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白宿仍未消除目击“公主”摇身一变凶猛饿狼的惊讶。他艰难地张了张唇瓣,想说些什么,却又疲于应付车轮战般涌来的敌人。

只是自保而已,便花去了九成的精力,是他太掉以轻心了。

或许是之前挥刀次数太多,他的手臂肌肉已出现断裂似的剧痛。但他咬牙忍住、不想呻吟出声。

因为就连那看似娇弱的少女都尚在果断应战。

在乱战的空隙中,他择机转到她身后,与她后背靠着后背。这是敌多我寡时不得已的策略。夏珍珑显然也本能地选择了这个策略,尽管她还不确定从这里逃脱的几率有多小。如果有的选,她才不稀罕依靠他的庇护!

“你会用刀?”他问。

说不定这个出离豪迈的少女还会些武术?白宿有一瞬间真的这么想,但很快,他就被她的回答赌得无话可说。

“不会!”

她是如此坦率,反而显得计较她是不是真学过搏斗技巧的白宿太死心眼了。

于是他立刻改了注意,一刀劈上了对面士兵的铠甲,“那——你就快逃!”

“我是想逃!可是逃不掉啊!”

夏珍珑现在纯粹依靠本能在胡乱挥舞武器。

幸运的是,她长期攀岩练出来的蛮力派上了用处。明明只是瞎砍一气,居然还凭蛮勇击退了好几个敌人。

如果换作以往的白宿,大概会对这种美感全无、仅凭运气的打法不屑一顾,可惜眼下他也到了学习这种打法的时候。活着才是第一!让那些兵法老师教授的成规陈矩都见鬼去吧!

“你不是有绳子吗?从这里滑下去!”

一边怒吼着,他一边主导着二人的命运共同体,带她一点点挪向城墙的外侧边缘。

她得到这个指示,慌忙扭头往下一看,马上被黑压压的一片吓了回来,像拨浪鼓一样摇起了头。

“不不不不可能!我本来是打算偷偷溜下去的!有人在背后追杀的时候还想爬这种墙,一定是疯了!”

“我还以为你本来就是个疯子。”

“啊?”

想不到这种时候他还有心思开玩笑!

夏珍珑抽了抽嘴角,刚想说教他一通,就又被后侧举着火枪的士兵瞄准了头部。

“完了!快闪开!”

“——开火!”

举着旗帜的传令兵向下挥了一下旗杆。

噼里啪啦的子弹从枪口一齐射出,击碎了好几块她脚边和身后的石头,夏珍珑连忙举起一人的尸体,以挡住这波比之前严峻数倍的攻击。她在内心对死后还要为自己垫背的青年说了声对不起,但立刻又被潮水般的绝望压满了胸口。

“这什么东西!是枪吗?我们都会死的!”

白宿冷静地吐出一口泛红的唾沫,道:“还有机会。矿石火枪的填装时间很长,撑到下一轮就好!”

“说什么‘就好’?你觉得我们能完好无损地躲开所有子弹?!”

在两人彼此甩锅的同时,时刻关注着远方动静的木修看到对面塔楼的哨兵向夜空放出了一束烟花。

在城墙上浴血奋战的人们谁都没注意到这束小小的蓝色焰火,除了等候已久的木修。一接到“小狗”们的信号,木修便忽然放松了紧张的肩膀。他能感到脚下的土地正在隐隐作响,那是宫城地下仓库即将被冲破的预兆。

看来他提前通知守在仓库附近的白家士兵的策略起效了。

反攻的时机终于来临。

就连夏珍珑都察觉到了这股异常。

“白宿,你有没有感觉到……”

“第二波要来了!快躲好!”

“啊?第一波我没断气就已经是奇迹了,你还指望我再苟一波?不要把不可能的事说得那么理所当然!”

她的抱怨还没说完,便猛地瞪大了双眼。

那一刻,火枪手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下蹲,让出背后的冷兵器小队。他们其中一人冲得极快、根本没给她留出哪怕一秒的反应时间。

在黑夜中,看清所有人的动向实在难于登天。

在她尚无意识的情况下,那柄闪着寒光的剑刃就伸到了胸前——

“唔——”

一个沉闷的声音阻断了她的信息来源。

是白宿的影子。

是他挡在了她面前。

“喂!”

