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巨大的灰狼實際上比劉舜崇更早注意到了四周的變化,但是卻沒法阻止,不如說,它也沒那個心思去阻止。

濃郁的灰色很快遮擋了一切,無論是四下望去還是抬起頭,都只剩下無可看透的塵霧。

對於灰狼來說,自打它感覺到霧氣瀰漫之後,劉舜崇和那兩個渺小的人類並不單單隻是從它的視線里消失了而已,就連人本身也不見了,就算是用嗅覺,也只能隱約感覺到在很遠的地方,氣味還是從四面八方傳來的,探不真切。

就好像,霧氣把他們所有人都悄悄更換了一個位置。

這讓它來了興緻,不過它的眼前,很快出現了比這奇妙的霧氣更讓它有興緻的東西——

一個小小的身影從霧氣中走出,站在了原本應該是秋若寧所在的位置。

“哈……”灰狼在目睹了那個小小的聲音之後,喉嚨里吐出了像是破風一般的低吼聲,巨大的灰色瞳孔微微收縮,那變得敏銳的目光就像是看見了心儀的獵物。

“身為同族,吾奉勸汝一句。”從霧氣中緩緩走出的翼抬了抬頭,面對着彷彿一巴掌就能將他拍成肉泥的巨大灰狼,深邃的黑眸里平靜無波,沒有絲毫的畏懼或是憤怒,“汝不該留在此處。”

“只許你成為這所謂的護國神獸,受那些螻蟻景仰,卻不許別的同胞來分一口肉么?”

灰狼那像是直接震顫空氣的聲音已經不再是之前那稚嫩的少年音,而是變得愈發粗狂與張揚,甚至帶着隱隱的嘲弄,“哦對,願意屈於那些螻蟻之下的你,已經不再算是同胞了。”

“現實並非如此。”翼只是微微向下拉了拉頭上那破舊的斗笠,遮住了自己的視線,“而吾也從未想過會如此。”

“那又如何?我會取代你,然後向你展示應該如何對待那些螻蟻。”灰狼那收縮的巨大瞳孔微微張開,同時呲了呲牙,像是怒,又像是在笑,“想來,你也沒法看見那一幕了。”

“同為這世間的生靈,人類與吾等可相輔相成,並無高低之分。”

“可笑。”灰狼那張開的瞳孔死死地瞪着渺小的翼,“若是沒有我,你以為那螻蟻能夠將你逼迫至如此窘境?”

而聽到這裡的時候,翼微微抬起了頭,斗笠下那原本深邃的黑眸里浮現了一絲溫潤的神色,“若是沒有他們,吾也難以回到此處。”

這一刻,翼的眸子里閃過了許許多多的回憶。

從現在倒轉到過去。

那一天,那一間涼亭。

“罷了。”

灰狼就像是不耐煩了那般揚了揚自己的前爪,猛然收縮的瞳孔里透着前所未有的凶光,“說了這麼多,如果我不離開,你打算如何?”

那兇狠凌冽的目光中透着一股嗜血而好戰的笑意,那是一種渴望,也是一種本能。

彼此之間,並非人類,也並非純粹的動物。

奇獸是高於動物的個體,卻又因為信仰、機緣或者是其他各種各樣的原因導致了它們無法成為神獸。

但是,它們在這片玄沂大陸上掙扎着生活下去的同時,無不渴望成為那無上的神獸。

要說為什麼……

聽見了這句話的翼沒有多說,僅僅只是用那如爪的手指抓住了自己的斗笠,用力向著這天空一拋——

這一刻,整個雨幽國的人們都覺察到了異樣,而位於安川的百姓們,更是親眼目睹了何為天地之變色。

以都城安川為中心,天空化為了灰色的浪潮,滾滾的烏雲磅礴洶湧,滔天如潮,彷彿太陽被磨滅了光輝,墜入了這片灰色的海域。

安川的百姓幾乎沒有誰見過那東邊的無窮海,縱然有路過的行商見過,也未曾有人想過這天會變得如此駭人,像是要墜落到這地面上,吞噬一切。

於灰色的穹頂之上呼嘯的狂風將壓城的烏雲撕開又縫合,如雷電般的電光如蛇在翻湧的烏雲潮之中遊走動,然而狂風帶到地面的並非炸雷般的轟響,而是嘹亮不絕於天際的狼嚎。

安川的百姓們驚恐地發現,一開始皇宮那邊發出了像是爆炸一般的轟響,隨即是不詳的雲霧繚繞幾乎遮蔽了整個皇宮。

而現在,兩個巨大的影子在那雲霧之間明暗,巍然的身姿若隱若現,只有強烈的風壓從皇宮那邊向著四周擴散,讓人無法靠近分毫。

皇宮內部,灰狼的眼前。

翼那渺小的身影已經從它的前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頭身形同樣不亞於它的灰狼自雲霧間湧現。

