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十七年的偽裝
1
“‘攻擊另一條腿。’”
晴嵐掙脫艾德、瞄準開火，血又從另一條腿的彈孔里飆了出來。
艾德徹底失去行動能力，而他甚至沒反應過來。
他想站起來，但是大腿肌肉被子彈撕裂，根本無法行動。
“‘可以了，退下吧。’”唐何塞走到晴嵐身後，“我可不能讓你就這麼死了，艾德，你的價值和我的‘秘密武器’相比只多不少。”
那個比人更高的黑色箱子。
艾德咬牙忍受着疼痛，額頭上爬滿了豆大的汗珠。
“你，為什麼……”他喘着氣，抬頭看向唐何塞，“知道保險的事！”
晴嵐最強大的武器一直都不是體術，之所以艾德敢於挑戰，也是因為他知道唐何塞即使命令晴嵐像是用銃那樣直接開槍，因為保險的存在也不會有任何效果。每一次晴嵐將槍收進套里都會習慣性地關掉保險，這正是艾德的免死金牌。
這個世界的特殊限制讓槍械永遠停留在了撞針擊髮式之前的階段，但現在男爵卻清晰無比地說出了“保險”這個詞，怎麼可能？自己和晴嵐當著他面交談時根本沒有談及保險一個字！
艾德心生疑慮，之前的場景在他眼前閃過。
把“手槍”放下。這是他下達的第一個命令。
為什麼是“手槍”，而不是“手銃”。這是當初晴嵐問自己的第一個問題。
“不可能……”
如同被巨錘猛擊胸口，艾德突然覺得一陣暈眩恍惚，為自己的想法而恐慌、混亂。
絕對不可能，只是自己的胡思亂想而已，肯定是巧合！
如果自己想的是真的，那不僅是眼前這個已經失去理性的唐·何塞了，就連自己記憶中的那個男爵都……
但他按捺不住，他必須要知道真相。
“唐·何塞……你獲取神器的理由，到底是什麼？”
那個浮勒斯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咀嚼着這個問題，斟酌着回答。
“所以，你已經知道了。不過你還真是厲害，為了讓晴嵐擊敗你，我居然不得不露出這麼大的破綻。十七年，從來沒有人把我逼到這一步。”
“你撒這個彌天大謊，走到今天，讓所有人以為你是個英雄。”
“撒謊？”唐何塞臉上的笑意消失了，“彌天大謊……呵呵，你以為我想撒這個謊嗎？你以為我心甘情願，成為這個謊言的一部分嗎！”
他死死盯着艾德，正如同艾德瞪着他。
“沒錯，我並不熱愛浮勒斯，我不是浮勒斯人心中的那個領袖，我也從來沒有指望過讓浮勒斯過上和人類同等的生活。我甚至很討厭他們……但那又怎麼樣呢？我還是必須成為挑起大梁的那個人，我還是必須東奔西走、爭取浮勒斯的利益和地位，我還是得擺出人類與浮勒斯的橋樑的形象，照顧一群我根本不想在意的下等人。”
“你知道為什麼嗎？”他俯下身子，湊到艾德耳邊，咬牙切齒，“因為我他媽的也是個浮勒斯。”
“你本可以走開的。”
“哦是嗎？我當然可以走開，我當然可以遠離族群，任由盧納狄克吞掉浮勒斯的領地，我會掩蓋自己的身份浪跡天涯、一個人瀟洒快活一輩子，這不是玩笑話，我真的想過這麼干。”他語氣低沉下來，話鋒一轉，“但當你愛上了一個人類女孩時呢？”
艾德閉嘴不言。
“她是如此陽光、熱烈、快樂，就和你的弗艾婭一樣，讓人無法移開視線。她是我唯一的一道光明，我唯一能捧在手心中的溫暖……但我卻永遠也無法和她走到最後，我們的戀情是在懸崖邊的散步，早晚有一步，我們之中的一個人會滑下深淵、萬劫不復。”
他望着前方的虛空，痴痴地望着，但轉瞬間，眼神里卻又只余滿溢的殺意和兇狠。
