威勢，但……
他不害怕。
它終於低下了高傲的眼眸，將目光聚集在了一位凡人身上，那視線像是實體，擊得沙塵飛揚。
其他三人也紛紛轉過頭看着艾德，他們似乎失去了獨立思考的能力，變成了君王的附屬品。
艾德咽下一口口水，低下身子……
拔出了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