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築城者的捷徑
1
整整一支精英探險隊，每一個成員都是精挑細選、實力拔群的老手，但卻在一條沒有埋伏和敵人的通路上，幾乎全軍覆沒。
匪夷所思嗎？確實，但不可理喻嗎？
並非如此。
答案就在眼前，就倒在刑架邊，或者說，刑架本身就是答案。
艾德將讓娜的身體翻了過來，她胸前的皮甲被剝開，而裡面則清晰可見一道傷口。
“刀傷。”說著，他望向男爵腰間的彎刀，“這裡可沒有亡師兵。”
“不可能，探險隊已經合作很長時間了，每個人的關係都很好，更不用提身為浮勒斯同胞的他們。”
“那你覺得讓娜是自願走上這個刑架的？她胸前的刀傷怎麼解釋？”
“我……”
“我也很不想相信，但是如果地下城能讓一個老練的冒險者發瘋，那也可能讓他做出更恐怖的事情。”
男爵堅定地搖頭：“那也不可能，太荒謬了！”
“現在不是自欺欺人的時候，事實就擺在眼前。”
“我沒有自欺欺人，我就是知道，我了解這兩個人！”
“你在現場見到真相了嗎？”
“是我派的探險隊！！”
爭論戛然而止，艾德愣住了，這倒是完全沒想到。
“這個探險隊是我的企業資助的，那兩個浮勒斯是我親自指定的，隊里每一個人我都認識，而他們倆是兄妹，兄妹！”
艾德低頭看身下冰冷的屍體，這個人曾是那個倖存者的妹妹，她死了，而她哥哥也徹底失去了理智。
“……隊里其他人，是人類對吧。”
這次換男爵一怔，他扶着額頭露出苦惱的神色，良久之後才嘆了口氣。
艾德將屍體放平，站了起來：“我們必須再找條路。”
“什麼？”
“不管這條路到底有什麼，它確實殺光了所有探險隊員並逼瘋了最後一個。連經驗老道的探險隊都不能幸免於難，我們的下場只會更慘。”
“不不不等一下，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男爵擋在他前面，“這是距離神器最近、最安全、最清晰的路，我們要到哪裡才能找到一條能和這個相媲美的！”
“這哪裡安全了？無論是人數、經驗、技術、實力我們都不如探險隊，他們沒能規避的危險我們怎麼逃得掉？”他搖搖頭繞過男爵，“我們必須換一條路，即使是上面的路。”
“喂，你不會是說回到上面吧？那才是真的死路一條！”
“我們知道最終房間的方向了，只要謹慎一點慢慢來，早晚可以抵達的。”
“早晚？”男爵抓住艾德的胳膊，“我的朋友，我們沒有早晚了。”
“什麼意思？”
“你不明白嗎？時間，最重要的是時間！這不是個生存遊戲，只要活下去的就勝利，不對，整個地下城只會有一個勝者——拿到神器的那個人！”他神情激動，眼神里透着焦慮和着急，“不管有多少人倒在了路上，肯定還有人在大步朝着最終房間前進。他們可能是是翡翠，是黑曜石，甚至是更高等級的非人強者，走正常路線我們是贏不了的！”
艾德搖晃胳膊想要掙脫，但是男爵死死鉗着不讓他離開，他柳葉形的瞳仁在瞳孔里收縮，閃着強烈的神采。
那不是什麼令人愉悅的東西，那是……極其強烈的慾望，強烈到讓人不適。
“你就這麼想要神器嗎？”
“想要？不，我‘勢在必得’。”他咬牙切齒，斬釘截鐵，“我為了搜刮寶藏派出的探險隊，是我的人找到了神器，它是為了回應我的呼喚而來的！”
“你怎麼能知道？”
“你知道我為了等神器現世等了多少年嗎，十七年，整整十七年！十七年前發生的事讓我明白了……這世上有些事是無法改變的——天生的，註定不能被人左右，一個人即使再怎麼努力也沒用。但是我堅信——”
他抬起頭，視線洞穿了石門直直射向前方：“神器，可以。”
“我——”
