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或許是世間最奇妙的造物。

它將無窮無盡的可能性納於黑夜與白晝的一線間。

在夢的世界中,哪怕是一文不名的流浪者,也能擁有自己的宮殿;哪怕是囿於床榻的年老者,也能遊歷廣闊的天地。夢既不受時間和空間的制約,也無視邏輯與真理的法則。夢賜予芸芸眾生以平等。

但夢又是荒謬的。當晨曦親吻眼瞼的時候,幼神更加確信這一點。因為在剛才的夢中,她竟身為凡人。

無需再三確認,她也知道自己仍然身在無垢的大理石殿裡面。這座宮殿也依舊是小島上最奪目的珍珠。聖樹依舊在庭園中央伸展着金色的枝丫;琴鳥依舊在密林和山巒間炫耀着美妙的歌喉;環抱着島嶼的湖泊也依舊如藍寶石一樣清澈,在水中,燕魚的身姿隨處可見。

上述景緻早已深烙心底,以至於顯得乏味。

畢竟她從記事後不久——也就是覺醒了神性的時候——便被帶離了原本的凡人家庭,由代表光明的神使接到這裡。她知道,歷代神明都是如此,唯有長大成人,成熟到足以治理神恩照拂的國度時,才被允許憑自己的意願離島。

屆時,神使會為她加冕,她將成為此世的新王。

在那以前,她只能在神使和女神官們的監護下,乖乖待在島上。

各種各樣的教導構成了她生活的主調。內容大多是一些“必備的知識”,譬如與凡人的相處之道,譬如如何回應世人的祈禱等等。這些課程通常由女神官來講授,神使本人只會親自教她如何運用日益成長的神力。

每一次授課前,神使都會讓幼神飲下神聖的泉水,然後讓她集中精神,將心中想象之物幻化為實體:

一株草、一朵花,抑或一塊石頭。就目前而言,她只被允許創造這樣的東西,隨後還需運用自己的想象來抹消它們的存在。幼神不明白這麼做的意義,更不知道作為一個神,為何要受到這樣那樣規矩的限制。

關於神力的課程還算有趣,而女神官們的指導則乏味至極。

此刻,她們中的一位就在為幼神講述所謂的“為神之道”。神官的柔聲細語間,感到百無聊賴的她,心緒早已經飄到了不知什麼地方。

或許做夢也不壞吧,虛假的夢也非一無是處。

她回想起常常會夢見的那處僻靜的角落。那裡的景色十分模糊,只能依稀記得有一張石質的長椅。椅子的另一頭,坐着另一個自己,同樣有着亞麻色的頭髮,手腕上也同樣有着紅色的印記。就像是,從鏡子中走出來的一樣。

幼神常常向“她”傾訴內心的想法,而“她”會用微小的動作回應她所說的話。雖說對方從不說話,但幼神並不在意。在幼神看來,“她”就是自己在這座孤寂的宮殿中唯一真正的夥伴。

“您在聽嗎?”

女神官臉上露出微微嗔怒的神情。她是一個身着雪白色長袍的年輕女子,大概說是少女更加合適,她看起來只比幼神稍稍年長一些。

“抱歉。”幼神低下頭。

“您應該知道,神使大人的教導至關重要。她賦予我們的使命,就是確保您能夠成長為一個位真正合格的神明,這樣您才能正確地使用與生俱來的神力,這樣您才能引領眾生,庇佑他們遠離混沌與災厄。”

“嗯。”幼神點頭,儘管她早已經厭倦了這些陳詞濫調的說教。

不過她也知道,神使擁有她現在所無法匹敵的威能——那潛藏於和悅面容與優雅身姿之下的、驚濤駭浪一般的力量。

“而且更重要的是,今年的春祭將由您單獨主持。”女神官接著說。

“由我單獨?為什麼?”

