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奪者們的喝彩聲只在自爆發生時停頓了一瞬,很快又重新響起來:

“小子,你沒死?!”

“幹得漂亮!”

“小姑娘,學學你弟弟,下手就得這麼狠!”

……

身處嘈雜的大廳中央,我雖然煩躁得想怒吼出聲,卻有種莫名其妙的疏離感,彷彿這一切只是一場獵奇的夢境。

“平榛,你怎麼了?!”

宮原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天空中傳來似的。

“殺得好!殺得好!殺得好……”

掠奪者們的喝彩聲則宛如從地底升起的迴音。

兩邊都離我無比遙遠。

雖然遙遠,但腦海最深處殘存的那一點理性告訴我,這一切都是現實。

證據就是還殘留在我手上、把弩箭狠狠刺進別人後頸時的觸感。

這不正常。

在廢土上流浪了這麼長時間,我雖然沒害過人,但因為圖謀不軌死在我手下的人,應該也不少了,這個海嘯和他們也沒有區別。

為什麼殺了他之後,整個世界都好像離我而去了似的?

“小子,你到底用了什麼妖術?老子今天非殺了你不可!”

唐贊的聲音彷彿一條在頭髮里亂竄的蟲子。

我不勝其煩地吼道:“我有自爆病,我還能讓人自爆,明白了嗎?明白了就給我閉嘴!”

“唐贊,讓他們趕緊走!”

“九爺,您稍安勿躁,還是我勸唐贊吧。”

“哎喲,我說鼴鼠啊,唐贊已經氣昏了頭,你怎麼勸也沒有用的,哼哼!”

恍惚之間,我看到高台上有一個人影消失在黑暗中。

接着,我兩腿一軟,坐倒在地。

“平榛?平榛你怎麼了?”

似曾相識的女人搖着我的肩膀,嘴裡喊着似曾相識的名字。

“他怎麼了?”

更加陌生的人們剛剛一直站在女人後面,此刻也圍攏過來,其中的一個,身上還挎着一件長長的東西,那東西剛剛好像還拿在我手裡。

挎着東西的人突然朝遠處跑去,他腳下是一條紅色的路,彷彿一條血河。

“膠水,你幹什麼?快回來!”

陌生的女人用尖利的高音叫着。

“別——別過來!”

血河中的男人一邊倒退,一邊舉起手裡的長筒,光束從長筒一端筆直射出。

紅色的光束在空氣中不斷閃現、很快又消逝,彷彿男人正在一道又一道地把河中的鮮血抽出來。

放棄吧,血河是抽不幹的。

在做無用功的那個人,是我嗎?

不,好像不是。

我並不在這裡,所以那不是我。

身後的男男女女們尖聲驚叫,四散奔逃。

而血河中的男人似乎終於用盡了河中的血——不,血河還在,所以那大概是他自己的血吧——再也無法射出血紅色的光束,反而慢慢被血河吞沒。

直到他身後大步走進來一個幾乎沒穿衣服的男人,將他從血河裡撈了出來,奪下他手中的長筒,隨手將他拋起,似乎想讓他飛出這瀰漫著血腥味兒的囚籠。

但他飛得不夠高。

他並未飛出囚籠,反而落在了尖刺朝天的欄杆上。

尖刺貫穿了他的身體。

更多的血從他身體里流出,從欄杆上汩汩流下,匯入地面上的血河。

男人大踏步走上前來,和剛剛還搖着我肩膀的女人對峙。

“把他交出來,你們還能走。”

吊燈下面吊著的無數只手,彷彿正從地面落向天空。

“你贏了我,他自然會落到你們手裡。”

牆邊有一個破了洞的汽油桶,一隻燒焦的腳從裡面探出來。

頭頂傳來鼴鼠的聲音。那不是叫鼴鼠的人在說話,而是真正的鼴鼠的尖叫,儘管其中的意義我還能聽得懂:

“第七場,黃蜂旅,唐贊!”

