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來時,太陽正在西沉,睜開雙眼,只能看到頭頂陌生的天花板。
“這是哪兒啊……”
暗金色的日光從窗外直射進來,刺得我睜不開眼。
“老大,你總算醒了!”
硃砂激動的臉出現在我眼前,擋住了炫目的夕陽。
“我是……昏過去了嗎?這是哪兒?”
“是啊。昨晚你衝著剃刀叔叔和宮原姐發了好大一通脾氣,然後一下子就暈過去了。這兒是獵人巢穴那棟樓,今天凌晨我們回來之後,你一直在這兒睡着。”
聽了硃砂的話,昨晚的記憶慢慢在腦海中浮現出來。
“好像是有這麼回事。”
“確實,你可把大家都嚇壞了。”
我想起宮原和剃刀,心下歉然:“宮原姐和剃刀他們沒生氣吧?”
“大家都看出你狀態不對了,後來你又暈了過去,誰也不可能生氣的。”
“那你呢?我昨晚滿腦子都是殺人,忘了去保護你,你也不生氣嗎?”
硃砂一怔:“那也不要緊啊,我最後不也好好地回來了嘛。老大就不要胡思亂——”
鏗。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捶在床頭柜上,發出重重的一聲響。
“怎麼不要緊?我丟下你一個人,害得你差點喪命,怎麼就不要緊了?!”
硃砂嚇了一跳,一時不知該說什麼:“老大?”
不對,不對,不對!
明明是我對不住硃砂,為什麼我要向她發脾氣?
“對不起,我可能還沒完全恢復。”我低聲說道。
硃砂鬆了口氣,從一旁的架子上端起一個水盆:“這也不怪老大。剃刀叔叔說,你是頭一次和掠奪者們近距離接觸,又在那種惡趣味的地方打了好幾場擂台,殺了不少人,心情一時調整不過來也很正常。他還說,有不少跟掠奪者打多了交道、或者自己當了掠奪者的人,過段時間之後都會瘋瘋癲癲的……就連那些看起來沒瘋的掠奪者,其實也不怎麼正常。”
“誰是掠奪者?!”
我的拳頭又舉了起來,馬上又要朝床頭櫃砸下去。
硃砂嚇退了幾步,半盆水都潑在地上:“剃刀叔叔不是說老大,只是說,只是說……”
我到底在幹什麼?
所有人都在以善意對待我,我呢,我從昨晚到現在,究竟在做什麼?!
“老大……”
硃砂的聲音有些顫抖。
“沒事。”
我收回懸在半空中的拳頭,放在眼前看了一會兒,衝著手腕部分狠狠咬了下去。
“老大?老大,你幹什麼?!”
我鬆開牙齒,手腕上多了四個小洞,血珠從洞里冒了出來。
不知是疼痛起了作用,還是嘴裡的血腥味兒提醒我自己受了傷,剛剛還在心裡噼啪作響的怒火,竟然漸漸消退了。
硃砂看着我的手腕大驚失色:“咬出血了?!老大你別動,我這就給你包紮……”
包紮手腕的過程中,硃砂一直不敢說話,反倒是我主動跟硃砂搭起話來。
剛說起話,我就感覺出來,火氣是真的沒了。
我完全恢復了正常狀態,煩躁的感覺無影無蹤。
當晚,獵人們如約給我們舉辦慶功會。剃刀還想讓我們在獵人巢穴多住一陣子,已經了解到我情況的宮原婉拒了剃刀的挽留。
席間,我問起那兩把武器的事情。
回答我的是夾子:激光發射器正在卡車上充電,而光束槍被唐贊弄壞了,林葉從昨天半夜開始,一直在想辦法。
我又問起倖存的那五個混混的消息,剃刀笑着說,那些人嚇破了膽,就連鐵鍋和顏悅色地請他們留下來吃飯,他們都像躲瘟神一樣避之不及。剃刀問他們以後準備做什麼,五個人異口同聲,準備回聚居點去老老實實地過日子。
我問:“膠水死了,他爺爺是聚居點首領,他能放過這幾個人嗎?”
剃刀也沒想到這一層:“這我們還真沒想過,不過,再怎麼說,膠水是因為想獨佔光束槍而死的,是他對不起那伙人,而不是那伙人對不起他。聚居點那個老頭子雖然護短,可要是連這麼點事情都想不明白,那他也枉活那麼大歲數了。”
宴會結束后,吃得直打嗝的我和硃砂上了灰雪的卡車,宮原稍晚一些,也在十點之前和剃刀回到了駕駛室。
“剃刀叔叔?今天是你帶我們出去嗎?”
剃刀笑道:“你們現在可用不着我帶路了。這位宮原小姐只是進來一次,就已經記住了迷宮的走法。”
硃砂畢竟知道宮原的身份,倒也不怎麼驚訝:“那,剃刀叔叔,你是來陪我的?”
剃刀習慣性地把手放到下頜處,想捋自己的鬍子,卻什麼也沒摸到:“這是原因之一。”
“還有呢?”
“下車聊吧。”
剃刀領着我們兜兜轉轉,來到了迷宮中的一處死路。
“剃刀叔叔,咱們到這兒來幹嘛?為什麼不到車上去說?”
剃刀嘆了口氣:“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宮原警覺起來:“灰雪的那輛卡車有古怪?”
“不一定。車上可能有竊聽器,可能有攝像頭,甚至可能有自毀裝置,也可能什麼都沒有。”
我不禁追問道:“既然這樣,你是覺得灰雪不可信?”