她知道春祭是這個國度最盛大的祭典,也是一年中人們唯一見到神明的機會,她總是要與神使一同到場。她要聆聽人們的祈願,並用歌聲還以祝福。為何要唱歌,而不是直接為他們實現心愿呢?這也讓幼神感到不解,但那是過去的神訂立的不容置疑的法則。

“今年神使大人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您也聽說了吧,沉睡了兩千年之久的海獸就要復蘇了。那是由無數巨蛇纏繞而成的怪物,曾給世人帶來巨大的苦難。所以,神使大人必須親自出海去征討它,春祭就只能交給您了。”

“哦……是這樣。”幼神按捺住欣喜。

對於一個孩子來說,春祭或許僅僅是沒完沒了的繁文縟節,遠遠談不上有趣。但她依舊期盼着每一年的春祭,因為那是一年中她唯一可以離開這座島的時候。

“……而且今年更值得期待。”今晚的夢裡,幼神對長椅另一邊的夥伴說,“今年會是我第一次獨自主持,感覺就像是變成大人了:獨自聆聽禱詞,獨自施以祝福,想想就覺得無聊……

“不過這一次,我應該有更多時間可以自由活動吧。我可以采來那片碧綠丘陵上的紫花地丁,還有藍薊和麥冬。戴在你——戴在我們——頭上一定好看。唉,如果我能把這些花帶到夢裡來就好了。”

那位忠實的夥伴就和往常一樣專心聆聽,時而點頭,時而莞爾,但依舊一言不發地充當著純粹的聆聽者。幼神多麼希望她是真的,和自己一樣切實存在。

不過,即使是現實中不存在的“偽物”也無妨吧。

春祭那天,白色的大船揚起帆,帆上綉着並蒂而開的花朵,那是幼神的徽記。

靠岸之時,碼頭上已經站滿了人。他們吹奏長笛、敲響鼓點,撒出的花瓣鋪滿了水面,白衣白裙的少女們跳着優雅莊重的舞蹈。

精心布置的車輦在人群的簇擁之下上了岸,前往丘陵之上的神殿。那是遠在神的子民來到這片土地之前就已經存在的環形遺迹,就和島上的大理石殿一樣雪白,唯一的區別在於這裡荒廢已久,只剩下殘垣斷壁,上面覆蓋著藤蔓和葉片。

神殿中央支起了一個火盆,周圍也立起了許多火把。當幼神從車輦上下來,登上放置火盆的高台時,一位長老為她戴上了桂冠。

由於神使不在場,無數目光都匯聚在她一人身上,聆聽眾人的祈禱時,她不免有些緊張。看了看身旁的女神官,那位有些纖弱,僅比她年長一些的少女。對方還以姐姐一樣鼓勵的目光。她鼓起勇氣,唱出了讚美光明的旋律,就像過去那樣。

在她的歌聲中,每個人都露出了赤子一樣真誠的微笑,他們的心靈找回了寧靜。看樣子,她沒有把事情搞砸。唱完之後,幼神鬆了口氣。

夜晚的活動比白天要安靜得多。

少女們唱着舒緩的歌,訴說著大地昔日的憂傷。火盆的光把這座遺迹照得通亮,火焰的光芒不及日光那樣恆定,而是始終不安分地跳動,正如人對神明的笨拙模仿。在這不恆定的光中,女神官的注意力也變得渙散。

幼神不喜歡這樣的氛圍,但這正是跑開的好機會。她可以暫時離開喧鬧的人群,到附近的野地去尋找紫花地丁和藍薊的身影。

就這樣,幼神離開了高高在上的寶座,也離開了火光與歌聲。

大熊座還有小熊座,春季的大麴線在星空中畫出優美的弧度。晴朗的月光鋪灑成銀色的道路,螢火蟲也在身邊起舞。如果有可能,她寧願睡在這裡,也不想回到那冷冰冰的大理石殿里去。

幼神尚未長大,但她對這世間之物已有敏銳的感知,勝過凡人(甚至勝過神使)。憑着這樣的天賦,她輕而易舉地找到了合適的野花,把它們編織成花冠,一頂替掉了頭上傻乎乎的桂冠,另一頂則是給夢中夥伴準備的禮物。

可是幼神終究沒有走遠,女神官很快就留意到她已經溜走。

“您這是要去哪兒?”找上來的神官責備道,語氣顯得有些焦急,“夜晚不是神明的領地,夜的深處住着邪惡的生靈,它們非常危險,會吞噬掉你的神性和靈氣,把你變成和它們一樣的空無。”

“邪惡的生靈,它們什麼樣?”幼神聽過這個說法,但沒有人對她細說。

“從沒有人可以描繪它們的模樣,無論是用語言還是文字。”神官搖搖頭,“或許它們變幻無常,或許它們根本就沒有實體。”

“也就是所謂的‘空無’?可是,空無又是什麼?”

