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正午,示劍大廈的智能溫室里回蕩着《牧神午後》的旋律。這裡是耶羅波安的私人領地,也是絕對的禁區,通常只有他最信任的人能夠獲准進入。

幾個荷槍實彈的私兵押解着一男一女走了進來,當他們的頭套被摘下,兩張俊美到極致的面容顯露出來,就連宙克西斯所作的海倫像恐怕也要相形見絀。耶羅波安只是抬頭看了他們一眼,然後沖身旁的撒迪厄斯教士使了個眼色,對方立刻心領神會。

他走向其中的那個男人,在距離他胸口大約30厘米的地方畫出了一個縱向懸空的紫色法陣。當聖職者開始吟誦禱詞,那不對稱的法陣開始發光,男子的胸口隨即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空洞,某種紫色的膠狀物質從他體內被抽離出來,遊走着、匯聚在聖職者的掌心。

男人痛苦地抽搐着,膚色呈現出淡紫色,蜷曲的犄角顯現出來,身後也生出了蝠翼和尖利如矛的尾巴,他身上還出現了某些偶蹄目動物的特徵。見同伴如此痛苦,女人憤怒地尖叫起來,她的身體也發生了同樣的變化。她拚命地掙扎着,私兵們不得不用長電棍進行壓制。

“這就是今天的主菜?”耶羅波安嘴角上揚,“看來是從沒見過的東西。”

“這是夜魔(Incubus)和魅魔(Succubus),本質上是同一種魔物。”撒迪厄斯教士說,“他們盯上了人類獵物之後,會在潛意識中打上印記,然後追尋着目標夢境的氣味,對其展開捕殺。被選中的受害者則會不斷地夢見他們,直至在揮之不去的夢魘中被吞掉靈魂。”

“有意思。”耶羅波安滿意地說,“今晚就能嘗到它的滋味了。”

罕見而兇殘的魔物,現在卻成了受害者。

過了不到一分鐘,夜魔被抽幹了精華,成了一具乾癟的屍體。撒迪厄斯把抽離出的膠狀物置入了一隻小玻璃瓶里,至於暫且存活的魅魔則被押送到下層純白色的環形牢房,那裡還囚禁着各種各樣的魔物,宛如地獄一般。

“最近似乎有害蟲潛入了我的果園。”耶羅波安從枝頭摘下一顆飽滿的聖女果,顯得悠然自得。

“有所耳聞。”教士說。

“有不少果實尚未收割就被啃噬乾淨,已經影響到收成了吧。那些遭受蟲害的‘農場’乾脆毀掉算了,以免小蟲子們追尋着氣息找到其它地方……當然了,像那樣的害蟲,也必須儘早清除掉,以免影響到下一階段。”

說著,有耶羅波安一口咬下,鮮紅的果汁在口中綻開。

“不用擔心。”教士答道,“我的幫手會把她們引入致命的陷阱中。”

“這是什麼?”美耶問道。

城市另一邊的一家咖啡館,伊甸取出了一袋粉末放在美耶面前,說道:“這是‘睡魔’,確切地說,是那種膠囊中的粉末。”

“那種能讓人產生幻覺的藥物嗎?”美耶看了看桌面上的小袋子。

“嗯。這座城市的首富耶羅波安最初就是靠這種藥物而發跡的,雖說危害性顯而易見,但仍然在當時官員們的放任下大行其道,顯然他們也在從中獲利。甚至可以這麼說,耶羅波安財團建立的商業帝國,正是以‘睡魔’為根基的。”

“這似乎不是我們該管的事。”

“表面上看的確如此。不過昨晚分開后,我遭遇了另一個魔物。確切地說,是個正在轉化成魔物的人。我在他的身上發現了一盒‘睡魔’,而這些粉末就是從‘睡魔’膠囊中找到的,上面附着着某種奇特的靈力。我有種感覺,它不屬於這個世界。”

“你是說,這種粉末不是這個世界的物質?”

“嗯。雖然不是非常肯定,但我覺得它與混沌有關。為了尋找更有價值的線索,我潛入了存放‘睡魔’的倉庫,銷往市區的藥劑都在那裡中轉。不過倉庫中的膠囊和市面上買到的一樣普通,裡面都找不到這種粉末,也沒有發現任何其它異常。

“但我也並非一無所獲。在查閱了入庫和出庫的記錄以後,我發現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有一批入庫貨物的記錄上被加上特殊的標記,它們來自另外一家工廠。你還記得嗎?我說過城市裡的魔物會周期性地大量湧現,而這些貨物的入庫時間恰好與魔物潮的周期吻合——每次都比魔物潮早上一些。”

“你是說……”

“我有足夠的理由懷疑那些特殊批次的藥劑與魔物的出現有聯繫。不過,我還沒有查到提供特殊貨物的工廠地址,就連庫房的管理者也不知道。”

“你就這麼直接問他了?你確信他不會隱瞞?”

“從他當時驚恐的反應來看,應該不會。”

“……”美耶不禁想到了伊甸對待局外人的方式。

“放心,這一回我好好地清除了他的記憶,沒有弄傷他。”伊甸說,“畢竟我也不想打草驚蛇。”

“你覺得這一切和耶羅波安財團有關嗎?”

“恐怕不無關聯,但有什麼樣的聯繫我還說不上來,而且這還無法解釋魔物潮為什麼總會規律性地自動退去。”

“……讓我看看那些粉末。”

剛剛接過袋子,美耶便皺起眉頭。

“怎麼了?”伊甸問。

“這東西讓我有些不舒服。或許這麼說有些奇怪,但它給了我一種似曾相識的壓抑感……”美耶努力思索,“對了,是那座高塔!”

“高塔?”

“一個螺旋狀的建築物。”

“你說的是那些中繼站吧,城市裡剛剛建好了許多這樣的塔。不過無論是粉末還是中繼站,都沒有給我帶來所謂的‘壓抑感’。或許是在混沌的迷霧中浸泡得比你久,我的感官已經不那麼敏銳了吧。”

“現在你有什麼計劃嗎?”

“我們應該分頭調查。按照以往的規律推斷,今晚應該是下一批‘特殊貨物’入庫的時間。你可以在庫房裡守株待兔,或許你能夠通過尚未被麻痹的感官發現點什麼。我會去調查中繼站里的秘密,相信真相很快就會水落石出。”

“剛才還在和我以命相搏,現在卻要合作嗎?”美耶不禁笑了笑,“不愧是‘絕對理性’的傢伙。在這以前,有件事我要問清楚。”

“什麼事?”