喝彩聲伴着怒吼聲,宛如岩漿一般,從極深的地底翻湧上來。

赤裸上身的男人舉起能發出光束的長筒,正對擋在我身前的女人。

可是,血已經用盡了。

用盡了鮮血的長筒,就只是個長筒而已。

男人惱羞成怒,狠狠用膝蓋把長筒頂成兩截,直衝我而來。

就在此刻。

幾乎與地平線一樣遙遠的大廳入口處,突然冒起滾滾煙霧。

一個如鬼魅般迅捷的身影衝破煙霧,手上的巨鐮直衝男人的後腦而去:

“老大,我們來了!”

老大?

老大是誰?

是我。

叫我的是誰?誰來了?

青紫色的巨鐮在我眼前一閃,彷彿斬斷了什麼東西——斬斷了把剛剛把我和世界分隔開來的什麼東西。

但那只是我的想象。我從未和世界隔開,我一直在這裡。剛剛被斬斷的也不是難以名狀的什麼分隔,而是唐贊的脖子。

助手正扛着巨鐮站在我面前,血紅色的眼裡閃着興奮的光。

“丹砂,你們來了!”

我一下子清醒過來。

丹砂來不及和我打招呼,一馬當先,朝還剩下三個人的高台衝去。

在她身後,獵人們已經衝進了大廳,全都穿着掠奪者們的服色,藏身於煙霧之中。

宮原正沿着地毯一側飛跑。她的雙手所到之處,直指天棚的柵欄如同一排乾枯的蘆葦,輕飄飄地倒下,然後重重砸在桌子上,把上面擺着的吃食和人骨砸得亂七八糟;而獵人們就順着她推倒的柵欄缺口處,快速跳上台階,湧入大廳兩翼的人群里。

煙霧散盡之後,除了還在狂奔的丹砂,大廳里已經看不出剛剛有人進來過了。

與之相應,人群中徹底騷亂起來——唐贊剛死,獵人們穿的又是掠奪者的衣服,情急之下,誰又能認清不同幫派的成員?

他們看見的不是獵人,而是黃蜂旅、黑蛇幫、清道夫的掠奪者,正揮舞着種種兵器,朝自己人頭上砍來。

弟兄們都被欺侮到這個份上,再加上幫派間的新仇舊怨,焉有不還手之理?

“鼴鼠大哥!”

人群里不知是誰喊了一句。

我扭頭一看,鼴鼠已經被斬成兩段,從高台上跌落下來。

“弟兄們,殺鼴鼠大哥的是個女的!跟朝霞會的賤人們拼了,給鼴鼠大哥報仇!”

這聲音我卻耳熟得很,是斧頭。

九爺正在抵擋丹砂的猛攻,聽見斧頭的話,急得高喊:“別被獵人騙了!殺鼴鼠的不是朝霞會,是——”

後面的東西還沒說出口,他已經被丹砂鐮刀背上的刃尖刺中了前胸。

我回頭看向“霸者組”的混混們,這些人全都趴在地上,雙手抱頭,瑟瑟發抖。

看着這些人不成器的樣子,我只覺得剛剛散去的煩躁感去而復來,不由得一腳踢在孫霸的屁股上:“幹什麼呢?”

孫霸嚇破了膽,竟沒聽出我的聲音:“掠、掠、掠、掠奪者大爺,是我錯了,是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求你別殺我……”

我也不知哪裡來的邪火,又踢了孫霸一腳。

孫霸還是捂着腦袋,不敢回頭看誰在踢他。

我從鼻子里出了口氣,丟下混混們,拔出腰間的激光發射器,朝一片混亂的人群直衝過去。

半小時后,曾經喧囂的大廳終於復歸平靜。

大廳兩翼的掠奪者們在自相殘殺中折損了大半,剩下的人也大多被獵人們收拾乾淨,只剩幾個投降了的傢伙被捆了起來;高台上那四個首領中,唐贊、鼴鼠、九爺全數死於丹砂的巨鐮之下,朝霞失足從高台上跌落下去,於奄奄一息之際求宮原給了她一個痛快。