“聽我說，孩子，聽我說……”男爵咽下一口口水，真摯地看着艾德，“我想幫你找到你的夥伴，我真心想，我也祝福你們，我也願意以後繼續用其他方法資助你們，但是在這之前，我真的真的很需要那個神器……十七年前的那個晚上，要是那時的我就已經有神器的話，我和她也許就能在一起了。”
他鬆開手，才發覺自己是如此用力，連手掌都發紅了。
“對不起……我就是……啊……十七年了，我還沒有走出來。我多麼希望有奇迹發生，我多麼希望那晚上的事會有什麼不一樣，但是不行，因為我沒有神器……”
男爵的氣勢一下子減弱了下去，像是大浪后的軟沙。
“一定要有神器嗎？”艾德對神器沒有一丁點好印象，那東西太過危險。
“她是，與我們作戰的盧納狄克執政官的女兒。”男爵露出分明的笑容，但卻沒有一點喜悅，只有溢出臉龐的苦澀，“我試圖隱瞞自己的身份，但是有些事終究瞞不住，有些坎，終究跨不過去。”
艾德張開嘴，他想要說些安慰的話，但說什麼都顯得無力：“……對不起。”
“艾德，你也看到了，人類與浮勒斯的矛盾每天都在惡化，我們的分歧已無法彌補，隨着這個國家的衰退會有一批浮勒斯尋求獨立和反叛，那時候我們又會退步到敵人的立場。如果那一天真的到來，靠我的力量是無法阻止的，更多的悲劇將會發生，最差的情況下，浮勒斯族將會覆滅。”
他又一次握住艾德的肩膀，但這次是輕柔而真誠的，毫無逼迫的意圖。
“我需要神器，我們需要神器，浮勒斯人需要神器……拜託了艾德，這是最後的機會，我只求你幫我一次，之後你想怎麼樣都可以。”
“我……”
艾德苦笑，這時候還能說什麼呢。
他抬起頭，看着男爵的眼睛。
“不。”
2
男爵猛地後退了一步，所有人都沒想到艾德的回應竟然是這個，就連他自己也是。
我在說什麼，我剛剛說了什麼，我拒絕了他？
剛剛他完全沒有仔細斟酌，幾乎是脫口而出，以至於他自己都沒反應過來。
不——這就是當時腦子裡閃現出來的第一個字。
“什麼？！”男爵先是不敢置信，然後瞬間氣急敗壞，“你說什麼！”
他揪起艾德的領子，雙眼噴火。
“我掏心挖肺地分享自己最遺憾的故事，我為什麼要神器，浮勒斯為什麼要神器我都說得清清楚楚了，你為什麼還是毫無反應，難道之前對我族類的關心都是裝出來的嗎！”
“我……”
“你倒是告訴我，到底有什麼高尚的原因讓你拒絕我的請求！”
艾德猶豫了一下，小聲說道：“你撒謊了。”
“……？”
艾德看着男爵的眼睛，他一直都看着男爵的眼睛，因為只有透過眼睛才能感受到對方真實的情感。
他說的是對的，他的愛情，他的遺憾，他的渴求，甚至是對於浮勒斯存亡的擔憂，全都是真情實感。
但是有那麼一刻，他眼神中流露出來的神采變了，即使只是轉瞬即逝的一息，他的慾望蓋過了真誠。
那不是對於任何景象的嚮往，也不是追求平等的渴求，只是單純的、針對某一個物品的強烈慾望。
他撒謊了，還有別的理由，一句假話，混在所有的真相中。
“不行。”艾德堅定地搖頭，“就算不去顧及門后的危險，我也不能讓你帶我們繼續行動，現在的你不夠冷靜，不能做決策。”
“你以為我是誰，這是我的隊伍，輪不到你發號施令！”
“我不是在搶你的指揮權，只是現在的你不像之前那樣鎮定了，我們需要緩一緩，僅此而已。”
“我說了，沒時間了！”男爵手上發力牢牢禁錮住艾德，扭頭對侍從說道，“你！去把門打開！”
艾德掙扎：“放開！我沒有找你麻煩的意思！”
侍從跑到門邊，將彎刀插進門縫，用全力撬着門板。
“男爵，唐何塞！冷靜下來，這是切實的人命啊，門后的危險可能真的殺死我們啊！”
“外面千千萬萬的浮勒斯就不是生命了嗎！我會拿到神器的，我一定會拿到神器的，為了這一天我已經走太遠了！”
“大人，這個東西好像不太對勁，大人，這門——”
藍色的衝擊波突然從門上炸開，彎刀變成碎片，毫無防備的幾人被瞬間轟飛，倒在地上。