“就因為我是個浮勒斯！就因為我的頭頂長着一對耳朵！就因為我的手背長着黃色的汗毛！我和人類一樣生活、一樣睡覺、一樣進食、一樣思考、一樣學習；我們有着一樣的思維方式，對世界有着一樣的看法；我並不更笨，我並不更原始，我的品性並不更低劣……但我就是，無法被人類接納。”
他深沉地嘆了口氣：“你見過天塹嗎，艾德？我見過，那名為‘種族’的天塹是不可跨越的。我有着最令人噁心的天賦能力，任何人的意志在我面前都毫無意義，我可以把英雄變成賤貨，我可以把乞丐變成富豪，我能讓國王下跪，我能讓妓女成聖……但無論如何努力，無論我如何絞盡腦汁，我都無法‘讓別人認為我是個人類’。”
“這才是你的真實想法，你不是想通過神器彌補人類與浮勒斯的差異，你只是為了自己，想要重新捏造自己的身份。”
“不是‘重新捏造’，艾德，你已經看出來了，不是嗎？我不需要捏造我是一個人類，”他終於不再掩飾，露出笑容，“我本來就是，在我來到這個世界之前。”
2
艾德低下頭去，內心裡的思緒攪成一團，如同毛線球，但是每根棉線都插着針一般銳利的刃，它們收縮膨脹，割得他心臟寸寸滴血。
“十七年，我作為浮勒斯活了十七年，期間沒有一個人相信我是個穿越者，沒有一個指引會承認我的身份。當你們其他人如同神明一般高高在上締造傳奇之時，我活在山洞裡，我枕着石頭睡覺，每一晚我都握着自己的長矛，害怕動物會搶奪我的居所，每一天都筋疲力盡，毫無希望地等待第二天的到來。”
“是你自己選擇的，是你選擇的自己的種族和身份。”
“那是三千年前！我們和三神王一樣在萬物之始來到這個世界，但我卻在三千年後才蘇醒！我怎麼會知道這幾千年浮勒斯退化成了這樣原始的種族！”他嘆了口氣，擺擺手，“但你知道嗎，就這樣我也能接受，即使是風吹露宿、掙扎求生的生活我也可以克服……但是，我無法接受我比其他人類低人一等。”
他半跪下來，放緩語氣：“艾德，我想以一個人類的身份堂堂正正地活着，這就是我唯一的訴求。你怨恨我、你厭惡我，都沒關係，在那之後你可以隨便懲罰我、傷害我，但我必須得到神器，在那之前，我拜託你，能不能不要再阻礙我了，這是我畢生的心愿。”
艾德低着頭，將臉埋在陰影中。
無人講話，唐何塞只是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應。
現在，再沒有謊言了，再沒有掩飾了，一切都被呈現在艾德面前，由他取捨，由他決斷。
協助男爵，或者拚死反抗。
他就是一個想要重新獲得一個公平公正人生的人類，動機上並沒有錯，他也並非罪大惡極、十惡不赦之人。
如果一個人犯了錯，改正就好了；如果一個人犯了罪，伏罪就好了；如果一個人罪孽深重，那就由法律來審判，由法律來處決。
艾德是這麼覺得的。
他以前，是這麼覺得的。
“你怎麼知道她的名字。”
“什麼？”
“你怎麼知道她的名字？”
“誰的名字？”
“弗艾婭·彩雲的名字！”艾德猛地抬起頭來，目光如火，“我從來沒和你說過一次她的名字，每一次我都用‘她’來代替，但你卻知道她的名字，誰告訴你的，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
“你又是怎麼知道我是穿越者的！我已經三個月沒有去指引會登記了，期間我從來沒主動和任何人透露自己的身份，這個城市裡所有知道我身份的人都不可能泄露這個消息，你是從哪裡知道的！”
男爵後退兩步，張開嘴卻無從辯駁。