“就是全然不存在的意思吧。”神官顯得有些犯難,“不能為人所知,也不能為人所見的東西。”

“可既然是不存在的東西,又怎會被我碰見呢?”

“那個……我也說不上來。總之夜裡是很危險的,尤其是遠離所有光亮的地方,誰也不知道黑暗中還潛伏着什麼樣的存在。請別在這裡逗留了,快跟我回去吧。”

幼神沒有再為難神官。

離開前,她回頭望望林間的黑暗。

她沒有透露的是,就在剛才,聽到了微風中夾雜的聲音。那聲音輕輕喊出一個詞語。她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但卻被撥動了心弦。

記憶的深處,似乎被一顆小石頭激起了漣漪。

春祭一直持續到拂曉時分,所以,幼神回到大理石殿時已經是第二天。

她並沒有感到太多的疲倦。夜晚,她期待夢見另一個自己,不僅因為帶回了花冠,更因為有奇異的偶遇要向她傾訴。但越是這麼想,就越是無法入睡,只能任憑時間在夜的長河中流淌。

她有些想念大熊座和小熊座,而這裡只有無趣的天花板和牆壁,還被夜幕染成了單調無趣的冷色。

一陣風撩動了輕柔的帷幔,耳畔響起了樹葉的低語。在島上,哪怕是這樣的天籟也不常聽見,因為一切都是如此平靜。百無聊賴中,她仔細聆聽自然之聲,卻在這渾然一體的響聲中,尋覓到了那個聲音——

不會錯的,她又聽到了那個詞語。

幼神猛地坐起,目光投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只見落地窗前立着一道剪影,從輪廓上看,應該是個少年。

“你是誰?”幼神小心翼翼地詢問。

“我是夜之國的精靈。”影子說,“我是來找你的,因為你撿到了我的聲音。”

少年的嗓音和剛才聽到的一模一樣,也和春祭之夜聽到的聲音相同。幼神有些欣喜,那不是樹葉的聲響,也不是風聲帶來的錯覺。

“你是怎麼找到這兒的?”

“是你把我召喚到這裡來的。

“你的心弦就像是魯特琴弦,彈奏出的旋律指引我來到這裡。也正是這旋律化成的扁舟,把我安然地送到此岸。不然,夜的精靈只要落進那湖水之中,就會溶化消失。”

“快找個地方躲起來。”幼神有些緊張,“被女神官發現就糟糕了。”

“神官們看不見我,這裡只有你能意識到我的存在。”

精靈從暗處走到了從穹頂投進來的月光之下,向她鞠了一躬。他是一個尖耳朵的纖細美少年,有着一雙讓人心顫的眸子。

“你來到這裡是為了找回被我撿到的聲音?”

“不,我想邀你去夜之國。”

“可是神使說……”

“神使說夜的國度棲居着邪惡的生靈,她說我們會誘惑你,吞噬你的神性,把你變成和我們一樣的空無。如果說,說謊的是神使呢?”

“不會吧。”聯想到神使優雅聖潔的身姿,幼神無論怎樣都無法把她和“謊言”這個詞聯繫起來。

“神使很擅長操弄人心。”少年繼續說,“她會把想要人們看到和相信的東西置於光明之中。不過這個世界並非只有這些單純且單調的東西而已。即使是這座島上,恐怕也有許多你不曾踏足的角落吧。她們永遠不會讓你去那些地方。”

“……”

不得不承認,精靈說得沒錯。

即便是這座她居住了許多年的島嶼上,也有很多地方她從未去過。倒不如說,她真正熟悉的也僅限於聖樹周邊,以及毗鄰湖水的區域。

“而且,你有沒有想過,之前的神明都去了哪兒呢?”精靈又問。

“那個……我還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兒?幼神想要知道,但似乎內心中有什麼東西在阻止她發問。就好像問到了答案反倒會帶來災禍一般。

“我們走吧。”精靈向她伸出手,“昨天你也想到夜之國看看吧。”