“我就知道，咳咳，一定有防禦機制……”艾德爬起來，“蕾蒂，你怎麼樣了？”
“你別想跑！”
男爵一把撲來，將艾德撞在刑架上：“今天無論你說什麼，我們都要進去！”
“我沒有……”
在他們爭執時，艾德左手傳來護具的扣合聲。
3
在他碰到刑架的瞬間，整個人像是磁石般被吸附了上去，渾身上下幾十個鎖具迅速合上，只是一眨眼的時間艾德就完全動彈不得。
“怎麼回事，我完全沒有動。”男爵後退兩步，他也毫不知情。
刑架根本不需要任何操作，只要受害者貼上去就會自動啟動——它從一開始，就不是為“自願者”設計的。
艾德在裡面掙扎着：“我的手……等下，我背後有什麼東西，好像是……呃啊啊啊啊啊啊啊！！”
數十根鋼刺直直扎進他的皮肉里，最深的直達骨骼，血立刻纏上結白的鋼刺。
男爵本能地感到不妙：“快過來幫我把他弄出來！”
侍從和他上下用力，兩人都是身體強健的成年人，但是金屬鎖扣紋絲不動。
男爵後退兩步，抽出彎刀，深呼吸着維持冷靜。
他大吼一聲舉刀砍向鐵鎖，衝擊波再次爆發，彎刀直接飛出金字塔掉進幾十米外的水池裡。
“不不不……”他爬起來拉扯着刑架，“艾德，艾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會這樣，別放棄，我會把你弄出來的。”
艾德臉色極差，他的生命隨着血液在以驚人的速度流逝：“拜託了……快一點……”
刑架上的條條細槽逐漸被血填滿，赤紅的細流盤旋着滴向地板，再緩緩爬上石門。
男爵對着刑架拳打腳踢，他打開背包翻出各種魔晶，但是這些神奇的物件同時失去了魔力，在接觸到刑架的瞬間就變成了黯淡無光的玻璃。
“不不不不！”他揮舞着流血的拳頭，刑架卻仍紋絲不動。
蕾蒂似乎也感受到了事態的絕望，她捂住嘴巴，眼角流出眼淚。
血液已經爬滿了大半個石門，幾分鐘之內艾德已經臉色蒼白，皮膚都失去光澤，嘴唇因為體溫降低一片烏青。
侍從伸手搭在男爵的肩上，搖了搖頭，但男爵還不甘心，怒吼着騰身一腳踢在刑架上。
像是察覺到了他的怒氣，衝擊波再次將他掀翻在地，頭暈目眩。
“艾德，再等一會，我馬上就可以……”
他半跪在地上，抬起頭，卻愣住了。
石門開了。
在垂死的艾德身後，巍然如山的石門爬滿了鮮紅的枝條，鮮血變成了網，不知何時將門打開了一條縫隙，艾德的血剛好夠打開一人通過的縫。
而隨着他生命凋零，血網一點點收緊，石門正逐漸合上。
就在這一瞬間，男爵明白了，建造者的意圖，探險隊的真相，還有，通過捷徑必須付出的代價……
艾德是對的——這是築城者的通路，凡人若想借用，必抵押人命為通行信物。
被築城者殺死的人，恐怕也不會被地下城復活吧。
神器與夥伴，自己真的做好準備進行選擇了嗎？
“……”
“……”
“……”
自己，真的有選擇嗎。
他的肩膀沉下，雙眼躲在額頭的陰影里：“帶着蕾蒂，到門那邊去。”
“什麼，不！”被侍從抓住的蕾蒂拚命掙扎，“你要幹什麼，我不要離開，我不要丟下——”
“‘蕾蒂，現在不是耍脾氣的時候。’”
侍從帶着平靜下來的女孩，迅速消失在門那邊，順手拉走了黑箱。
男爵站起來，與艾德貼着額頭。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但是，已經來不及回頭了。”
艾德的身體越來越冰冷，他竭力抬起眼睛，身前的人早已離開。
石門轟然關閉。
4
世界越來越模糊，房間越來越黑暗，身上也從冰冷變成了毫無感覺。
他太累了，累到沒工夫感到任何情感。
似乎有人在耳邊說話，但他懶得去聽。
不知道多久之後，身前傳來了腳步聲。
“……哦呀，誰家的小兔子掉進捕獸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