製作木偶的場所,位於洋館的地下室。
留聲機的唱針之下流溢出輕快的旋律。那是木偶奧林匹克的詠嘆調,來自雅克·奧芬巴赫未完成輕歌劇的第一幕。每當聽到這旋律,洋館主人總是心情愉悅,渾身筋骨彷彿都隨之雀躍。
可今天例外……
今天,他的臉上沒有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扭曲的五官。
他側躺在地板上,一動不動,他瞪大了眼睛,就連眼球都幾乎蹦出了眼眶。但事實上,折磨沒有持續太久,心臟麻痹在短短的幾分鐘內就奪去了他的生命。花腔女高音的歌聲中,只有那雙灰暗的眼睛見證着這一幕。
長着尖鼻子的少年扶着門,怔怔地站在那裡。
聽到異響后,他便循聲而來。對於眼前發生之事,他既感到費解又不知所措,只能眼睜睜地站在那裡看着。
看着……
從小,他就和別的孩子不一樣。
他不愛說話,比起人,他更願意窗台上的小鳥,還有家裡的木偶們交流。這些小夥伴們永遠也不會嘲笑他,永遠不會傷害他。
爸爸說,世界對不同的事物總是不太友好。所以,他很小的時候便輟學回家,由爸爸來教他各種各樣的知識。從爸爸那裡,他學到了許多學校里無從學到的知識和技藝。譬如如何製作木偶,譬如如何欣賞古典樂和芭蕾舞……
爸爸是他唯一的親人。媽媽在年輕時就病倒了,一直下不來床。
直到有一天,她一動不動了,就像爸爸現在一樣。那時候他哭了很久,眼淚怎麼也止不住,直到爸爸將她變成了奧林匹亞的模樣。
爸爸說,這樣一來,她就能永遠陪着我們了。
爸爸說,這樣一來,她就永遠不會離開。
——想到這裡,他終於明白自己該怎麼做了。
不久后,大功告成。
少年心滿意足地看着兩個木偶。他們一個坐在安樂椅上,聽着美妙的音樂;一個手捧着小說,在沙發上靜靜閱讀。但很快,少年皺起了眉頭。
他們倆一個年輕,容光煥發;一個蒼老,暮氣沉沉……為什麼會這樣?從泛黃的照片上看,他們分明是郎才女貌。
他明白了,爸爸中了一種名為時間的詛咒。
這種詛咒非常惡毒,能在俊美的容顏上留下深淺不一的溝壑,能讓健壯挺拔的身子變得佝僂猥瑣,而且一旦染上,就無法解除。這種詛咒只有人類才會染上,木偶卻不會。最好的證據,就是媽媽多年不變的美麗容顏。
如果爸爸也能更早地變成木偶該多好,他想。歲月留下的溝壑無法消除,但他或許能阻止那詛咒奪走更多的青春。
在洋館的庇護下,他曾看過無數年輕的面容。他們像晨露,像朝陽,像含苞待放的花朵;決不能讓時間這個魔鬼讓他們腐敗墮落。
想到這裡,氤氳的混沌之霧在他的身旁聚集。拂過他的臉龐、指節和腳踝,將他整個人包裹其中。他的身體也在悄然改變,皮膚變得光滑而堅硬,表面上現出了木頭般細細的紋理……此刻,他終於明白了自己的使命。
於是他離開洋館,遁入夜色,去尋覓亟待拯救的靈魂。
“聽說了嗎?一個低年級女生碰到了靈異事件。”
“還有這回事?”
“靈異偵探部的刊物都報導了呢。”
二年級B班的教室里,幾個學生嘰嘰喳喳地談論着。
“據說,她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鬼打牆,費了好大力氣才逃脫。”挑頭的女生神秘兮兮地說。
“鬼打牆?那是什麼?”一個模樣清秀但有些膽小的女生問。
“你連這都不知道嗎?就是……怎麼解釋呢,就是明明感覺在往前走,但實際上卻在原地兜着圈子。”
“還有這種事……”
“嗯,地點就在市立圖書館附近。她好像還看到了奇怪的霧。”
“市立圖書館?我每天都要路過的。”膽小的女生戰戰兢兢。
“沒關係,我可以保護你啊。”前排的男生轉過頭,用輕佻的語氣說。
“得了吧。”挑頭的女生一臉不屑地指了指上方,“上回是誰被天花板上的高腳蛛嚇得魂飛魄散來着?”