“是你殺了族人們嗎?”

“今天是我第一次在這座城市裡碰見吸血鬼。怎麼,不相信嗎?我沒有必要欺騙你……再說是不是我殺的已經不重要了吧。無論真相如何,死者都不可能復生。糾結於過去的謎題毫無意義。”

“……”

“那麼,你的答覆是?”

“我會與你合作,但你要與他們保持距離。”

“一言為定。”

晚些時候,美耶來到了伊甸所說的庫房。正如伊甸所預測的那樣,一輛貨車準時駛入。美耶知道那就是自己要找的目標,因為即便只是在老遠的距離外監視,美耶就已經察覺到了那種令她不快的氣息。

司機是一個面色陰沉的中年男子,從衣着上看似乎經濟條件欠佳。他有着重重的黑眼圈,發量也少得可憐,如此糟糕的氣韻似乎說明了一個事實,他很可能和這座城裡的許多人一樣,有着長期服用“睡魔”的惡習。

在離開倉庫之後,他走進了一家廉價快餐店,美耶緊隨其後。

她觀察着那個男人,對方似乎也注意到了她。每當對視的時候,男人都會馬上把目光移到別處。但美耶對那種令人厭惡的眼神實在是再熟悉不過,她也十分清楚對方心裡在盤算着什麼,她打算利用這一點。

在吃完了盤中的點心后,美耶主動離開了餐廳,裝作漫不經心地走進了幾乎沒有人的小巷。如她所料,男人尾隨而至。

“小妹妹……”男人喘着粗氣,“這一帶很危險哦,不要一個人在附近溜達,還是讓哥哥我來陪你吧。你呀,也和哥哥一樣寂寞吧?不如我們來玩個遊戲吧……我保證你會喜歡的。”

或許是藥物徹底摧毀了這個人的自控能力,又或是因為周圍沒有旁人而有恃無恐。他一邊說著,一邊把面前這個穿着橘紅色連帽衫的女孩逼到牆角——這位只有十二歲的少女左顧右盼,露出焦躁不安的模樣。

“不要害羞嘛,小妹妹。”男人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在這裡是絕對不會有人來打攪我們的喲。”

“不會有人打攪嗎……那正合我意。”

女孩的神情驟然一變,對方也察覺到了不對勁。

“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聲悶響后,男人發出了撕心裂肺的慘叫。

他蜷縮着身子在地上打滾,甚至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肚子上就已經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拳,就好像五臟六腑都被擊穿了似的。正如他所說,沒有人會留意到這裡。即便是聽到了他的慘叫聲,也會因為習以為常而選擇忽略。

“工廠在哪兒?”美耶逼問道。

“什……什麼工廠?”

“回答錯誤。”

“啊啊啊啊啊啊啊——!”少女輕而易舉地卸了男人的胳膊。

“別這樣,我……我……我只是開車的而已啊……如果……如果我說出來,他們一定會殺了我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如果你不說,我現在就可以把你開膛破肚。”少女從火焰中召喚出短刀,抵在男人的胸膛。

“我說……我說……”男人喘着粗氣,豆大的汗珠從頭上滾落,“它就在碼頭的3號倉庫里……我只負責每隔一段時間就從那裡運送東西進來,其餘的就什麼都不知道了……放過我吧,拜託……!”

“你最好別愚弄我。否則,無論你逃到天涯海角,我都會找到你,把你碎屍萬段,明白嗎?”美耶揪住他的領子,把癱軟的身子從地面上拉起來。

“明白!明白!我不會的……!”

一道亮光閃過,男人便失去了知覺。

醒來的時候,除了胳膊脫臼的疼痛,他什麼也不會記得。他大概會以為自己只是在濕滑小巷裡摔了一跤吧……

可她還沒來得及靠近藏匿秘密工廠的倉庫,便被撼天動地的爆炸聲所震懾——而滾滾濃煙升起之處,正是她此行的目的地。

“天哪,這可太酷了!”

“呵呵,估計有人要倒大霉了。”

“一定會有不少人死掉吧……這可怕。”

好事者們或是圍觀,或是拿出手機拍攝。而在人群中眼睜睜看着這一幕發生的美耶先是怔了一下,然後緊緊攥住了拳頭。

“難道說……可惡!”

她不顧圍觀者們的阻攔,徑直地衝進了火場。周圍的熊熊烈焰與由內而外燃起的靈力之火交織在一起,勾勒出了戰衣的形態——如若她不是支配火焰的聖女,肉身怕是早已在頃刻間被燒焦。

雖說沒有被灼傷,但在這片滿是焦屍的阿鼻地獄中,她什麼也沒有找到。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給她留下,除了殘餘下來的那令她不快的靈力氣息,而這種與“睡魔”粉末相符的氣息,也是唯一能證明她沒來錯地方的證據。

“果然……還是被搶先了嗎?”美耶一籌莫展。

難道是那個可恥的混蛋報的信嗎?不會的,他沒有那樣的膽量,而且,他不是已經被清除了記憶了嗎……

“全都灰飛煙滅了啊。”拉貴爾說道,“尋常的爆炸不可能造成如此徹底的毀滅,就連一點殘骸都不留。但如果是魔法引發的爆炸,可就另當別論了。”

“魔法……?”

“不會錯的,女主人。”天使說,“除了靈力之外,這裡還殘留着魔法的痕迹哦。無論是不是那個司機報的信,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是有一位強大的魔法使和這件事有關……唔,依吾輩看,還是早點離開這裡為妙。”

“可惡……”美耶躲開了墜下的屋樑,她險些被砸中,“我們走,拉貴爾。”

幾乎就在她離開的同一時間,倉庫徹底坍塌。

今天,她註定要無功而返……

“無論如何,把那個傢伙留在這裡都太危險了!”

“好了,凱恩,我覺得我已經說得夠明白了。”

傍晚時分,凱恩和族長在宅子前的空地上爭得不可開交。

“不,我不明白,族長閣下!”凱恩說,“她是一個聖女,不是嗎?她與我們天生就勢不兩立,沒有任何理由把她留在身邊。不如把她除掉吧,或者至少把她趕走。”

“關於所謂的‘聖女’,我很久以前就有所耳聞。”族長回應道,“她們不過是由於某些信念或執念而必須戰鬥少女罷了,本質上還有着普通少女的心性。在我看來,那孩子和以斯帖沒有什麼區別,或許她也有和我們一樣的刻骨銘心的經歷,才會把內心封閉起來。”

“可另外一個呢?那個銀色頭髮的,像那樣的冷血殺手可不是什麼普通少女。”凱恩辯駁道,“她和以斯帖不一樣,她和剛才那個銀色頭髮的傢伙才是一路貨色。也許正是那個人殺死了我們的族人,完全沒有辦法排除這種可能性吧!”