“可是,如果我現在離開,神官們就會察覺。因為她們能感知到我體內的靈力。”

“只要用你的想象創造一個人偶,在這裡替代你就可以啦。沾染你靈力的人偶,會讓她們誤以為你還在這兒,而且離開的時候,我會設法掩去你身上的氣息。”

“但我還沒法單憑自己的力量創造出來。”

“我想你需要這個?”精靈取出一個小瓶晃了晃,裡面的液體在夜色中泛着熒光。

“這個是……神聖的泉水?”幼神大驚失色。

“嗯,神使出征前留下的。只剩這麼點了,不過也好,喝得多了神官們也會察覺到你力量的變化。甚至遠在天邊與海獸搏鬥的神使自己也有可能會發現。”

“如果被神使發現的話,她會……”

“只喝這麼一點,她是不會發現的。”精靈把瓶子拋給幼神。

幼神遲疑了一會兒,還是在精靈鼓勵的目光中飲下了泉水,然後闔上雙目開始想象。一開始,她想要創造的是一個與自己相仿的人偶,但很快發現力有不逮。於是,她想到了天上的小熊座……

不一會兒,一個小熊玩偶便靜靜地躺在了她的床上。

就叫它阿卡先生好了。幼神想。

“這樣一來就萬無一失了。”精靈說,“這孩子的身上有着和你一樣的靈力,作為你的替身再合適不過。”

精靈少年吹出的一口氣,如星屑的光芒一樣披在幼神身上,變成了一層薄紗,掩蓋了她的氣息。有了掩護,又有了替身,這樣一來就可以放心了吧……

就這樣,她跟隨着深夜中的造訪者一同離開。

穿過兩排大理石廊柱的走廊時,她提心弔膽,彷彿那裡的雕像都是監視她的眼線。不過擔心很快被證實是多餘的。沒有人發現她的行動,也沒有人阻止她離開。

又一次走在銀色的月光和滿天星辰之下,讓她聯想到春祭之夜的小小叛逆。如果說先前不過是不遵照神官的囑咐乖乖待在她們的視線中,那麼現在,則是切切實實地違背了神使本人的禁令。或許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她不止一次地想要回頭,但終究還是敵不過內心的躁動。

“只要在天亮之前回來,女神官就不會發現,神使也不會注意到。”精靈似乎感覺到了她的疑慮,“日後面對神使的時候,你只要不要表現出任何異樣,她就不會懷疑的。”

“那個……”

“嗯?”

“我拾到的那個詞語,是什麼意思?”

“那是你的名字哦。”

他們穿過樹林,一路來到水邊。精靈學着夜鶯的鳴叫吹了吹口哨,一潭月光蕩漾開來,幻化出一條通體泛白光的貢多拉船。

精靈把島上的小公主邀上船,盪起槳,泛起舟,往夜的深處劃去。

恐懼感早已在微風和漣漪間煙消雲散,剩下的只有期待和好奇而已。穿過一片無光的水澤,劃過一段瀰漫著微光之霧的水域,當她又一次可以看清楚的時候,彼岸便出現在她的視線之中。

靠岸時,首先來迎接的是一個雀躍的孩子。

幼神看到他的模樣,着實吃了一驚,他只有人一樣的輪廓,卻沒有五官和毛髮,看起來就像是人偶的胚子。上岸后,她又看到了許多這樣的孩子,好奇地圍了上來。他們都是一個樣子,發出稱不上是語言的嘟囔聲。

“他們是……?”

“他們是夜之國的住民,被拋棄的造物。”精靈解釋道,“或者說,只能算是造物的半成品而已。過去的神明在創造世間的生靈時,會產生一些失敗品。他們不受神恩的眷顧,也不被創造者所承認。他們沒有靈魂,被神所厭惡,只能棲居在不為人知的角落。”

“怎麼能這樣。”幼神感到了不公。

“不過,你可以幫助他們。”

“我?怎麼幫呢?”

“你可以完成昔日的神明所未完成的工作,塑造他們的形態,賦予他們靈魂。”

“我怎樣才能做到呢?”