“你知道什麼,蜘蛛可比鬼怪可怕多了啊!”
如果是平常,月華根本就不會留意這些“大俗人”的無聊談話。但這一次不同,他們在談論的,似乎是一次真正的超自然事件。不久前,月華在市立圖書館附近感知到了魔物的足跡,但殘留的混沌能量過於微弱,實在是無力追蹤。
難道說,這回碰到的是很擅長偽裝的魔物嗎?
月華有些煩悶,不僅僅因為魔物和功課,還因為寧寧始終沒有出現,紅鞋的卡倫也沒有聯繫過她。考慮到寧寧要參加比賽,她也不好意思主動叨擾。可是,在這個學校——至少在這個班級——能說上話的就只有她而已。月華又成了孤身一人。
她迫切需要一些事讓自己分心,好暫時忘掉這種煩悶。
或許,狩獵魔物就是不錯的選擇。
這天晚上,調查終於有了進展。
在感知力的指引下,她來到了混沌氣息聚集的植物園。現在早已是閉園時間,所以她是越過圍牆“非法闖入”的。她沿着混沌的足跡向前探尋,很快便被迷霧所包圍,能見距離已經不足十米。
“起霧了……和遇襲女生描述的一樣。”
月華揮了一下手,召喚出幾個浮游的靈力光點。這些光點飛向四面八方,為她驅散霧氣。就在前路重新被照亮的瞬間,她看到一個藏匿的身影一閃而過,想必是對失去迷霧的庇護毫無準備,所以沒有提前跑開。
“等等,別跑!”月華追了上去。
獵魔少女沿着蜿蜒的石子路追逐。無法看清兩側的景象,但她能感覺到樹叢和迷霧後有無數雙眼睛投來銳利的目光。在進入一片開闊地的時候,她看準時機擲出標槍。隨即傳來了一聲怪叫,想必是擊中了——
目標一動不動,再也無力奔跑。
“該結束了,魔物。”月華的長槍指着前方,“確切地說,該結束了,綠妖精(Leprechaun)。”
游弋的光點照亮了一個矮小而猥瑣的形體。它手捂着手臂,傷口向外淌着的是樹汁而非血液。
那生物長着滿是褶皺的人臉,皮膚如樹皮般粗糙,臂膊和手指狀若枯枝。頭頂結着巨大的綠色腫塊,遠遠看上去或許會誤認為帽子。橘紅色的根須墜在下巴,形成了雜亂的虯髯。身體被大片大片鱗甲般的樹葉包裹,每片樹葉都在呼吸,彷彿擁有獨立的生命。
月華繼續逼近,不過綠妖精並沒有面露懼色,而是發出了朽木斷裂一樣乾癟的笑聲。接着,迷霧後面有無數個同樣令人厭惡的笑聲與之呼應。月華召喚出更多的光點,照亮前方的視野。她看到了足以讓局外人嚇得魂飛魄散的場面。
數以百計的綠妖精簇擁着一棵怪異而扭曲的巨樹。樹上長滿了人臉,越靠近樹冠的面孔越清晰可見,毗鄰根須的臉則被拉伸、扭曲到無法識別的地步。樹上結着橘紅色的果實,每一顆都像心臟一樣有規律地搏動。時不時有一兩顆墜到地上,破裂開來,裡面鑽出綠妖精的幼體。短短几秒鐘,幼體便長成了成體,加入了怪笑的隊伍。
“哼,想不到已經在這裡築巢了呢。”月華的嘴角上揚,儘管從數量上來看魔物無疑佔據了絕對優勢,“看來,今晚會很有趣。”
獵魔少女露娜擺出了戰鬥的姿態。
月華戰鬥的同時,寧寧也在舞蹈教室苦練着。
“不行了,媽媽……我累了。”她已經精疲力盡。
“今晚才練了多久,怎麼就喊累了?媽媽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可比你努力多了。如果不是這條腿的緣故……”
“可我真的堅持不住了……”
“你在說什麼,你知道下個月的比賽有多重要嗎?你必須要完美無缺地完成三十二圈揮鞭轉,現在的動作太難看了。你能夠做得更好,但不是以現在的狀態。你必須調整過來,馬上。”
“可大家不是都已經回家了嗎……”
“你不一樣,你是我的女兒,註定要成為偉大的芭蕾舞者。”
“可我不想當什麼偉大的舞者。”
“你說什麼?”