“但你也不能肯定,不是嗎?況且,即使恢復了力量,那孩子也沒有傷害我們。”

“暫時沒有。也許她哪天轉念一想,就會立刻把我們趕盡殺絕。”

“她不會的。”

“也許不會,但也許會,真的值得為這種毫無根據的信任賭上所有族人的性命嗎?”凱恩凝視着族長的眼睛。

“……”族長陷入了沉思。

這時,美耶剛好回來。雖然她沒有聽見兩個人的爭吵,但即便是再遲鈍的人,也不難察覺到氣氛不對。

“歡迎回來,孩子。”

族長展露出笑容,而凱恩忿忿地走開。

“也許我應該離開這裡。”美耶說。

“別在意他。”族長安撫道,“那個傢伙啊,只是手腕的傷痛影響了情緒罷了,其實他並沒有討厭你哦。”

“可他的手就是我弄傷的,這是不爭的事實。”

“在當時那種情形下,你也是迫不得已吧。而且明天就是以斯帖的生日了,你可要來參加她的生日派對哦!如果你一定要離開,可以等她的生日以後再走,在那以前你還可以仔細地想想,考慮清楚了再決定不遲。”

“嗯……”

晚餐時間,大家準備了豐盛的菜肴。

凱恩不在場,或許是因為被伊甸傷得太重的緣故,無論是身體還是內心。

不知是否是自己多慮,美耶覺得族人們都在強顏微笑。畢竟她的“同類”差一點在這裡大開殺戒,而且她的“同類”也有可能是傷害了那些族人的元兇——至少在族人們的視角看來,無法證明伊甸的“清白”。

或許是因為剛剛恢復靈力,又或許是因為紛亂的思緒,美耶感到異常疲憊。晚上躺在床上的時候,她本想努力地理清伊甸提供的線索以及今天她自己經歷的一切,但一陣陣睏倦難以遏制地席捲而來,很快她便進入了淺眠狀態。

今晚,紛亂的夢境又一次降臨。

她夢見了那座工廠,熊熊燃燒的烈火深處,她彷彿看見了白狼的面孔。火光在她的臉上跳動,崩塌的聲響與圍觀者的呼喊聲交纏在一起。當她的眼睛迷迷糊糊地睜開,卻發現夢中的嘈雜聲竟逃逸了出來——

不,那不是夢裡的聲音,而是窗外傳來的動靜,而那所謂的火光則是某種非常刺眼的白色燈光,伴隨引擎呼嘯的尖銳聲響,以及被掀動起來的強勁氣流,充盈着她的視線。

外面,一對裝有渦輪的鋼鐵之翼遮蔽了夜空,有如堡壘般的龐然大物正在緩緩下降。

那是伯特利號(Bethel),一架能夠垂直起落的大型飛行器,這座城市的居民大多見過這個耗費巨資打造的空中怪物,至少通過電視抑或是其它媒介。它的機翼上繪着兩隻黃金牛犢共同組成的圖案,那正是耶羅波安財團的標誌。

剛着陸,一群全副武裝的私兵便衝出來,包圍了循聲而來的族長和美耶。在二樓的窗檯邊,保姆摟着受到了驚嚇的以斯帖,儘力安撫着她。

“這裡就是血族的巢穴吧。”一個高大魁梧的中年男子從飛行器上下來,“想不到跟着那隻害蟲,還能找到這樣的寶藏,呵呵,也算是意外之喜吧。”

“你是……德雷克·耶羅波安。”

“你就是那位族長吧。想不到就在舊城區,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竟然藏着像你這樣的獵物,而且一藏就是那麼多年。你們是如何把自己身上的混沌氣息藏匿起來的呢?”

“掩藏?我什麼都沒有做。”族長回應道,“因為你們平日里的惡行,混沌已經污染了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所以你當然不可能注意到我們。”

“不過沒關係。雖然我原本是想要狩獵你和你的族人,但現在,我有了更好的目標。”說著,耶羅波安把目光轉到了美耶身上。

“這裡不歡迎你,請你離開吧。”族長擋在美耶身前。

“哈哈哈哈哈!”耶羅波安大笑起來,“我想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麼,族長先生。這裡的一切都屬於我,就連這座城市本身都是我的私人財產,當然也包括你們。”

“你聽不懂人話嗎,從這兒滾出去!”完成了變身的美耶擺出了戰鬥的姿態。

“嗯……這就是聖女嗎?”耶羅波安一邊驚嘆,一邊觀察着眼前嬌小的少女,“所以說,這就是秩序之靈的宿主吧。多麼純凈、多麼完美的造物。不過,身為秩序的使者,卻要與這些魔物為伍,這可真是諷刺啊。”

“比起他們,你才是真正的怪物。”美耶回擊道。

“你認為我會在意自己的獵物的看法嗎?等我吸收了你靈魂的精華,我就能在現在的狀態下維持得更久了吧。抓住她!”

耶羅波安做了個手勢,所有私兵的槍口都對準了美耶。

可沒等他們開火,槍口便已經被美耶投出的苦無堵住了。因為沒發現而貿然扣下扳機的幾個人瞬間就被炸膛的槍管重創倒地,而依舊站着的私兵們面面相覷,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因為美耶早已經把鐵炮對準了他們僱主的眉心。

“果然和傳言中一樣強大。”耶羅波安似乎沒有感到意外,“雖說他們有着回收魔物的豐富經驗,但畢竟從來沒有和聖女戰鬥過……”

“我甚至都還沒出力。”美耶的手指輕輕抵着扳機,“滾出去,否則你會死。”

“你就如此確信自己佔據了上風嗎?麻痹大意可是會讓你丟掉性命的喲。”耶羅波安看了看手錶,“差不多了吧,我想藥效也應該生效了。”

“什麼……?!”