至於“霸者組”的混混們,八個人里還剩下五個,兩個死於膠水搶到光束槍后的那一陣亂射,剩下那個就是被唐贊高高拋起、直接被插死在柵欄上的膠水了。

我們這邊,我吃了神拳一套拳腳,又被海嘯的冷槍擊中,全靠防彈防刺背心保護,並無大礙;丹砂直衝上高台,解決了那幾個首領之後體力不支,差點也從高台上摔下來,被宮原穩穩接住;宮原在對付唐贊時被他指縫裡藏着的鋼釘刺了一下,掌心流了點“血”——她自己倒是不甚在意,說那不過是防凍液罷了,也不知是不是在開玩笑;獵人們也都無大礙,只有斧頭和剃刀運氣不佳,斧頭臉上被劃了一道,幸虧傷得不深;剃刀人沒事,只是混亂中被人打了一拳,鬍子被削下去一半。

獵人們把捆得結結實實的俘虜們拖到了大廳中央,我一眼看到,在我身上下了重注、剛剛贏了一大筆的夕月也赫然在列。

我大步走到夕月面前:“你叫夕月?”

夕月看到來人是我,往地上啐了一口:“你乾的好事!專門搞陰謀詭計,算什麼東西,枉費我那麼看好你!”

我的火氣直衝頭頂:“說我搞陰謀詭計?你們搞的陰謀詭計還少?”

夕月見我怒氣沖沖,倒也不敢過分頂撞:“好,我們是有錯,可你們也不能這麼做呀。”

“什麼不能這麼做?你們燒殺搶掠,我們就來殺你們,我看公平得很!”

“燒殺搶掠又沒搶你的……”

大腦作出反應之前,我的腿已經抬了起來,重重踢在夕月身上。

宮原見我狀態不對,連忙過來拉住我:“平榛,你今天晚上狀態都不太好,趕緊出去吧,別在這兒多待了。”

“我怎麼就狀態不好了?”

宮原也是一怔,沒想到我會說這種話:“是不是今天晚上打打殺殺的事情太多,你受影響了?”

“什麼影響?受什麼影響,打打殺殺怎麼了,今天我殺的人哪個不該殺?”

我嚷嚷的聲音太大,連一旁正在對付俘虜的獵人們都聽見了。

剃刀走了過來:“醫生,你今天晚上以身犯險,我們真不知道怎麼謝你才好。”

雖然煩躁,但剃刀畢竟是來向我道謝的,我只能強忍住出言不遜的衝動:“不用謝。”

“醫生也累了,今晚就回去休息吧。等明天休息好了,我們再給醫生慶功。”

“剃刀,連你也趕我走?!”

剃刀搖頭:“絕對沒有這個意思!這樣吧,醫生要是想在這兒獃著,我讓夾子扶你去上邊坐會兒可好?”

“不用!我自己不會走嗎?!”

宮原和剃刀誰都沒有惡意,我明明知道得一清二楚,可心裡的邪火無論如何也壓不下去——得體的話一到嘴邊,不知怎的,立刻就變成了惡狠狠的頂撞和挑釁。

剃刀還要說話,宮原對他使了個眼色,被我看在眼裡。

我剛要出言譏刺宮原,身後忽然有人拉住了我的衣服。

我回頭一看,是助手——是硃砂。

丹砂剛剛消耗太大,從高台跌落之後就睡了過去。宮原一直在旁邊護着她,直到她以硃砂的人格醒來。

反倒是我,像個瘋子一樣衝到了人群里亂殺一氣,完全忘了還在高台之下昏睡的助手。

助手不是宮原。但凡哪個掠奪者注意到昏睡中的她,在她背上補上一刀......

“老大,咱們走吧。”

硃砂怯生生地拉了拉我的衣角。

心裡漆黑的怒火還在升騰,卻被冰冷的自責澆在上面,一聲響后,只留下漫天的黑煙糊住我的眼睛。

“走。”

我只吐出這麼一個字,就一頭栽倒在地,人事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