“我不想當什麼舞蹈家!”寧寧重複了一遍,這一次的語氣更加堅定。
“那你想幹什麼,畫漫畫?”她挑了一下眉毛,冷笑了一下,“我是絕對不會允許我的女兒做這種不入流的事的。早知道就不該讓你上那個破學校。不過下學期你就要轉到教會學校去了,我已經和校長說好了。那兒的孩子都是有教養的大小姐,這樣我就不用擔心那些粗俗的人帶壞你了。”
“我不要!”蓄積已久的情緒如火山一樣噴發,“一直以來,我什麼都聽媽媽的,從小我就是你的提線木偶,完全沒有自我。可這樣的生活並不是我想要的啊!
“你知道我有多羨慕我的同學們嗎?有時候,我真的很想和她們互換身份,這樣一來,我就可以過自由自在的生活;這樣一來,我就不用跳舞了!沒錯,我討厭跳舞!無論做什麼,我也不願意跳舞!我不想當什麼舞蹈家,我只想要屬於自己的人生!”
“你……你說什麼?!”
“我討厭芭蕾,也討厭你!”
說罷,她把舞鞋摔在地上,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媽媽扶住額頭。臉色蒼白,渾身發抖,她既發不出聲音,也沒有力氣去追了。
就這樣,寧寧用傷痕纍纍的腳奔跑在冰冷的路面上,無視旁人的目光。她穿過街巷,穿過人流,最後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眼中含着淚卻哭不出來。
這時候,她只有一個人可以指望。
紅鞋的卡倫:能見個面嗎?
紅鞋的卡倫:我在學校附近的公園裡,就在銅像的旁邊。
紅鞋的卡倫:雖然我知道這個時間麻煩你很過分,可我現在真的需要你……拜託了。
紅鞋的卡倫:在嗎?
紅鞋的卡倫:露娜……
紅鞋的卡倫:不要不理我……
紅鞋的卡倫:拜託……
……
過了好一會兒,消息還是未讀狀態。
她不免有些沮喪,但還是不忍責怪對方。也許月華是在忙那些非常重要的事吧;也許手機又被監護人沒收了。也許……
許許多多的可能性在腦海中閃回,她沒有注意到,一團詭譎的霧氣在身旁悄然凝聚。霧的深處有一雙眼睛正凝視着她。
植物園這邊,金色的長槍貫穿了怪樹的根。
鮮血從土壤中湧出,枝葉就像觸手一樣瘋狂地抽動,樹上的果實迅速腐爛,早已所剩無幾的綠妖精也分解成了枯葉。迷霧散盡后,植物園徹底恢復了常態,憑空出現的怪樹消失得無影無蹤,就連殘骸也沒有留下。
戰鬥剛結束,疲憊感頓時上涌,這或許是近期消耗最大的一次。
“不對。”她深吸口氣,“這裡的混沌和在圖書館發現的不一樣,應該還有別的魔物存在……不管怎麼說,今晚到此為止了。”
解除變身後,她放鬆下來,取出手機,這才看到了寧寧發來的連續七條消息。
“糟糕,剛才完全沒有聽見,已經十五分鐘了。”
獵魔少女露娜:抱歉抱歉,剛才在忙,沒有留意。
獵魔少女露娜:你還在那裡嗎?