美耶的身體忽然僵住了,就像昨天晚上一樣。她完全無法調動體內的靈力,甚至無法發出聲音。

怎麼會……

是族長的血嗎?什麼時候……

渾身麻痹的她,勉強看了一眼族長,然後就這樣倒了下去。

“你如此信任這些怪物,得到的不就只能是這樣的結果嗎?”耶羅波安冷笑了一下,“如果我是你,就會留意他們給你的食物。好了,給我抓住她!”

財團首腦一聲令下,兩個私兵逼向倒在地上的美耶,還未靠近便被閃過的銀光切斷了喉管。

“該停手了!”族長用沾了血的手杖劍指向耶羅波安,“你也算是遠近聞名的劍術高手吧,耶羅波安。讓我們來結束這一切,就我們倆。”

“不愧是血族的領袖。即便是從沒有吸過人血,即便是到了暮年,也還是寶刀不老。不過今晚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呢,沒工夫陪你玩下去了。”說著,耶羅波安掉轉視線,望向族長的身後,“是時候了,動手吧!”

“呃——!”

族長沒來得及反應,一把刀就從背後刺進了他的身體。他倒下的時候,看清楚了行兇者的面孔,而這個答案讓他大為驚愕。

“凱恩……為什麼?”

“你問我為什麼?”抽回了刀的凱恩俯視着族長,“因為我受夠你那些迂腐的觀念,而且再也不想受到你的擺布了,老東西。”

說著又是一刀,刺透了族長的胸膛。

不要——!美耶發出了無聲的呼喊。但此時此刻,她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族長得到身體一點點地化成灰燼。

“是時候啟動下一階段了。”耶羅波安宣布,“不過在今晚的歡宴正式開始以前,我們得先到安全的地方去。至於你,聖女小姐,很榮幸能邀請你到示劍大廈做客。我已經等不及要和你一起共進晚餐了……

“差點忘了,你就是今晚的主菜。”

就這樣,私兵們把毫無反抗之力的美耶帶上了飛行器。

在失去意識之前,她看到耶羅波安的走狗們把以斯帖帶走,她不知道他們要把那孩子帶去哪裡……

過了不久,美耶蘇醒過來。

她被關押在飛行器的囚室里,鐐銬鎖住了她的手腳。隨着視線變得逐漸清晰,紅髮男子在她的面前顯露出輪廓。

“這麼快就醒了嗎?”凱恩說道,“沒辦法,畢竟只是在你的晚餐中加入了一點族長的血,效果還是比不上注射。”

“叛徒!”美耶的掙扎讓鐐銬鋃鐺作響。

“沒用的。”凱恩說,“這些鐐銬上鐫刻着封印靈力的咒文,你是沒有掙脫的可能的。況且族長之血的作用也還沒有完全褪去。你就老實待着吧。”

“以斯帖……還有族人們,他們在哪裡?”

“都自身難保了,還要管這些事嗎?既然你如此關心,我不妨就告訴你吧。他們馬上就要成為轉化器的祭品了,吸血鬼的生命可謂是完美的催化劑呢。至於以斯帖那個小雜種,雖然獻祭身為人類的她,對增強轉化器的效果幾乎毫無幫助,但誰讓我如此厭惡她呢。”

“轉化器?你是說……?”

“看來你們的調查一點進展也沒有呢。”凱恩嘲諷道,“就是那些偽裝成中繼站的設施,最近的一座已經啟動了。很快,它釋放出的混沌能量就會把周圍的居民轉化為魔物,這也就是他們所說的‘第二階段’。而我們獻上的祭品將讓這個過程變得更加順利,到時候,我們只要收割‘作物’就行了。”

“把人類轉化成魔物?為什麼?”

“只要對耶羅波安先生的生平有一點了解,就會知道他已經一百多歲了,你以為他為什麼能夠永葆青春?而且就連絕症也要不了他的命。你們該不會天真地以為這真的是科技的成果,或是所謂‘生命的奇迹’吧?”

“難道說……”

“沒錯,他正是通過吞噬魔物的精華來延長自己的壽命的。最近需求量越來越大,自然產出的魔物早已滿足不了,於是他開始利用特製的‘睡魔’催生魔物。但是現在,即便是有了這些額外的‘產品’也遠遠不夠了。所以,他得用更有效率的方式實現量產。”

“為了延長自己的壽命……就把無辜的市民轉化成魔物嗎?”

“你們人類不就是這麼一種骯髒又虛偽的動物嗎?”

“……族人們是不會束手就擒的,他們更不會放任你做出傷害以斯帖的事!”

“你說得沒錯,畢竟,他們已經被那個老傢伙洗腦了。不過你大概也知道,以吸血鬼之軀殺死族長之後,就能夠繼承族長之位。換言之,我,已經是新的族長了。現在的我,可以輕而易舉地剝奪他們的力量,甚至可以讓這些可悲的羔羊乖乖地引頸就戮。”

“你這個人渣,你為什麼要背叛族長?”

“你說為什麼!”凱恩的語氣透出了怒氣,“身為高貴的血族,為何要在人類社會的夾縫中生存?我們本是比人類純凈、優越得多的物種,而那個老東西卻不願意承認這一點,總是要欺騙自己,說我們和人類一樣。他錯了,我們永遠也不可能成為你們的同類。

“在遷徙的路上我就明白了這一點。當時魔物獵人奪走了我家人的生命,當著我的面殺死了他們。而我還是個孩子,一個未曾吸食過人類鮮血的吸血鬼……我因為自己的孱弱而無能為力,我憎恨這種感覺。這種無力感刻骨銘心,至今像夢魘一樣纏繞着我,讓我寢食難安。

“而我在示劍大廈工作的時候,一位教士發現了我的與眾不同。他鼓勵我直面自己的力量,讓我接受自己的命運。如果不是他點醒了我,我可能至今還不敢忤逆那個老東西的意願。而現在,我充滿了力量,終有一天我會向那些魔物獵人發起複仇,我會將他們趕盡殺絕……

“哼,我和你說這些有什麼用……”凱恩自嘲般地笑了笑,“像你們這種傢伙又怎麼可能理解仇恨的滋味?”

仇恨的滋味?美耶當然懂。

當年正是魔物奪走了她的一切,正是魔物讓她變得孑然一身。

一直以來,激勵着她活下去的只有一個理由,就是向魔物復仇。如果往這個方向去想,面前的這個人不是與她自己非常相像嗎?難道說,她自己與面前這個令她鄙夷至極的雜種,本質上是一路貨色?