“神聖泉水的力量應該還有一點。用神使教給你的方法就行,努力用想象改變他們的形象,用你的心為他們注入靈魂。試試吧,你能做到的。”

幼神看了他一眼,依舊沒有自信。但她還是拉住了最近的一個孩子的手,閉上眼睛,努力用想象去塑造。當她重新睜眼時,出現在視線中的不再是空白的面孔,而是一張少女的臉。她有一頭黑色的長發和一雙清澈的眸子。

被神明拋下的半成品,以某種方式重獲新生。

對幼神,對自己,對這個世界,這個新生兒都是徹底地感到茫然。當然,她也還不明白幼神這麼做的意義。

“她初生的靈魂還是一張白紙哦。不過她很快就會認識自己,認識這個世界的。泉水的力量消耗殆盡,你暫時幫不到更多孩子了,但你還可以用殘餘的力量在這裡播下靈魂之樹的種子。等它生根發芽、茁壯成長,在它的蔭蔽之下,靈魂就會在這些孩子們的體內萌芽。”

依照精靈的吩咐,她努力想象出一粒種子,把它種在夜之國的土壤中。

“該回去了。”精靈說,“我們需要在神官們醒來之前回到島上去。”

第一縷晨曦來臨以前,幼神就被安全送回到了大理石殿。

一切都沒有變化,小熊玩偶還在她的床上安靜地躺着,看起來,這個盡職盡責的替身的確瞞過了神官們。

“我必須離開了。”精靈說,“但我會在適當的時候回來,再次帶你去夜的國度。”

此後的每一天,幼神都期盼着夜晚的來臨,每到夜裡,她也會仔細傾聽風的聲音,不過精靈一直也沒有再次造訪,就連風也沒有來。白天,神官們也隱約察覺到了她的心緒變化,但誰也沒有深究。

就這樣,一直到七天過後,精靈才再一次歸來。

“是時候了,我們走吧。”精靈伸出手邀請她,“一起到夜之國去。”

就像那天夜裡一樣,他們又一次乘着銀白色的小船抵達彼岸。幼神不禁為那裡的變化而驚嘆。短短七天,就像經歷了滄海桑田——

木頭小屋和石頭小屋錯落有致地分布着,形成了一座村落。擁有了五官和靈魂的人們跳着舞,用骨質的笛子和皮質的鼓奏出奇異的音樂。他們專註於自己樂聲,沒有人注意到幼神和精靈正站在一面矮牆的後面遠遠看着。

他們觸碰火焰、擁抱火焰,與火焰共舞,但卻沒有人被火焰燒傷。

“他們都是想象的造物,所以並不畏懼火焰。”見幼神困惑,精靈解釋說,“除此之外,他們與真正的人類別無二致。”

接着,幼神發現人群邊上有一棵大樹,樹下有一個石台,周圍有不少石頭堆成的塔。她這才注意到,眾人舞蹈的動作就像是在對那棵樹頂禮膜拜。

“那棵樹……”

“就是你種下的哦,短短七天就長成了和聖樹差不多的模樣。它長大以前,我一直在暗處守望着,確保它不被野獸之類的東西破壞。”

幼神並不覺得那棵樹像聖樹,在她看來,樹冠的形狀更像是肆意燃燒的火焰。

過了一會兒,音樂漸弱下去,大家的舞蹈也慢了下來。

幾個人抬上來一隻被捆綁的牡鹿,把它放在樹下的石台上。一個拄着手杖,戴着鳥羽、貝殼與骨片做成的頭飾的老嫗走了上來。她身形佝僂,步履蹣跚,看起來沒有什麼力氣,但舉手投足間透出威嚴,周圍的人對她畢恭畢敬。

大家為她讓開路,讓她走到石台邊上。

“樹神啊,萬物之祖!”與體態不相稱的是,她的聲音出人意料地嘹亮高亢,“靈魂的創造者、生命的哺育者。您謙卑的子民滿懷敬畏地在此獻上林中的生靈,作為祭品。請啟迪我們吧,賜予我們知識與智慧。”

雖然說的是幼神從未聽過的語言,但她卻能毫無障礙地聽懂。言畢,老嫗躬身俯首,旁人則俯伏在地上,除了一個手持石匕首的男子。

或許是察覺到死亡的逼近,牡鹿死命掙紮起來。那個男人一隻手按住它的脖子,另一隻手則高舉着匕首,等待着老嫗下達“刺殺”的命令。

“他們這是要幹嘛?”幼神的聲音開始顫抖。

“獻祭。”精靈答道,“為代表火焰的神樹獻上代表‘薪’的林間生靈。他們相信能夠以這樣的方式回饋神明。”

