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就彷彿一聲號令,旋即無數令人牙酸的摩擦聲突然從極慶殿的內部響起,高聳的穹頂、八根紋着圖案的承重柱、四面的牆壁、甚至腳下的金磚地板都開始不停地顫動起來。

那是無數齒輪摩擦瘋轉的噪音,又像是無數的屠刀在磨刀石上的霍霍之聲。這些伴隨着四下如地震般的震顫直達體內的聲音激起起了在場每一個人的恐懼,那些原本嚴整的士兵都不約而同地露出了驚恐的神情,別說他們,就算是秋若寧身邊的阿空也被嚇到了,急忙縮到了秋若寧身邊,甚至還不小心打翻了棋盤。

但是顧不得這些的她也只能不斷地抬頭看着像是在下一刻就要塌掉的極慶殿。

阿空看見極慶殿的牆壁和承重柱好像裂開了一般,但是卻並非真正的裂開,而是有無數的齒輪與金屬從那些看似裂開的縫隙里鑽出,好像某種活着的動物展開了它的獠牙。

哐!哐!哐!

重物墜地時的沉重聲響整齊地從劉舜崇等人的身後傳來,他們驚恐地注意到,憑空出現的青銅門板已經將他們進入的極慶殿大門直接封死。

隨後,嘩啦啦的聲音開始在牆壁上那些鏤空的窗戶上遊走,像是無數昆蟲振翅飛行的嘈雜。

精密的木板與青銅板就像是從牆壁內側鑽出來的那般,封死了整個極慶殿的窗戶,也抹掉了幾乎所有從外射入的陽光。

頓時,整個極慶殿陷入了幾乎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只有幾縷尚不及螢光的光線在黑暗中隨着那劇烈的聲響一同顫動。

“公主,堵住耳朵。”秋若寧冷冷地說出這句話之後,整個極慶殿開始了進一步的變化。

無數箭矢飛射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響起,致命的破空聲與人的慘叫聲在黑暗中此起彼伏,齒輪的轉動聲帶動這金屬鎖鏈摩擦的聲音攪合著肉體被撕扯以及液體噴涌的飛濺聲。

黑暗中彷彿有無數的惡鬼在哀嚎,縮在秋若寧身邊的阿空縱然聽話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卻也無法完全阻止這些聲音湧入她的大腦,曾經翼在處理一些追殺她們的人的時候都會避開她,不過那些無法避開的時候她偶爾也會目睹到。

她見過屍體見過血跡,但是她從未想過人能夠發出如此痛苦的嘶叫,她是如此渴望這一刻翼能在她身邊。

然而她的身邊只有秋若寧,與顫抖的她不同,秋若寧幾乎只是保持着坐姿坐在原地。

機關壁壘。

秋若寧之前在無面之書上找到的東西,僅僅只是一個和之前的猙一樣有時間限制而非永久的道具,可以將一個指定的空間改造成內部布滿機關的堡壘。

所以,秋若寧選擇了這個極慶殿,於是無面之書將整個極慶殿從內部替換為了暗藏着無數陷阱的機關造物。

和那猙一樣,時間一到,便會化為塵土。

即便這樣,就已經把翼給她的那塊玉佩所換到的所有黃金花光了。

於是,秋若寧才有了這個計劃。

儘管他們之前已經灑下了足夠多的誤導信息來讓劉舜崇錯判他們可能採取的行動,但是秋若寧依舊沒有那種勝券在握的感覺。

他們潛入皇宮,要剿滅劉舜崇和他的黨羽,同時也要保證阿空的哥哥的安全。

阿空的哥哥想必應該是被“看護”在皇宮的某個位置,而不清楚對方為此派出了多少人員把守,所以秋若寧才決定讓慕長光、翼和懷忘蘭三個最能打的直接去把阿空的哥哥救出來。

而在這種行動中顯然只會拖後腿的她和阿空,才會如秋若寧所安排的這樣。

他們潛入了皇宮,而她依靠着無面之書將極慶殿改造成了機關壁壘,然後她和阿空就在這裡故意製造動靜當誘餌。

秋若寧算準了劉舜崇一定會親自過來這邊,就算他嗅覺敏銳覺察到了可能是調虎離山之計,那邊也有着他們之中最能打的三人。

更加上,他們還有援軍。

所以,計劃一定能成功。

一定。

機關壁壘所射出的箭矢如撕裂黑暗的暴雨,破風聲與慘叫聲化為地獄的狼嚎鬼哭,秋若寧控制機關壁壘封死了整個極慶殿,然後發動了所有的陷阱。

這一刻與機關壁壘合為一體的極慶殿從莊嚴無上的早朝現場化為了一台無情的絞肉機,被封閉的大門與窗戶將那些撕心裂肺的叫聲與齒輪瘋轉的聲音反覆回蕩在極慶殿內,折磨着每一個人的神經。

這一次的聲音實在是太真實了,秋若寧也是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離感受生命因為自己的一舉一動而輕易地消逝。

