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滿足,但也很不安。

這個書庫就像是我的家,而書庫外的圖書館就是我的花園。

一直以來我都是落莫的,沒有人願意聽我說的故事。雖然如此,但我覺得不要緊,只要我還能看書,有陪伴着我的眾多故事,我還是能等到那一天的。

我對時間實在不太敏感,也許我自己經常都是半睡半醒。在不久之前……到底是不久還是很久呢……我也答不上……總之有個人能聽懂我的話,是個看起來十多歲的男生,後來還有一個年紀差不多的女生。我一股腦兒地不停跟他們講故事,有時也會聊起其他的事。雖然他們……特別是那個男生經常反覆追問一些我不理解的問題,讓我感到自己是不是太愚笨了?但他們始終沒有責怪我,依然每天或每夜到來聽我說話,這段時光實在讓我樂不可支。

我每天都期盼他或她或他們一起到來,如果這時光能直到永遠那該多好?

「貝斯小姐呢?」

我對着孤身一人在桌面上工作的杜迪先生問道,卻只換來冷淡的一句「不知道」。

看着一言不發的他埋首在書海和文件堆里,就連遲鈍的我都知道不能打擾。我記得他和貝斯小姐正為一宗調查中的案件而頻繁地造訪這書庫。他們有時會細意討論,更多時候在激烈爭論,雖然我不理解他們在討論什麼,但看那兩人的互動感覺還是挺讓我暖在心頭的。

是為了什麼而鬧翻了嗎?心裡知道這樣下去對兩人都不好,我卻沒有勇氣向他提問。

我很不安,但卻難以形容那種感覺的來源。我就只是在他附近的書架飄來飄去,沒有心情地裝作看書,盡量不讓他增添煩惱。

「我回去了。」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站起來宣告離去,並且把椅子粗暴地推向桌邊。

「現在已經很晚了,不如就在這裡睡一夜吧?」

我戰戰兢兢的飄過去,用手指着鋪在地上的簡便被子和帎頭——那是貝斯小姐早陣子在這裡渡宿時準備的。

他瞟了那邊一眼,眼神中的不屑竟又增加了一點。他別過頭說:

「不必了,我已經從大清早待到這夜半時份,她還是……。算了,我告訴妳別動桌上的東西,那全是很重要的資料!」

我目送頭也不回的他離開了書庫。

為什麼會這樣呢?即使我以往再愚笨,他也從未用這種粗魯的語氣對我說話。唉,以我這種遲鈍的靈即使再多想也是想不透吧。

對了,像貝斯小姐這麼聰慧的人一定會知道原因的!我懷着這樣的希望等候她到來。

「嚇?我怎麼知道?」

貝斯小姐一臉厭惡的反問。我被她的氣勢壓倒的退後了幾步……不,我是用浮游的方式後退吧。

「小娃,為什麼我要關心他的心情呢?」

她鎖起眉頭的對我反問。沒有兩秒便興趣缺缺的拉開了椅子坐下,翻起杜迪先生對我千叮萬囑不要碰的文件堆。我能想像到他回來的時候變得鐵青的臉色,為了避免遭殃,我需要提醒貝斯小姐。

然而我的決心就在一瞬間受到致命的打擊。

「杜迪那傢伙,這個論點根本站不住腳!怎能把這種報告交給舅父呢?」

貝斯小姐一掌拍打在桌上,那股氣勢不但把桌上埋疊的文件都震倒了,甚至讓身為靈體的我都有打寒顫的感覺。她粉紅色的雙馬尾好像感受到主人的情感,竟然在無風的書庫內飄浮上揚,讓我不禁擦了擦自己布娃娃身體的眼睛。

咦?沒有了?

雙馬尾原好的在她兩側下垂。這果然是錯覺了吧?