“可那棵樹並不是神,這是毫無意義的犧牲。”

“從本質上來說的確如此,但只要他們相信,就會為這樣的犧牲賦予意義。”

“得讓他們停下來……”

見幼神想要挺身而出,精靈拉住了她,說道:“最好不要插手。歸根結底,你才是他們的造物主,也就是神。當創造者以直接的方式干預造物,一切就會發生永久的改變,而且再也恢復不到原來的模樣。”

回想起來,神使和神官們似乎也說過類似的話。

“可是……”

“請停止這種無謂的獻祭!”一個聲音說道。

打斷獻祭的,是一個有着黑色長發的白衣少女。她光着腳踏在大地上,但雙足和她的身體一樣一塵不染。

幼神認出了她——她就是自己在七天前親手塑造的第一個人。

人群中已經有了不少老者,這意味着在夜之國衰老是存在的。但她,卻還是和剛被創造出來的時候一樣,有着年輕的臉龐。

她是獨一無二的造物。

“放開那個無辜的生靈吧。”她穿過人群,徑直走到獻祭的石台前,“這棵樹並不是神,更不是什麼萬物的始祖,它和我們一樣,都不過是神明的造物。哪怕是無休止地獻上血肉,神明也絕不會聽到你們的祈禱,更不會給予任何回應。”

“是你?森林中的隱居者?”說著,老嫗的目光中半是憐憫半是鄙夷,“要知道,我們所有的新生兒都是在樹神的蔭蔽之下被賦予了靈魂與形態,如果祂不是神明,又如何能夠塑造人類呢?”

“我曾經親眼看見真正的神明在此種下了這棵樹的種子,它承載着神明的意願和力量,因此才具備了塑造生命的力量。”

“你親眼看見過神明種下樹神?”老嫗的臉上露出了怒容,俯伏在地的人們也緩慢地起身,“也就是說,你比樹神還要年長?真是無稽之談。”

“但這是不爭的事實。”少女十分堅定,“請你們放它走吧。那孩子是自然之子,森林中最純凈的生靈。它不應該在這裡無辜受難。”

“想要我們放過它?倒也不是不可以。”老嫗冷笑了一下,“畢竟,樹神所需要的也只是一個來自森林的生靈作為祭品,拿你來代替也未嘗不可。”

她說完,人群開始向少女逼近。

儘管少女看起來毫無懼色,但在眼下的處境中,她插翅也難飛走。

終於,幼神再也無法袖手旁觀,精靈也跟着站了出來。

“適可而止吧,你們!”幼神走了出來,不顧精靈的勸阻,“放開那個女孩,也把鹿放了。這棵樹絕對不是什麼神祇,這樣的犧牲是毫無道理的。”看到她的時候,少女的臉上滿是虔誠的喜悅。

“你又是哪位?”老嫗問。

“我是……我就是她所說的那個神明!沒錯,這棵樹就是我親手種下的。”

“既然是神明,就拿出神明的威能來證明給我們看啊。”

“我……”幼神手足無措,她知道聖泉的力量已經消失殆盡。

“我受夠這樣的狂言了。”老嫗不耐煩了,“抓住這兩個妄人,把他們和隱居者一起獻祭給神樹,作為對這些褻瀆言論的懲罰。”

“它來了——!”

這時候有人喊道。隨之,人群開始騷動。

順着眾人驚慌的目光,幼神看到一座漆黑的山丘正從水中朝他們移動過來。不對,那不是山丘,而是像山丘一樣巨大的活物。身體圓潤,渾身上下看起來沒有一絲毛髮。

大家開始四散奔逃,老嫗也在幾個人的攙扶下離開,沒有人再顧及少女和鹿。於是,少女為祭品解開了繩索。

“那是什麼?”幼神望着那個遠處的巨物。

“那是空無。”精靈說,“或者說是‘空無’這一概念的具象化,在一些遙遠的國度被稱為海坊主(Umibouzu)。不過它在別處沒有名字,也不需要名字。被它吞噬的人會徹底消失,被所有人徹底遺忘,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

“好可怕……”

“海坊主自己沒有思維,也只是憑着本能在行動,普通的武器對它也不起作用。”

“那怎麼辦?”