……
“沒有迴音……算了,還是過去看看吧。”
到達公園的時候,已經是十來分鐘以後。她非但沒有看到寧寧的蹤影,視線所及的範圍之內就連一個人都沒有。
“這感覺是……”月華皺起了眉頭。
毫無疑問,這裡有殘餘的混沌,而且和她在圖書館附近感知到的一模一樣。追蹤這些痕迹應該能夠找到魔物。
聯想到寧寧的事,強烈的不安開始湧上心頭……
某處,寧寧蘇醒過來。
身處陌生空間的她,被不知什麼人扮成了白天鵝奧傑塔的模樣,而且擺出了舞蹈的姿態。她想要掙扎,卻動彈不得,渾身無比僵硬,嘴也發不出聲音,唯一能活動的就是眼睛。
她驚恐地掃視着周圍,發現無數木偶在注視自己。其中一個和真人差不多大,穿着管家的服飾,梳着馬尾辮。她似乎想到了什麼,結合自己現在的處境,恐懼感頓時佔據了她的整個靈魂。
“你醒啦。”另一邊,一個同樣真人般大,有着匹諾曹般面孔的木偶開口說話,“現在還不是醒來的時候哦。”
說著,木偶竟向她走來。那張怪異的面容在距離她的臉只有十來厘米的地方停了下來,鼻子幾乎要戳到她的臉。她想叫卻叫不出聲。
“噓——”木偶把手指抵在嘴唇上,“很快,你就會擺脫這世上最險惡的詛咒了。”
她的眼球轉得更厲害了,想要從那恐怖的畫面中逃開。
“別害怕。”木偶用溫柔的聲音說,“我只是為了解救你啊。時間是最惡毒的詛咒,它會帶走你的青春,最終連你的生命也一起奪走,就像帶走爸爸媽媽一樣。如果我現在為你解除詛咒,你的美麗就將成為永恆。
“放心,再過一會兒,你就再也不會感到悲傷和恐懼了。不要亂動。如果你的眼珠子最後停留在了不好看的角度,我就只好把它們挖出來,然後換成漂亮的玻璃珠子。放心,我會用上最好的玻璃珠子的。”
說著,木偶不知從何處掏出了一把雕刻刀,朝着寧寧的眼眶逼近。
“住手!”
倏然地,一束光穿透了木偶的手腕,一時間木屑飛濺。木偶回頭望去,還沒看清楚,便被一閃而過的身影掀翻在地。
“混沌的氣息出賣了你,魔物。”月華睨視着對手,接着,她留意到了一旁的天鵝少女,“寧寧,你……你怎麼了?”
觸碰到寧寧的時候,她被木頭一樣的觸感怔住了。
毫無疑問,混沌已經滲入寧寧的體內,在這股力量的作用下,她的身體正在發生轉變。由有血有肉的人轉變成毫無生機的木偶。
“你對她做了什麼?!”月華的驚愕變成了憤怒。
她舉起長槍,對準了木偶的臉。那張臉上寫滿的恐懼,雖說血肉已經轉化成木料,但五官與輪廓依舊與月華那天在走廊上看到的一模一樣。
他曾經是個人啊——這個閃念讓她遲疑了片刻。
“哇啊啊啊啊啊——!”木偶忽然面目猙獰地咆哮起來。
趁着月華猶豫的間隙,他以一種極其怪異的動作連滾帶爬地溜走,鑽進了角落的一扇活板門,就像那天從月華的視線中逃開。
“不會有事的,我們離開這裡。”
月華把一絲靈力注入到寧寧體內,她的身體暫時變得柔軟。
這份靈力與混沌對抗,減緩着轉化成木偶的過程。月華知道,必須儘快離開這裡,要儘快到混沌的領域之外,這樣一來詛咒就會解除。倘若耽擱下去,寧寧就會徹底成為木偶,永遠也變不回來了。
她攙扶着寧寧,走到門口時,地面劇烈地搖顫了一下,她險些摔倒。接着,牆壁和天花板裡面傳來了齒輪轉動和木板摩擦的聲音。當她打開入口大門的時候,來時的路早已被一條陌生的走廊所取代。
“可惡,這又是什麼把戲……”月華罵道。
“你毀了我的傑作!”不知何處傳來了木偶尖銳的聲音,“休想就這麼離開……我要毀了你,連同這個殘次品一起毀掉!”