剃刀搖頭:“也不是。聽醫生的描述,灰雪這個人雖然沒少騙醫生,但她不知為什麼,非常不喜歡直接說謊;既然她明明白白地說了車上沒有竊聽器,那就不應該有——當然,攝像頭就不一定了,沒準還是不能錄音、只拍影像的攝像頭。”
“真的?”
“只是開個玩笑。”
我苦笑起來:“那你到底想說什麼啊?”
“灰雪是個性情中人,而且顯然對醫生有好感,不管是哪種好感,依她的性格,都不會做竊聽這種事兒。我擔心的不是她,而是她身後的那個KSG,和她的同事們。”
我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KSG的內部鬥爭,可能波及到灰雪、進而波及到我?”
“沒錯。灰雪是個急脾氣,聽你的講述,她和同僚、包括上級的關係,好像也不融洽。這種情況下,既然你是灰雪極力拉攏的對象,就肯定有和灰雪不睦的人在打你的主意。再說回那輛卡車,上面如果有竊聽器,那肯定不是灰雪、而是別人安的;竊聽你們說話的也必定不是灰雪,而是那些和她有矛盾的人。”
我聽得打了個冷戰。
“灰雪是不是還跟醫生約定,兩個多月之後把醫生帶去KSG總部?”
我點頭。
“KSG的科技水平,從那輛卡車上就可見一斑。說實話,我挺擔心你們能不能從KSG的手裡逃出來的。”
誰也沒答話。
“不過,醫生也可以稍微放放心。就算逃不掉,灰雪對醫生也沒有惡意,到時候要擔心的,只有硃砂和宮原小姐而已。”
我聳了聳肩:“這就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
剃刀點了點頭:“話雖如此,許多東西也還是事在人為。假如醫生真跟着灰雪進了KSG,醫生打算怎麼辦?”
這可問住我了。
剃刀見我不答,笑得老氣橫秋:“我不管你怎麼辦,假如真在裡面過上了好日子,可別忘了我們的聖女大人呀!”
“剃、剃刀叔叔,你——”
“剃刀,你這……”
我和硃砂同時臉紅起來。
“那些事還沒準,不提也罷。之所以把你們叫到這兒來,不光是為了說KSG的事兒,也是為了避開KSG的耳目,把這次行動的報酬給醫生。”
我連連擺手:“用不着報酬的。上次那麼多罐頭,我們吃了好長時間,已經很感激了……”
“這回可不是罐頭。”
剃刀說著,從懷裡掏出兩把閃着銀光的小小手弩。
“醫生原來那兩把弩,昨晚已經摔壞了吧?”
“這……”
從醒來到現在,我一直沒空想手弩的事兒;此刻一摸腰間,果然空空蕩蕩。
“這兩把弩是林葉把光束槍拆了做的。”
“拆?”我瞪大了眼睛。
“林葉說,那把光束槍的核心結構已經壞了,原理他也搞不明白,根本就沒法修;正好你的弩也沒了,不如廢物利用,用剩餘的部件做兩把醫生習慣用的弩。他還說,這兩把弩雖然看起來普普通通,實際上各裝了一塊光束槍里的電池,可以和激光發射器公用一個充電器,幾個小時就能充滿電;配套的弩箭也不再是靠弓弦、而是靠電磁彈射發射出去的。”
“電磁彈射”幾個字實在過於超現實,我接過弩,又感動又覺得有趣,不禁笑了起來。
“醫生不信?”
“不是不信,只是這麼一把小小的弩,居然用上了電磁彈射,感覺簡直有些不適應了。”
“不如醫生現在就試一試?”
我拿起手弩,對着路邊塌了一半的建築物,隨手射了一箭,金屬制的箭矢居然深深插進了混凝土中,看得我和硃砂直伸舌頭。
“還有這個,”剃刀又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小的方盒子,“這是個收音機。現在房車沒了,以後我們要和醫生聯絡,就用這個了。按下側面的紅色按鈕,就能直接接收我們的波段,按下藍色按鈕,就會以同樣的波段發出信號,我們就能確定你的位置。林葉說,這裡面也用了光束槍的電池……按他的說法,光束槍是個電力黑洞,這些電池的容量都很大。所以,就算這個收音機一刻不停地發出信號,這塊電池也足夠它發上好幾百年了。”
我點點頭接過收音機,眼睛一濕,想說些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
剃刀見我有些激動,哈哈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啦好啦,醫生別這麼情緒化。這東西說是我們給你的報酬,實際上都是林葉做出來的,我們不過是借花獻佛而已。”
“林葉以後就拜託你們了。”
“好說好說!林葉身體不便,我決定暫時讓他和鑰匙一起管倉庫,他要是能把肚子里那些我們想都不敢想的知識教給鑰匙一點兒,那我們就更不知道怎麼謝謝他好了——不過我覺得,就憑鑰匙的腦瓜,林葉可彆氣死才好。”
我想起初遇獵人和助手時鑰匙的所作所為,不禁和剃刀相對大笑起來。
“好了,要說的事兒也就這麼多,你們走吧。”剃刀沖我們揮揮手。
“剃刀叔叔,保重身體!”
“剃刀先生,這段時間受你照顧了。”
硃砂和宮原已經跟剃刀道了別。
我只覺得喉嚨發堵、說不出話,最後深深給剃刀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