“你可以解決它。”

“我?可是……”

“即便沒有聖泉的幫助,你也能做到的。聖泉只是賦予你創造的能力,而抹消事物存在的能力,則是源自你與生俱來的神性。如果是你的話,就連空無的化身也一樣可以被抹除。”

幼神有些懷疑,不過精靈的聲音似乎有着某種感染力,驅使着她拋下顧慮。於是她隻身一人緩步迎向了海坊主逼近的方向。那個龐然大物的哀鳴越來越響,彷彿要把她整個淹沒。一時間,她感到恐懼,甚至有點為自己的逞強後悔。

“她瘋了嗎?”

“那是在自尋死路……”

“她會被徹底抹除的。”

——角落裡傳來了人們的聲音。

她調整呼吸,但一直沒能讓自己的心跳平復到正常的頻率。

“相信自己,你內心的聲音會告訴你該怎麼做的。”

似乎是神使的聲音在腦海中迴響,但她很快意識到並非如此,這句熟悉的話並非來自記憶中的神使的聲音,而是來自精靈。

她很驚訝:他是如何知道神使平日對她的教導的呢?

不管了,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幼神專註於自己的內心,努力排除恐懼和一切雜音。她直挺挺地站在那裡,即便是魔物已經上岸,已經離她近在咫尺,她也沒有退縮的意思。

大家各自從藏身之處探出頭,看着少女和魔物。就在海坊主張開巨口即將把她吞掉的時候,不可思議的一幕發生了:那足有幾十米高的巨物竟憑空消失。幼神緊閉着雙眼,錯過了這一幕,是眾人的驚呼讓她重新睜開眼睛。

“消失了?”

“嗯,消失了。”精靈輕撫她的肩膀。

“我做到的嗎?”她將信將疑。

“嗯,除了你沒人能做到。”

剛剛得救的大家重新回到她的身邊。他們先是安靜了一會兒,然後有人開口說道:“神跡……這一定神跡!”

眾人俯伏在她的腳下,那個趾高氣揚的老嫗遲疑了片刻后,也向她低下了頭。而那個白衣少女——幼神的第一個造物——則在不遠處朝她微笑。幼神從沒有感受過這樣的擁戴,一開始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便感受到一絲欣喜。

糟了,天就快要亮了!

頓時,她的臉上又露出了灰姑娘一樣的惶恐。

“今天神使要回來了。”精靈說,“不過別擔心,我一定會在天亮前把你送到家的。記住我之前說的,只需要在神使和神官們的面前表現得自然一點就好了,沒有人會發現我們的秘密。”

他們再一次坐上了銀白色的貢多拉。如精靈所說,他們跑贏了時間,又一次趕在神官們被陽光的氣息喚醒之前回到了被窩裡。

“如果神使真的回來了,我們還能見面嗎?”她問。

“會的,一定會。”

正如精靈所說,破曉時分,神使果然回來了。

與她的身份與威能不相稱的是,她從來不會大張旗鼓地擺開陣勢,神官們也無需列隊恭迎她的大駕。她的歸來就像是普通家庭成員回家一樣平常。

神使剛一回來,就進了幼神的寢室。

糟糕,忘了脫鞋。於是幼神趕忙把腳縮進被子里。但願她沒有看到。

“早安。”神使知道她醒着,於是走到床頭坐下。

“早安。”幼神故意用慵懶的聲音回應。

“昨晚睡得好嗎?”神使一邊問,一邊輕撫她的臉龐。

“嗯。”幼神點頭。

“過來的路上聽神官們說了。你在春祭上做得很好,我還擔心你會怯場。”

“不會的,我已經長大了。”

“嗯,你確實已經是大孩子了。”神使又摸了摸她的頭髮,“早餐應該已經準備好了。別讓大家等太久。”

“好的。”

就在起身離開房間的時候,神使忽然遲疑了一下。

“怎麼了?”幼神有些緊張。

“不,沒什麼。”

她的背影消失之後,幼神鬆了口氣。

被發現了嗎?大概沒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