在某一瞬間,她因此動搖,因此而陷入了自我厭棄,不過她很快就否定了這個念頭。

“仇恨……?你少侮辱這個詞了!”她斥責道,“難道族長傷害過你嗎?難道你的族人們傷害過你嗎?而你究竟對他們做了什麼?說什麼想要發起複仇,說什麼刻骨銘心的無力感,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不過是荒唐的說辭罷了。說到底,你只不過是個扭曲的雜種罷了,從靈魂到肉體都徹底爛透了!”

“吵死了!”凱恩一拳打在美耶的臉上,用的是曾被折斷的那隻手;見聖女口吐鮮血,他的面容因為亢奮而扭曲,“果然,喝過人類的血以後,我的力量今非昔比!僅僅是不能在太陽下行走,這樣的代價如此微不足道。我會好好利用這份力量,成為一個遠比那老傢伙更加偉大的族長的。我不再需要那些軟弱的累贅,我要重新創造一個更加強有力的族群!”

“你……甘當耶羅波安的走狗,你以為他真的會放過你嗎?”

“對他來說,我姑且還有利用價值。”凱恩答道,“將來他要同時啟動多個轉化器時,身為人類的私兵必定會不堪重負,他需要我來組建一支由吸血鬼組成的特殊隊伍,好更有效率地收割那些‘作物’。

“而且,你認為我真的會甘心一直待在他的手下嗎?哈,充其量,他也不過是凡人罷了。終有一天,我會抓住機會幹掉他,取代他成為這座城市的新王。有了那位教士的協助,做到這一點應該不難吧,他可是一位強大的魔法使。”

“你不會得逞的,我發誓,我一定會讓你受到地獄之火的焚燒。”

“反正你就要死了,趁現在盡情地過嘴癮吧。不過我要走了,我可沒時間陪你費話。唔——!”

凱恩準備離開囚室,可剛一開門便被人迎面擊倒了。

“伊甸……”

美耶看清了來人的模樣。是那位銀色長發的少女,她手持利劍,面無表情地站在她的面前。如果單看她的神色,甚至難以分辨她究竟是來營救美耶,還是來殺她的。不過,她的行動給出了答案。紫黑色的劍光閃過,斬斷了美耶的鐐銬。

“沒事吧?”伊甸問道,語調沒有絲毫波動,“你看起來有點虛弱。”

“還過得去……”美耶活動着剛剛被解放的手腕,“你為什麼會在這兒?”

“在調查那些高塔的時候,我就發現中繼站只不過是幌子而已。建築的核心是一顆形狀不規則的晶體,和膠囊中的粉末應該是同一種物質。周圍的陳設像一個祭壇,我當時不知道高塔的用途,但現在看來,應該就是用來驅動剛才那個人所說的‘轉化器’。

“我考慮過直接去調查那些高塔的所有者,也就是耶羅波安財團,但從祭壇中的法陣判斷,對手中可能會有一個強有力的魔法使,還是與你聯手比較穩妥。隨後我前往血族的居所,本想找你商量一下,可到達的時候就看到你被帶上了飛行器,於是我設法溜了進來。”

“所以,剛才那個混蛋的話你也聽到了吧?”

“聽見了不少。”

“我得離開這裡,馬上。族人們的處境非常危險。”

“女士們,你們恐怕哪兒也去不了。”

剛走出囚室,他們便被耶羅波安和他的手下攔住了。

“你是真的以為憑這些就能對抗聖女?”伊甸掃視着那幾個手持長刀、身穿外骨骼動力服的私兵。

“試試不就知道了。給我上!”

私兵們還沒來得及執行這個命令,就已經被美耶擲出的苦無一一放倒。這一次,她瞄準的是眉心。

“就只剩你一個了,耶羅波安。”美耶抬頭望向財團首腦,“我不會讓你這麼輕鬆地死掉的,我還有很多賬要跟你算。”

“看來你還是沒有長記性呢。”對方沒有表現出一絲恐懼,“你真的以為二對一就意味着勝券在握了嗎?我剛才已經說過了,麻痹大意可是會讓你丟掉性命的哦。”

說完,他迅速掏出注射器,將一管紫色的液體注射進自己的胳膊。紫色的光芒在血管中遊走着,透過皮膚隱約地顯現出來。

“那是……”美耶愣了一下。

“那針劑與‘睡魔’中的粉末以及高塔中的核心是同一種東西。”伊甸說。

“看吧,看力量在我的體內流動!”耶羅波安興奮地觀察着自己體內透出的紫色光芒,最終,就連眼睛也變成了紫色,“我已經準備好了,聖女們。原本今晚我只想吞噬掉你們中的一個,既然另一個也送上門來了,我就毫不客氣地一併收下吧!”

“你廢話太多了!”

美耶抽出鐵炮向他開火,但對方單憑血肉鑄成的手臂就接下了這一槍,而那鐫刻着除魔印記的彈丸竟被他表皮上泛起的黑色波紋所吞沒。

不等美耶從震驚中緩過神,伊甸已經攻了上去,耶羅波安也抽出軍刀與她對抗。幾個回合下來,伊甸迅速佔據上風,並且斬斷了他的手臂。可是斷開的傷口處並沒有流血,而是憑空生出了許多黑色的觸鬚。伊甸繼續揮劍,可每斬斷一根觸鬚,就會長出來更多。

“完全沒法傷到他……”伊甸說,她手中的大劍正在被沾染的黑血腐蝕,“他的軀體,還有那些觸鬚絕對不是血肉,而像是影子……被賦予了實體的影子。”

“管他是什麼!”

趁着怪物與伊甸糾纏,美耶一刀削掉了他的腦袋。可掉落在地上的頭顱仍在詭異地笑着,即便是正在漸漸化為爛泥。

“難道你們還沒發現嗎?”他的語氣愈發興奮,“我呀,現在已經不需要這種羸弱的肉身了喲!”

說完,一團污濁的黑暗從頸部的傷口生成,重新形成了頭部的形狀。

“可惡……”

美耶注意到手中的刀刃已經被黑血溶解殆盡。

“這座城市是我的領地,你們真以為能夠在我的領土上擊敗我這個‘國王’嗎?”耶羅波安剛剛生成的、烏黑泥塑般的頭顱獰笑着,“還是放棄抵抗,乖乖讓我吞噬掉吧!這樣一來,或許能減少不少痛苦呢!”