即使如此,經歷了這些心情變化的我已沒有勇氣打擾眼前的貝斯小姐。她在這近乎清晨的時份來到書庫,恐怕精神也不太好吧。

於是我又再次獨個兒游移於書架之間。

「小娃,小娃。」

迷糊間我感到臉頰被輕輕拍打,於是竭力睜開眼睛。

「是……貝斯小姐啊。」

眼前是蹲在地上的魔人族少女,她正在俯視着我,而我先前大概是睡倒在地上了。

「妳也累倒了嗎?」

她溫柔地問候我,先前在她臉上的怒氣已經消失無蹤,這讓我不期然的舒了口氣說:

「太好了!我還擔心自己做錯了什麼惹怒了你們。」

「我們?」

她的猶豫只維持了一瞬,便自顧自的笑了起來。

「杜迪也是嗎?原來如此……」

我當然不明白她想到了些什麼。只見她輕撫了我的前額說:

「放心吧,不是妳做錯了些什麼呢!只是我和他都在賭氣而已。」

她站起來瞧著書桌上的文件,我只見紙上寫滿了大量的刪改痕迹。這樣的情景如果讓杜迪先生看到,恐怕他會發飊吧!我試圖這樣告訴她,卻換了來以下的回應。

「小娃對不起,我還要努力一陣子。在這完成之後再跟妳好好玩吧。」

她再度回到書桌前,攤開滿布修改痕迹的文件,用新的紙張重新抄寫下來。雖然我不知道她的用意,但看到她柔和的表情完全沒有先前的戾氣,我知道貝斯小姐一定有她的辦法。

「女鬼小姐!我不是吩咐妳別動桌上的文件嗎!」

晚上到來的杜迪先生看到了書桌,什麼也不管的向我怒罵。即使我把手擋在臉前,他的氣勢依然讓我膽怯。

貝斯小姐由清晨一直待至下午。就在她離開書庫后的不久,杜迪先生就回來了。

『他肯定會對妳狂飆的。 』

貝斯小姐離去前這樣告誡我。

『那個時候妳就給他看吧。 』

我遵照她的指示,誠惶誠恐地請他先看看桌上的親筆信,那是貝斯小姐所寫的,內容我也沒有看過。

他朝我所指的地方看過去,慢慢放下了戒心,拾起那信件來看。那並不是很長的信件,只有小小的一頁,他卻把它放到面前反覆地掃視,好像生怕遺漏了一字一句。

然後他把信放在了一旁,翻開了桌上的文件。我記得那是貝斯小姐重新抄寫的一份,它的內容比剛才的信件可龐大得多,大概有幾十頁的篇幅。

只見他把文件反覆揭頁,又拿來了先前被貝斯小姐大量刪改的原稿參照,那種高度集中的精神讓我不敢靠近。

我不敢離開也不敢上前打擾,只是在距離他約三米的地方注視着。我突然注意到他的額上有什麼在反光,那東西從前額慢慢向下移動到臉頰……啊,是汗珠。他無意識地用手臂往臉上一掃,然後繼續集中在眼前的文件上。

這光景不是一樣嗎?就跟大白天時貝斯小姐所顯示出來的別無二致。我忽然感概地想,不論是杜迪先生還是貝斯小姐,即使他們也會不快和迷茫,會遇到看似難以調和的分歧,也不會毫無原則地妥協。他們之間有某種東西,只要有着它就能排除一切的障礙,專註地處理眼前重要的事。

這是什麼感覺?我的心頭產生了莫名的悸動,這份感情從我的心中擴散到身驅的每一處,包括自己布娃娃身體也不知道有沒有的指尖和腳尖。

明明這是他人的事,而我卻從當中感到了溫暖,這算是什麼啊?我兩手擦拭自己應該掉淚卻沒有淚水的雙眼。我覺悟到這是什麼了……

「是新的故事啊!迷茫、尋找自我、衝突、成長與超越,在我眼前展開的是個未為人所知的偉大故事啊!」

雖然是未完成的,充滿未知數的,但這才更讓人着迷啊。作為閱書無數的靈,我對所有的故事有同等的尊敬,然而把眼前上演中的活劇寫成不朽的故事不正正是更讓人興奮莫名嗎?

昏睡了不知多少年月,失去了自己的記憶,漫無目的地在書庫中遊盪的我,今天重新找到了存在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