緊接着,腳底下發出了異樣的響動,無數尖刺從地板下鑽出,月華幾乎是憑着本能才躲過了這次暗算。
不斷有尖刺從腳下冒出,她飛快向前奔跑。前方的牆壁不斷移動,把死路變成通道,把通道變成死路。每一次變動都只有極短的時間可以做出反應,只要走錯一步或是遲疑一秒,恐怕就會被刺成馬蜂窩。
跑了好久,她才穿過一扇門,逃脫了那條危險的走廊。但她剛剛踏入房間,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一排利箭就朝着她迎面襲來。沒有躲閃或招架的餘地了,她只好轉過身,用自己的身體護住了寧寧。
“呃……”
霎時間,後背滲出的鮮血浸透了戰衣。
“哈哈哈哈哈哈哈,繼續無謂的掙扎吧,你永遠、永遠也不可能逃出我的手掌心。”伴隨着木偶的訕笑,牆壁後繼續傳來鏈輪和齒輪的聲音。
月華觀察周圍的環境,發現自己身處一個紅色的房間,牆上掛滿了布穀鍾。屋中大大小小的木偶都身着盛裝,慘白面容上點綴着詭譎的腮紅,一雙雙空洞的眼睛注視着她們。
進來的門消失了,只留下嚴嚴實實的牆壁,而房間的另一頭有一道門,似乎是唯一的出口。雖然不知道潛藏的是什麼樣的危險,但她只能試試看。
門的後面依舊是走廊。牆壁不停地向中央擠壓;到了下一個拐角,天花板又不斷下墜。月華只能一邊奔跑,一邊躲避這些陷阱,可當她再次穿過終點的門,卻發現又回到了剛才的紅色房間。
牆上的布穀鍾咕咕地合唱起來,此起彼伏的鳥鳴聲在月華聽來就像嘲弄。
“奔跑吧,奔跑得再努力一點啊,不然可就不好玩了。”
木偶說完,室內的格局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牆壁翻轉變形,天花板也升高重組。短短几秒鐘內,紅色的房間就變成了白色的大廳。立在牆壁上的螺旋樓梯、倒懸在天花板上的椅子,還有嵌在地板中的壁爐——空間已然完全錯亂。
大廳里有無數道門,任何一道門都有可能通往出口,但也都有可能通向死亡。
“原來如此,能夠肆意改變空間的能力嗎……原來鬼打牆是這麼回事。”月華嘟囔着,“看來他在耍我……”
誠如月華所言,牆壁後面的噪聲從未停歇,這表明整座洋館在不停地改變結構。
她知道,即便真有出去的路,而且順利被她找到,魔物也可以輕易改變整座建築的結構,從而把她引向陷坑。無論怎樣,敵人都可以把她玩弄於股掌之間,他已經和整座洋館已經合二為一了。
“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
寧寧的肢體越來越僵硬。與綠妖精的戰鬥中,月華消耗了太多靈力,她已經無力再阻止混沌對寧寧的侵蝕。月華知道,留給她們的時間不多了,用不了多久,懷中的少女就會徹底完成轉變。
束手無策的時候,周圍無數木偶的目光更讓月華難以忍受。在她看來,這就像是無聲的譏諷。
等等,木偶!她忽然想到了什麼,兩眼煥發出光芒。
“魔物,你看這裡!”她大喊一聲,朝着一個不到半人高、紳士模樣的木偶擲出了標槍,目標應聲破碎。
“你在幹什麼?快停下!”魔物尖叫着。
“還有這裡。”話音剛落,一個同樣大小、淑女模樣的木偶粉身碎骨。
“住手!”
“怎麼了,身為魔物的你,也有在意的東西嗎?”
剛才月華注意到,無論房屋的結構如何改變,那些木偶都沒有一絲一毫的損壞。而且洋館主人也曾說過那樣的話:“這間洋館中有許多作品都是出自他的手……他大概也已經把這些木偶當成自己的孩子了吧。”
所以,月華打算賭一把。
“讓我們離開這裡,否則我會毀掉每一個木偶。”月華下了最後通牒。
“我會把你大卸八塊!”魔物歇斯底里地咆哮起來。
大廳的牆壁開始翻轉,所有的木偶都被藏匿在牆后,所有的門也都隱藏遮蓋。接着,齒輪的聲音變得更加刺耳,四壁和天花板開始向中間聚攏,無數的利刃和飛箭從四面八方襲來,月華慌忙招架。
糟糕,他不肯就範,反而想要動真格的嗎。
月華死死護住懷中的寧寧,自己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多。
在奮力抵擋的間隙,她發現地板的角落有一個方形的洞,大概是大廳變形的過程中出現的。眼下,那是唯一的路了。獵魔少女衝上去,帶着寧寧一躍而下。下墜的過程中,齒輪、柄軸和發條——也就是這座鐘表般建築的骨骼——暴露在了她的眼前。
幾秒鐘后,她們墜落到了一間古樸的客廳。較之剛才的紅色房間和白色大廳,這裡才更像是現實世界的一角。
伴着留聲機的歌聲,月華髮現了兩個木偶,一個是年輕的婦人,另一個則是十分和藹的老者。月華一眼就認出了後者,他正是這間洋館的主人。他被混沌的力量轉化成了木偶,身上已經絲毫感受不到生命的氣息。
月華思索了片刻,看了看懷中的寧寧,向那位和藹的老者舉起了長槍。
“對不起了,老先生。”
“不要——!”