“你假裝出一副求道者的樣子博取別人的同情，你指望別人理解你、為你換位思考，支持你的心愿，但事實如何？唐·何塞，你遮蓋事實引導輿論，對所有其他人都嗤之以鼻不屑一顧！不要指望我的同情，你何時同情過他人？你有沒有哪一刻，尊重過他人的意志？不，別人只是工具罷了，別人只是踏腳石罷了，為了實現你那個卑微的、純粹的、高尚的心愿，你可以犧牲無數人，你可以將所有人都踩在腳下！”
他咬着牙站起來，大腿里鮮血汩汩流出順着褲腿滴到地上，但他死死堅持，臉上肌肉因憤怒擠在一起，兇狠如惡鬼。
“人渣，你是個不折不扣的、純粹的人中渣滓！虛偽、醜惡、不堪入目！你說的話究竟有多少是真實的，多少是虛假的，恐怕連你自己也不知道了吧，因為你這個披着人形皮囊的怪物，從頭到腳，已經再沒有夠資格稱為人的部分了！”
“夠了！胡言亂語、血口噴人，就算是撒謊了，那也是為了——”
“你，對彩雲幹了什麼！！！”
艾德一把抓住唐何塞的肩膀，五指幾乎摳進肉里，恨不得把他的肩膀壓碎。
“你偷聽了我們的談話，你就在那裡，在圍觀蕾蒂的人群中你就在那裡！你跟蹤我們，確認了我們的身份后你綁架了彩雲，你把她關在哪了，你對她做了什麼！！！”
唐何塞閉着嘴，與艾德對視着，久久之後才說出一句話：“她，就是秘密武器。”
艾德鬆開手，猛地一怔。
那個黑色箱子，比人更高，如同棺材一般的箱子，上面甚至還有透氣的孔洞。
“她還活着，我向你保證，我用最高級的魔晶工藝鑄造了那個箱子的內膽，毫不誇張地說，箱子里是整個地下城最安全的地方。”
“為什麼要這麼做，你要拿她做什麼？”
“我必須得到神器，我知道有太多人會蜂擁而至，即使我最後抵達了神器的房間，即使我本身是個穿越者，神器也不一定會選擇我。”
“穿越者被選擇的幾率比普通人高得多，你根本不需要拉其他人下水！”
唐何塞搖搖頭，眼睛裡閃着偏執的光：“‘高得多’還不夠。即使選擇我的幾率和其他所有人加起來一樣高，那也只有百分之五十，而我需要百分之一百，我需要百分之兩百，我需要神器一定會選擇我，不然一切努力都會白費！”
“……你需要不止一個穿越者。”
“沒錯，神器可以拒絕一個穿越者，但三個？絕不可能。我只需要將你們兩個控制在手中，就能輕易達成目標。”他轉頭看了看金字塔頂那屹立在地面上的黑箱，“但她就是不肯合作，她的警戒心太強了，從一開始我就無法控制她，我不得不讓她沉睡在那個箱子里，只要保持最低的生存需求就行。
“哼……這種原因……”艾德捏緊拳頭，壓抑着火氣，“就因為這種理由……”
“神器我勢在必得，即使不擇手段我——”
“就因為這種理由？！”
艾德猛揮手臂將唐何塞一擊打翻在地，自己也失去平衡摔倒，雙腿已經到了極限。
“增加幾率……就為了這種理由，你可以綁架、囚禁、洗腦，若不是需要活體，恐怕她早就遇害了吧！我以為我對抗的是獵殺者，而我最大的敵人卻一直在我身邊。”
“我可以是你的敵人，如果你不配合，”唐何塞擦乾淨嘴角的血，站了起來，“我也可以是你的盟友，我會保證你和弗艾婭都安然無恙地離開地下城，只要你順從。”
艾德同樣斬釘截鐵：“我永遠不會助紂為虐的，你，絕不會帶着神器走出地下城。”
“哼……如果你獨自解決了蕾蒂，那我確實沒有辦法，想要通過那道門我必須犧牲你和弗艾婭中的一個，而這都是我不想看到的損失。但是……”唐何塞露出得意的邪笑，“你恰好給我帶來了其他的祭品。‘擊暈他。’”
艾德一驚，立刻轉頭去看晴嵐。
“太晚了，艾德，而你也太弱了。”
槍托向著艾德的眉心直直砸去，他眼前一黑，應聲倒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