無數觸鬚不斷抽打着,而兩位聖女只能儘力閃躲。

每一次重擊,都會在機艙內留下深深的凹痕;每一次重擊,都會讓觸鬚逸散成遊離的塊狀陰影,然後重新聚合成形。破損的艙內,燈光不斷明滅着,將這狹窄戰場上的氛圍渲染得更加詭譎。

“你察覺到了嗎?”伊甸問。

“什麼?”美耶險些被打中。

“雖說有着強大的力量,但是他畢竟是剛剛轉化成魔物,所以似乎還無法很好地控制自己的力量,維持固定的形態也有點費勁。”

“所以呢?”

伊甸翻滾着躲開一記橫掃,然後湊近美耶,對她耳語了幾句,美耶連連點頭。

“怎麼了,在商量着對付我的戰術嗎?你們還在妄想這想要殺死擁有着不死之身的我嗎?”

兩個聖女調整了策略。她們背靠着背,掩護着彼此,不再各自為戰。

“什麼……這就是你們的戰術嗎?”耶羅波安的笑容越來越放肆,面部也隨之扭曲,“原本要同時應付兩個方向上的對手還真有點吃力呢,現在這樣簡直好極了,我可以一擊將你們倆一塊收拾掉!”

所有的觸鬚糾纏在一起,融合為一體,朝她們狠狠甩去。怪物在力量上佔據了絕對的優勢,面對不斷襲來的巨型觸鬚,薙刀的長柄斷成了兩截,她們倆也被逼入了狹窄的死角之中,已經沒有躲避的空間了!

“遊戲結束了,死吧——!”

粗壯的觸鬚朝她們甩了過去,卻砸在了無形的紫霧上。

這一擊卯足了全力,就連機身都被砸出了一個巨大的豁口。耶羅波安臉色驟變,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但他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便被氣流吸了出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怪物哀嚎着。

與此同時,伊甸帶着美耶從另一團紫霧中現身。

“潛入的時候,我觀察過這架飛行器的構造,你剛剛擊中的正是它最為脆弱的部分。”說著,伊甸把飄動的銀髮撥到耳後,“你真以為自己勝券在握?麻痹大意可是會讓你送命的——這句話原樣奉還。”

“呃啊啊啊啊啊啊,可惡——!”

雖然用觸鬚死死地纏住了機艙內的把手,但在氣流的作用下,他的身體已經無法保持住原有的形態,他的肉身被撕扯成了一團流動的暗影,體內的一顆剛剛形成的晶體——也就是混沌之核——徹底暴露了出來。

“這就是他的弱點吧。”伊甸說。

美耶沒有回答,只是走向豁口,用鐵炮瞄準了那塊晶體。

“下地獄吧,渣滓!”

怪物的臉上終於露出了懼色。

“等……等等……!!”

一聲槍響,彈丸洞穿了混沌之核。

失去力量的耶羅波安再也無力支撐,他殘破的軀體被捲入了飛行器的渦輪,轉瞬間就被攪成了一縷縷黑色的碎屑。

這座城市的“國王”就這樣隕落了。

見自己的靠山一命嗚呼,死死抓住艙門的凱恩嚇破了膽。

“你們……你們別過來……現在我可是族長了,別以為我會害怕你們……你們……啊啊啊啊啊——火啊——!”

剎那間,他便燒成了火人,從耶羅波安砸開的那道裂隙墜了下去,尚未落地便已化為灰燼。

“我說過,會讓你受到地獄之火的焚燒。我說到做到。”美耶熄滅了手心的火焰,聖痕上的溫度也逐漸冷卻。

“飛行器還在運轉着,雖然不太穩。”伊甸說,“預先設定好的自動駕駛程序應該能把我們帶回到示劍大廈去。在那裡,還有另一個傢伙等着我們清算。”

“但現在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美耶說。

“去挽救那些血族嗎?我無法理解你。昨晚在和赤鬼戰鬥的時候,你表現出的對魔物的憎恨遠勝於我,而現在你又如此在意那些魔物的生命,這似乎有些不合邏輯。因為他們中間有一個人類嗎?”

“我不是說了嗎,他們不一樣。”

伊甸思考了片刻,然後說:“雖然依舊不是很明白,但如果你堅持要回去,想必是有站得住腳的理由,我不會試圖說服你。不過如果你想挽救他們,最好抓緊時間。哪怕是現在,我也不敢肯定他們是否還活着。”

“一定還活着,一定。”

“那麼,快去救他們吧。”

“那麼……再會了。”美耶向對方點頭致意。

就在她準備從豁口躍下的時候,又一次聽見了拉貴爾的聲音。

“你確信要這麼做嗎,女主人?”天使問道。

“沒有時間猶豫了。”

“吾輩能夠理解身為人類的女主人你,對他們能夠產生共情,但吾輩還是認為你有理由放棄救援計劃,而選擇前往示劍大廈哦。”

“別白費口舌了……”

“如果說亞巴頓就在那裡呢?就在示劍大廈內部的某處。”

“你是說亞巴頓?”美夜瞋目而視。

“是的,就是那個蒼白的狼人,血月的使者,也是奪走你家人生命的元兇。”

“不可能!”美耶不自覺抬高聲調,“我找遍天涯海角也沒能尋獲的仇人,怎麼會如此湊巧地出現在這裡呢?”

天使用指尖觸碰她的前額,把自己的所感所知傳遞給宿主——

那份獨一無二的混沌氣息是……

一定是它,不會錯的!

美耶就算是死,也絕對不會忘記這個魔物身上的氣息。

“你知道那個傢伙的嗅覺有多麼敏銳,你知道它對混沌的渴望有多麼強烈。這座城市早已經被播下了混沌的種子,而罪惡的腐臭早已隨着風飄散到四面八方去了吧。所以它被吸引到這裡來也沒有什麼奇怪的。”

“亞巴頓……”美耶咬牙切齒。

幾年來,這位炎之魔女做夢都想要把那個魔物碎屍萬段,卻苦於找不到它的蹤跡。而現在,它卻主動送上門來了。仇恨的烈焰在她的胸中熊熊燃燒,手心的聖痕也再次變得灼熱。她恨不得立即手刃那個狼人。

但這時,族人們的身影浮現在她的腦海。還有,族長滿懷希望的面容;還有,以斯帖被帶走前時寫滿恐懼的雙眼。她知道,如果現在不採取行動的話,所有族人都會死……還有數不清的無辜者會被轉化成魔物,會有更多的人遭受不幸……

為了復仇,承受這樣的代價值得嗎?