忽然出現的魔物有如鐘擺一般搖蕩着,從頭頂上方襲來。早有準備的獵魔少女將槍柄的末端支在地上,槍頭對準喊叫聲傳來的方向。
“啊——!”
被貫穿了身體的魔物四分五裂,頭顱也骨碌碌地滾落在地。
“爸……爸……”頭顱發出了最後的兩個音節,便不再動彈。
洋館恢復了原狀。鬆了口氣的月華跪在地上,把寧寧抱在懷裡。隨着混沌散去,她的身子也恢復了柔軟,皮膚也恢復了溫熱。
“沒事了,我們這就離開這裡,現在就走。”
寧寧被送到了醫院,雖說沒有生命危險,但她的精神狀態一直不樂觀。那晚過後,她總是獃獃地坐着,一言不發,目光也渾濁而渙散。
“抱歉了,女士,我們無能為力。”醫生對寧寧的媽媽說。
“就真的沒有任何辦法了嗎?”她的眉毛還是略微抽動了一下。
“與其說是沒有辦法,倒不如說我們不知道令嬡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們做了所能做的一切,但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沒有發現任何異常’,但她就是只能吃飯睡覺,既沒有辦法說話,也不能對外界做出回應?”
“我很抱歉。”
“您當然應該感到抱歉。”女士站起來,“已經過了整整一周,整整一個星期!我女兒的情況沒有任何好轉,您說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可她確確實實變成了一尊雕像!看樣子,我們只好求助於更高明的醫生了。”
“您請自便。”
“我們走。”
那位女士拉上寧寧,頭也不回地離開。來到走廊的時候,她看到月華站在那裡,於是停下腳步。
“你是月華同學吧?”她問道。
“嗯,是。”
“我聽說是你把寧寧帶回來的,謝謝你。”她微微躬身。
“您太客氣了。”月華回禮道,“寧寧也是我的朋友。”
“關於她的遭遇,我尚有一些不明白之處,能否請你來敝處一坐?我有一些問題想要請教。”
“嗯……好的。”月華猶豫了一下,然後點點頭。
又一次到了寧寧家裡,在那張巨幅照片及其本尊的注視下,月華顯得有些拘束。對方坐在一把椅子上,月華坐在沙發上,兩個人面對着面,而寧寧仍像一尊蠟像一樣坐在母親的身旁。
“謝謝你把寧寧帶回到我的身邊,月華同學。”那位女士再一次躬身道謝,“能否透露一下,你是在哪兒找到那孩子的呢?”
“在‘木偶洋館’。那是一間出售手工木偶的店。”
“聽警方說,店鋪的主人已經死去了,應該是心臟麻痹,而他的兒子不知所蹤;寧寧是在晚上離開家的,而月華同學也是在當晚找到她,並把她送到醫院去的,對吧?”
“是這樣。”
“雖然在寧寧開口之前,那天發生了什麼已經無法求證,不過那時候已經是深夜了,月華同學為什麼會在那裡呢?”
“那個,那晚寧寧給我發了條消息求救,或許是趁劫持者不注意發的。”
“沒有發現那樣的消息。那晚寧寧的手機並沒有發出求救,只有幾條與網名叫‘獵魔少女露娜’的人聯繫的聊天記錄。”
“……”
月華感到不悅,因為她覺得自己像是在受審。
“請別介意。對月華同學,我除了感激之外就沒有其它感情了,不過是想知道那孩子究竟經歷了什麼罷了。對了,這裡還有一分小小的謝禮,請你務必收下。”
說著,她把一個厚厚的信封交到月華手裡。
“這是?”月華意識到了裡面是什麼,“謝謝您,但我不能……”
“請你務必收下。”她又重複了一遍,用不容置疑的語氣。
“那麼,您將來的打算是?”月華緊捏着信封。
“我當然會給她找最好的醫生,全世界最好的!我要讓她重新回到摯愛的舞台上,為此,我可以不惜任何代價。”
“可是,寧寧並不想跳舞。”
“什麼?”