向著地面的灰毛帶着如劍的鋒芒,修長的四肢支撐着高大雄偉的身軀屹立在縹緲的霧氣之間,尖銳的頭齶之上,幽深巨大的瞳孔之上的毛髮被一道血色的刀疤分割,不露寒芒的獠牙收於緊閉的嘴顎間。

最為顯眼的,是在它後背展開的那像是鳥類一般的巨大翼展,那是一頭狼所絕不應該擁有的東西,現在卻十分自然地出現在了它的身上。

這便是翼狼,雨幽國的護國神獸。

然而那翼展現在卻僅有左側的一隻。

不僅如此,如毛髮般的灰羽還在不斷地散落到地面上,化為一地的塵埃。

更不用說,它那巨大的身軀還在微微地顫抖,仔細看的話,它的前肢就像是受傷了那般幾乎是微微彎曲垂放在地面上,而非完全用力支撐着自己龐大的身軀。

從喉嚨里擠出的呼吸也沉重而凌亂,像是用盡了全力才支撐着自己站在這裡。

“你這副模樣,還能護得住什麼?”

而在翼狼的對面,同樣被霧氣環繞的身姿像是已經準備撲殺獵物的野獸,灰色的瞳光在縹緲之間閃爍,言語之間只有對瀕死的獵物無情的嘲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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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同樣處於這石兵八陣中的秋若寧和劉舜崇等人而言,翼與灰狼的對話似雷聲滾滾,聲音時大時小,偶爾像是從一個方向傳來,有時候又像是從四方環繞着他們。

這個陣的作用之一是讓進入此陣中的人按照擺陣之人的意願被分割到不同的區域,區域與區域之間的視野與聲音全都是混亂不堪以迷惑陣中之人,讓他們無法離開陣法的範圍。並且,除非按照特定的破陣之法,或者是自身的實力強大到足以強行破陣,不然被陣法分割的人互相之間無法相遇,最多能聽見彼此斷續的聲音,看見對方在霧氣中若隱若現的影子。

“即便你拿出這些小伎倆,卻也不過是在苟延殘喘罷了。”劉舜崇似乎也並不慌亂,只是隨便扭頭看向了四周茫茫的大霧。

兩頭巨狼那巨大的身姿在大霧中影影綽綽,好像近在咫尺,又彷彿遠在天邊,但翼與灰狼的對話這邊也聽了個七七八八。

縱然現在灰狼因為詭異的陣法而需要去同翼單獨對陣,但是氣運流失的翼失去了護國神獸的力量,而身為奇獸的灰狼毫無疑問可以對此刻的翼造成有效的殺傷。

優勢依舊是在劉舜崇這邊。

只不過——

“大人。”秋若寧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塵,揚了揚自己手裡的無面之書,“你為何會認定這是苟延殘喘……”

微微眯起紫色的眸子,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而非計劃之中?”

話音剛落,一股詭異的琴聲開始在縹緲的霧氣之間回蕩,像是空洞的風,又像是不可解讀的低語。

很快,低語漸漸化為了愈發急促的鳴響,此刻顫動的琴弦所奏響的並非哀樂,也並不包含絲毫的思念之情。

那是所有人都十分陌生的陌生的曲調,像是是鐵甲的碰撞,像是劍鼓的交擊,像是馬蹄的飛揚。

隨着秋若寧高舉無面之書,那就彷彿是一個信號,這一刻風開始再次流動起來,像無形的手波動了周圍的霧氣,走石與飛沙開始在漫天的灰埃之中流動,而那些嶙峋的廢墟與堆疊的砂石在呼嘯的風中彷彿活過來了一般,它們像是士兵高舉着手裡的兵器,彷彿野獸在翻湧的霧氣之中張牙舞爪。

它們沒有動,但是它們看上去像是活了過來,讓這陣化為了沙場。

琴聲不僅沒有因為風起雲湧而減弱,反而被這風吹到了霧氣的每一個角落。這像是要把琴弦都撥斷一般的瘮人琴鳴滲進了每一個被困於陣中之人的耳膜,而漸漸地,強烈的殺氣開始自高昂又狂野的琴聲中顯現,越發沉重的血腥味開始湧入每一個人的鼻腔。

——七星殺陣曲。

這由慕長光所彈奏的沉重曲調,回蕩在這陣中。

“大人僅看到了那天時地利,卻忘了那人和之理。”

秋若寧目光決然,語氣鏗鏘。

“今日,便讓大人看看,我等腳踏這地,斬斷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