在遲疑了片刻之後,她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爸爸,媽媽。”她在心裡默念着,雙眼雖然含着淚花,卻無比堅毅,“如果你們在天上守望着我的話,不會期望我袖手旁觀吧。曾經降臨在我們身上的慘劇,不能再在別人身上重演了。所以,請原諒我……”

說完,她縱身一躍;像顆燃燒的流星一樣,劃過城市的夜空……

螺旋狀的高塔內,紫色的水晶汲取着血族的生命力。

詭異的、躁動的光芒時不時閃爍着,透射出晶體黯淡的表面。這塊水晶彷彿被賦予了生命一般,與之相對的是,被困在祭壇里的族人們已經完全無法動彈,此刻仍保持着意識的就只剩下以斯帖一個人。

這塊彷彿擁有着生命的水晶對族人們體內的混沌能量極其敏感,所以它會優先汲取他們的生命,這就是身為人類的以斯帖暫時倖免的原因。而當族人們的最後一絲生命力也已然耗盡,她便成為了唯一的“捕獵”目標。

鮮紅的生命能量正在沿着祭壇上魔法陣的紋理,從她的體內流向中央。隨着生命力的逐漸變弱,她不可避免地感到了睏倦。眼皮控制不住地想要合上,可她的求生欲不斷地告訴自己:

不能睡,不能睡……

“不能睡!”

就在最後一絲意識即將飄向遠方的時候,一個強有力的聲音把她喚醒過來。

“聖女姐姐……?”

紅髮的聖女砍斷了禁錮女孩的枷鎖,攙扶着虛弱的她。離開了法陣邊緣的紋章,便切斷了與水晶之間的傳輸能量的通路。因此,女孩也逐漸恢復了活力。

“馬上離開這裡。”美耶對她說。

“可是……大家……”

“他們已經……”

以斯帖當然明白,淚水不可抑制地湧出。

“別哭。從現在開始,你不再是小孩子了。”美耶拭去她的眼淚,“你一定要帶着族長還有大家的期望好好地活下去!現在就走,不要回頭,跑得越遠越好,明白嗎?”

“美耶也一起!”女孩拉住她的衣襟。

“我還有事要做,我要讓這個邪惡的魔法機器停下來,不然這座城市就完了。”

“……”

小女孩的眼淚又一次滾落。

美耶半跪下來,再次擦掉她的淚水。這一次,她的語氣溫柔了不少。

“沒關係的,以斯帖,晚些時候我就會與你會合。放心,我不會有事的,畢竟我可是答應過要和你一起度過這個生日的。好了,快走吧,不然就要來不及了。天亮前,我就會去找你的,一言為定。”她伸出了小拇指。

“嗯……”以斯帖勾住了她的指頭。

送走了以斯帖之後,美耶設法摧毀高塔的核心。

可這塊水晶要遠比耶羅波安的混沌之核堅硬得多,她嘗試了利刃和鐵炮,無論怎樣攻擊,都無法將它擊碎,最多也只是在表面上留下了細小的裂痕。即便是這細小的裂痕,也迅速地“癒合”得完好如初。

“可惡,完全不起作用嗎?看來只有如此了……”

美耶雙手合十,擺出了近似於祈禱的姿態,體內尚存的全部靈力都被調動起來,她的身上也出現了由火焰勾勒而成的輪廓。

“女主人,你是想要在這裡引爆全部的靈力嗎?”拉貴爾出現在她的身邊,“即便這麼做有可能摧毀那塊水晶,對你來說也意味着巨大的損耗,甚至有可能讓你損失壽命。”

“我不在乎。”

“而且,這麼近的距離,爆炸難免會波及到我們自己。”

“可是我別無選擇,如果我不這麼做,周圍的人類都會被轉化成魔物。”

“為了周圍那些不相干的人,真的值得你這麼做嗎?”

“值得的。身為秩序之靈的使者,與生俱來的使命就是清除世間的罪惡。這是你告訴我的,不是嗎?而現在,我要做的正是把這顆混沌的種子徹底從這世上抹除掉。”

“女主人……”

美耶不再理會天使的聲音。

她闔上雙眼,開始吟唱。周圍的溫度驟然升高,彷彿連空氣都燃燒起來。在這無形炎流的席捲之下,那堅不可摧的水晶也逐漸開始崩裂。

“地獄裡的不滅之焰,無邊的凈罪之火……

“將這浮世的幻景化為焦土,讓這浮世的魍魎歸於虛無……

“褪去吧,妄念……

“彌散吧,罪惡……

“消失吧,混沌的子嗣——!”

當她再次睜開金色的眼瞳,晶體終於在熊熊燃燒的火中爆裂。整座高塔分崩離析,如此近的距離,烈焰把她自己也卷了進去。但即使是在被火海徹底吞沒的瞬間,聖女的臉上也不曾露出一絲一毫的懼色。

就這樣,一朵紅蓮在夜幕之下綻放。

彷彿要將所有的渾濁驅散;

彷彿要把一切的罪惡放逐……

在有如水晶塔一般的示劍大廈中,撒迪厄斯教士望見了遠處那朵火焰化作的紅蓮。

“果然失敗了嗎……”他合上了手中的吊墜盒,滿不在乎地笑笑,“這也算是咎由自取吧。以區區凡人之身,竟妄圖染指不朽的境界,落到這般田地也是理所當然的吧。你,也是這麼看的吧,尊貴的客人?

“請現身吧,我已經準備好接受自己的命運了。”

他剛說完,伊甸便從背後的陰影中走出,染血的劍刃直指形單影隻的聖職者。

“一切都結束了。這裡的警衛已經都死了,現在只剩下你和我了。”她的臉上既沒有憎惡也沒有憤怒,“雖說你對這座城市犯下的罪行讓你死上一千遍也不為過,但我對摺磨人類這樣的事素來沒有興趣。所以,只要你解答我的幾個疑問,我就給你個痛快。”

“身為將死之人,我似乎也沒什麼好顧忌的。”教士轉向聖女,“你問吧。”

“首先,你幫助耶羅波安播種混沌、製造魔物,不會只是想要幫助他永生吧。你一定有別的什麼目的。”

“沒錯。”

“在你的誘導之下,貪圖永生的耶羅波安變得越來越瘋狂。將城市裡的居民批量轉化成魔物,也是你的主意。”

“你說得對。”

“還有,那些高塔中的祭壇。它們的作用其實並不是散播混沌,抑或是轉化市民,因為單憑那顆水晶就能做到這些。那麼祭壇上的魔法陣又是幹什麼用的?”