“我是說,寧寧其實並不想跳舞,她親口對我說過的。”
“她對你說過的?”女士的面色沉了下來,“請不要當真,她不過是有些累了罷了。只要休息夠了,她就會迫不及待想要回到舞台上,因為那才是屬於她的地方,不,應當說,她是屬於舞台的。她是我的骨肉,所以,她註定屬於舞台,她是天生的ballerina。”
“可我認為她是認真的。”月華毫不示弱,“她甚至對我說過想要逃離。只要能夠不登台、不跳舞就行。您真的認真聆聽過她的心聲嗎?”月華依稀記得,寧寧說過曾因為某些原因和媽媽吵過架,現在她也發覺了“紅鞋的卡倫”這一名字的含義。
“別說了!難道你認為自己比我更了解我的女兒嗎?她全心全意地愛着舞台,那是我昔日夢碎的地方,我不能讓她經歷和我一樣的遺憾,對此我心知肚明。而你呢,你和她才認識多久?”
“我和她已經是老朋友了,只不過最近才發現。”
“這麼說,你果然就是那個獵魔少女露娜?早知道就該禁止她用手機。”那位女士冷笑了一下,言語中透出忿恨的意味,“一直以來就是你在帶壞她,就是你在向她灌輸那些消極的觀點吧。我也調查過月華同學的風評,你是在嫉妒寧寧吧,你想把她變成像你一樣的人。”
“帶壞她的人是您自己!”月華站起來,“您對她的痛苦視而不見,對她的哀求熟視無睹。還美其名曰‘一切都是為了她好’,但其實,您是為了您自己,您不過是把她當成您的替代品罷了,想讓她延續您的人生,想讓她實現您不可能實現的願望。一切只是為了彌補您自己的遺憾!”
“你憑什麼這麼說?”對方也站了起來。
“就憑她是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就憑我是她的朋友!”無意間,月華釋放釋放了靈力,強大的威壓讓對方跌坐到椅子上。
“那麼,你想要怎麼樣?”女士的淚水沿着臉頰滾落,“你想把我的女兒從我身邊奪走嗎?”
月華看了看寧寧,那雙渾濁的眼睛也已經濕潤。
“不,她畢竟是您的女兒。”月華深吸了一口氣,用儘可能平靜的語氣說,“我相信您終有一天會正視她的意願的。但如果您無法做到,或是不願意做到的話,我會用自己的方式幫助寧寧的。告辭。”
說完,她將信封塞回到對方手裡。
直到月華離開時,那位女士也沒有再說一句話。
乘坐電梯下樓的時候,月華有些後悔。她認為自己應該帶着寧寧和離開,可又能帶她到哪裡去呢?她當然既沒有財力也沒有能力治好寧寧,甚至無法為寧寧提供一個容身之所。
也許當初和寧寧一起逃離這座城市才是最好的選擇吧。
在一切悲劇尚未發生前……
不過事到如今,她也只能寄希望於寧寧的母親,畢竟她是她最親的人。或許假以時日她能夠想明白,並且幫助寧寧好起來的吧。
次日,班主任就宣布寧寧轉校了,據說她和媽媽一起離開了三山市,但沒有人知道她們去了哪裡,也沒有人知道後來那位未來的ballerina是否恢復健康,是否重登舞台。月華每天都在等待着紅鞋的卡倫,但始終杳無音信。
時間無情地流逝着,她逐漸又習慣了孤單。
直到那天,她在一家書店討伐吵鬧鬼的時候偶然遇上了童夢。那時她還沒有解除變身,而童夢也認出了她。
兩個人當時就這麼面對面站着,直勾勾地盯着對方。僵持了整整十秒后,月華才想起來要清除童夢的記憶。一次、兩次、三次,強光閃爍着,不過,魔法並沒有奏效,只是換來了童夢的一頓抱怨。
“你究竟在幹嘛啊?眼睛都快被閃瞎了!”
“抱歉……”月華尷尬地笑着。
是啊,她在幹嘛……
這該怎麼解釋呢?不如就實話實說吧!
反正童夢是絕對不可能出賣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