之前在峽關,她僅僅只是在峽關城牆上把猙叫出來后便作壁上觀,說實話,她只要不去看,她感覺她的罪惡感就能少了很多。

而如今,愈發沉重的血腥味與那像是被掐斷的呼吸一般漸漸平息的慘叫刺激着她的鼻腔與耳膜,讓她頭皮發麻忍不住想要嘔吐。

但是阿空還在她身邊,阿空和懷忘蘭不一樣,阿空是個真正的孩子,所以她不能在這裡表現出一絲一毫的膽怯。

她只能緊緊地用左手攥住無面之書,感受着緊貼着她的阿空那顫抖的身體與急促的呼吸,感受這黑暗中唯一能夠倚靠的生命。

說實話,她也希望這一刻待在她身邊的是懷忘蘭,現在她感覺她緊繃的神經都快斷掉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黑暗中似乎只剩下黑暗。

“阿空大人,別睜眼。”

秋若寧像是要扇去周圍的血腥味那般揮動了一下左手的無面之書,隨後,在一陣窸窸窣窣的摩擦聲中,遮擋極慶殿的木板與青銅板重新鑲嵌在了牆壁上,和煦的光輝灑落到極慶殿之中,卻只照亮了一片地獄。

密密麻麻的箭矢讓倒在地上的士兵變成了血紅色的刺蝟,縱然他們的鎧甲在一定程度上保護了他們,但是終究無法抵擋如暴雨般的箭矢從鎧甲未能保護的區域淹沒了他們的臉與脖頸。

襲擊他們的並不只有暴雨的箭矢,還有從頂穹砸下的巨大鐵鎚。

散落的佩劍與斷裂的長矛證明了他們在黑暗中曾試圖抵抗這些陷阱,有的甚至倒在了秋若寧前方不遠處,看來是即便在黑暗與慌亂之中也試圖直接衝過來解決秋若寧這個“主謀”。

但是他被從地上升起的青銅牆壁擋住了,佩劍與長矛散落在一邊,人已經被箭矢所淹沒,直接釘在了牆角。

雖然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但是在如此近的距離親眼目睹這種慘狀,湧入鼻腔的腥味還是讓秋若寧差點直接吐了出來。

她強忍着在喉頭翻湧的嘔吐感,雙眸掃過了被血與屍體淹沒的極慶殿,瞪得渾圓的紫色雙眸里滿是詫異。

因為……在那一片慘烈的狼藉之中,劉舜崇與那身份未知的少年還站在那裡。

以他們為中心,周圍一圈全是斷裂的箭矢,甚至連飛濺的血液也未能沾染他們的衣擺分毫。

“呼……”

劉舜崇長舒了一口氣,臉上那鎮定自若的神色絲毫沒有因為自己的士兵死了一地而動搖。

他只是有些遺憾地看了看周圍滿地的屍體,然後衝著身邊的少年無言地點了點頭。

“結束了?”從之前開始一直保持沉默,甚至連動都沒有動的少年開口了,輕挑戲謔的口吻里更多的是一種遺憾……還有不屑。

他輕輕歪了歪頭,凌亂的劉海隨着他的這個動作斜斜地垂下,露出了一隻閃着淡淡金光的眸子。

那不是人能擁有的眼睛,那是只屬於野獸的眸子。

僅僅,僅僅只是對視了一瞬間,秋若寧甚至都還沒有來得及去打量他的眸子里所展露的是怎樣的想法——

她聽見了一聲狼嚎。

像是在月下仰天高呼的悲愴,悠長而嘹亮。

猛烈的風開始隨着這聲嚎叫在極慶殿里回蕩,那些箭矢、那些屍體甚至都開始隨着這股風開始緩緩地旋轉。

以少年為中心,這愈發劇烈的風就像是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氣旋,開始圍繞着少年流轉。

而少年就在那中心,巍然不動,甚至連他的斗篷都不曾曾飄動一分。

秋若寧急忙用手按在阿空的背上讓她和自己一起壓低身姿,即便如此,她和阿空寬大的衣擺也隨着這股愈發強烈的氣旋而被吹得獵獵作響,像極了誤入暴風的蝴蝶,隨時都有可能被扯碎翅膀。

隨後,秋若寧腳邊的圍棋棋盤與棋子都隨着斷裂的武器與箭矢一般被卷上了天,甚至那尚未乾涸的血液也像是被抽離了地面一般扯上天空,化為血的塵埃盤踞在頭頂氣旋之中,為極慶殿抹上了一層猩紅的陰影。

秋若寧一邊摁住了阿空一邊攥緊了手裡的無面之書,這時候她聽見了讓她心裡發寒的響動。整個極慶殿再次開始顫動起來,不過這一次卻不是因為機關壁壘啟動了。

秋若寧驚恐地發現,整個極慶殿都正在被這股氣旋剝離,承重柱表面的鍍金被撕扯開了,暴露出了裡面被無面之書替換的木頭齒輪與金屬零件,牆壁也像是在被無形的爪子撕撓一般一點點崩碎。在一陣陣嘩啦啦越發清脆的躁動聲中,整個極慶殿都開始瓦解,一切的一切都被撕扯開來卷上天穹,無論是裝飾用的屏風香爐,還是那些被替換的木頭與零件,甚至是那象徵著無上權力的皇座,都如同被無形的暴力碾碎為了最原始的模樣。

秋若寧和阿空都只能趴在地上抵擋這狂風,唯有那劉舜崇與少年屹立不倒。

然後,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