“用來複仇。”

“用來複仇?”

“你體會過仇恨的滋味嗎,聖女小姐?”教士冷笑了一下,“想必沒有吧。那麼,就更遑論心懷着仇恨,卻沒有復仇目標的痛苦了。所以你不會明白的……”

“你想說什麼?”

“一切都是為了菲奧諾拉,我永遠的摯愛。”教士打開了吊墜盒,裡面是一張已經微微泛黃的女人的照片,“許多年前,我們倆曾在宗教裁判所麾下共事。在討伐魔物與異端的日子,雖說可謂是朝不保夕,但我們擁有彼此。那是無比幸福的一段時光。

“但是有一天,意外發生了。就在我的面前,她沾染上了混沌。他們說,混沌侵入了她的肉身,正在腐化着她的靈魂,而這樣的‘感染’是無法逆轉的。於是……他們對她施以了火刑,就像是對待那些骯髒的邪教徒一樣。

“他們說,她已經不再是人類,說她已經淪為了魔物。可是……可是在行刑的時候,她的雙眼中分明還保留着屬於人類的神采與光芒。無論我如何哀求,他們還是殺了她,毫不留情。而在她死去之前,我從那雙眼眸中讀到的東西,唯有純粹的恨意。

“那以後,我枯萎靈魂中僅存的生機便是仇恨的種子。”說到這兒,教士停頓了一下,“後來教團把我派遣到了這裡,晉陞我為尊主的特使。一方面,安排這份美差是為了補償我吧;另一方面則是讓我遠離教團的中心,他們害怕面對我的目光。

“雖說仇恨每時每刻都在我心頭滋長,但我卻找不到復仇的目標。我不知道自己的仇敵應該是教團,還是污染了她的魔物本身。不過在這裡,就在這座罪惡之城,我找到了尋覓已久的答案。我的仇敵,應該是這個世界——這個不斷滋養着混沌的世界啊!

“你大概也察覺到了吧。只要放任不管,這個世界就會自然而然地趨於混沌。魔物會自然而然地出現,人們也會自然而然地墮落……所以,所以……這個世界本身就是罪惡的吧!正是這生來戴罪的世界殺死了她,殺死了我的菲奧諾拉啊!

“能被安頓在這裡,或許我該感到幸運,因為這座城市正是這罪惡的世界的縮影,以耶羅波安為首的墮落的權貴正在一步一步地把這座城市逼向深淵。初來乍到時我便知道,惡魔一定會降臨,而且一定是降臨在這裡。所以,為什麼不能讓這一切來得更快一些呢!

“耶羅波安那蠢貨,自詡為國王,殊不知自己只是棋子。通過禁忌的魔法,我為他治癒了絕症,並且用魔物的精華一次次地延長了他早該終結的性命。此外,我偽裝成貪圖享樂和錢財的淺薄之人,對他的賄賂照單全收,好讓耶羅波安放心地信賴我,同時也麻痹了原本心存疑慮的教團。

“當耶羅波安對我的信任達到頂點的時候,我便利用着他的財力和影響力,將祭壇建造在了城市中合適的角落。它們組成了群星的陣列,只要運轉起來,它們就會把那個惡魔召喚到這個世界上來,毀滅掉世間的一切。而耶羅波安不知道的是,自己正在逐漸地轉化為眷族。當惡魔降臨,他便會失去心智,淪為惡魔的傀儡……

“現在,已經萬事俱備;今晚,惡魔就將降臨人間。”

“竟然是如此淺薄的理由嗎?你太讓我失望了。”伊甸嘆了口氣,“本以為你這麼做是為了尋求某種答案,或是想要在絕境中探索被隱藏起來的關於人性的真相。可你,不過是一個愚蠢的妄人罷了。”

“呵呵,像你這樣的人,又怎會理解凡人的愛與恨呢?”

“那孩子破壞了一座高塔,你的法陣已經不完整了。”

“不,我的計劃已經成功了。早在半小時前,我就啟動了召喚儀式,所有的祭壇都已經運轉起來。至於你的同伴摧毀的那個,不過是最初的試作品罷了。”

“就算惡魔降臨,你也不會如願,今晚我就會殺死它。”

“呵呵,看來你還不明白自己要面對的是什麼。我要召喚的不是普通的惡魔,而是世界的污染者,是惡魔之王!現世的聖女還沒有足夠的力量對抗它。你也見過祭壇中心的水晶了吧,這些來自異界的物質就是禁果的碎片,也是完成定向召喚的關鍵。而那些祭壇的作用,就是確保今晚來到人間的惡魔一定是它!結果會如何,我們拭目以……

“唔——!”

還沒等他說完,伊甸的劍便已貫穿了他僵硬的身體。

“無論結果如何,都與你無關了。”她說。

“菲奧諾拉……我們……終於可以……重逢了……”

鮮血染紅了地面,血泊中央的吊墜盒中,女人始終保持着微笑。和教士臉上的笑容一起,永遠地凝固在了那裡。

在處決了罪魁禍首以後,伊甸獨自一人立於水晶塔之巔,凝望着高遠的天空。

隨着惡魔卵——亦即禁果——的一角穿透雲層出現在天際,高樓與路面被不可名狀的力量慢慢地撕碎,一個巨大的陷坑正在形成。一束束紫色的光芒從天上灑落下來,伊甸也沐浴在其中。

面對這天崩地裂的景象,記事以來第一次,她流下了眼淚……

高塔留下的廢墟上,天使拉貴爾正悉心呵護着重傷昏迷的美耶。遠處天空中的異象引起了他的注意。

“看來惡魔就要來了,只可惜吾等要錯過這一戰了呢。嗯?是那個惡魔嗎……或許,反倒是逃過了一劫了。”他望了望天際的水晶,無奈地凝視着那純真的睡顏,“看來,無論是對魔物的憎恨還是對人類的失望都還有待加強啊。不過請你放心,女主人,吾輩會繼續用心教導你的,如果這個世界能倖存下來的話……”

說完,他便帶着自己的宿主離開了這座城市。

同樣正在離開的,還有以斯帖。

雖說有了美耶的囑託,但她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她有種感覺,許下約定的那個人再也不會回來了。對她而言,這個生日也是新的人生的開始,但她永遠不會忘記那位紅髮少女的面容,以及自己出生地的名字——

索德瑪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