她条件反射地伸出手去扶住他的肩,却也因此感受到了那一刻从他的上半身传来的强烈痉挛。

敌人大吼着抽出剑尖,一道血珠溅上了她的脸。

“呀啊啊啊啊——”

夏珍珑不知道此刻自己是什么表情。愤怒?惊愕?还是恐惧?总之她感到脸颊在灼烧。也许她能隐约从对方的表现上找到答案,因为那人居然呆愣在了原地,嘴型就像在骂她“是个怪物”。

不,她不能大脑放空!

现在是最危急的时刻!

夏珍珑摇摇头,拽起白宿的双肩,向后退了几步。

“唔……”

这并不容易,因为他很沉,但她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真公主,就算他再沉上几十斤,她也能拖得动。

问题在于,白宿的伤口看上去很严重,血都流了一地,她还以为他一定会晕过去,可他居然猛地反手握住了她的胳膊。

真是堪称奇迹的生命力。

“别管我了,走!”白宿警告道。

“诶?”

她放松了手上的力道,又紧绷起手上的肌肉,因为她无论如何都想问出一个问题。

“——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舍出命来救我?”

白宿从鼻子里吐出一口长气。他可能被刺伤了肺,呼吸越来越难,但如果他不说点什么,显然这个死脑筋的公主就没打算放过他。

“那还……用说吗?令你置于死线的人……是我,我也有义务……帮你结束你的使命……”

“白宿!”

她呼唤了他的名字,不带任何别的感情,纯粹是不想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自己面前死去。

但他的指甲狠狠戳进了她的上臂皮肤。

“……跳!”

他一声令下,夏珍珑再也无法逃避,牙关一咬、拖着他伤痕累累的躯体一起翻过了城墙外侧的黑石护栏。

敌方首领惊得哑口无言。

少女和少年的身体从悬崖边坠落,仿佛一对折翼的鹤。

没了飞行的力量,只是自由落体而已。

也许不纯是自由落体。她手边确实有一条绳子,绳子那端也确实挂在了城墙内侧,但苍天在上,以那条绳子的强度,附加上垂直下坠带来的加速度,想平安落地,根本是痴人说梦!

看到这一幕的刹那,就连守在树梢上的木修都惊呆了。

“这个白痴!!为什么要带他一起下去?!会粉身碎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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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啦——刺啦——

嗡鸣渐渐平息。

一派祥和。

在巨大的天井下,某束天光由高处洒下,成为茫茫黑暗唯一的出口。

她困极了,再等一秒钟就能入睡,但源自灵魂深处的嘈杂声总让人心神不宁、进退两难。

这里本该是纯净的,就像四周散落各处的婴儿一样,内心毫无混乱和痛苦,但却随着她的侵入被迫变得模棱两可。

她的不安就像瘟疫一般迅速曼延,从胸口伸出无数条黑紫色的绳索,一点点吸收着外界的污秽与不安,最终吞噬掉仅有的宁静。

夏珍珑勉强揉了揉太阳穴。

她的眼角还残留着意义不明的泪光。

“这是什么地方?我……我不该呆在这里。”

她没指望有人回答她。可那束天光的最高处却突然飘来了回答。

“你……要回去吗。”

一个难以描述的奇妙声音回荡在她的脑海中。像昆虫的鸣叫,又像洗衣机故障后执着地反复甩干同一件衣服时的噪音。准确地说,她根本不知道这种声波是如何形成、又如何塞入她耳朵里的。空气根本不是它的传播媒介。

她从地上坐起来,眉头紧锁,向四周张望着。

“你是谁?声源在那里?是你在和我说话吗?”

夏珍珑对着天井的洞口问。

“……如果现在回头,你还能回到现实世界。”那个声音没有解答她的疑惑,只是扔出了一句似是而非的忠告,“如果选择留下……”

它的后半句话完全没进她的耳朵,因为前半句带来的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了,但她马上又看到了悬在天井上的那条绳子——它是唯一连接着外界的出口,对面大概是九曜国,因为那边模模糊糊的有种战争残余的骚乱感。

她脑子里全都是“白宿到底死没死”,以至于身体抢先一步拽住了绳子的尾端。

“下次再听你说!”

抛下这句话,她便不见了踪影。

声音的主人似乎有些无奈。

“……真是个性急的小姑娘。你刚才可是错失了最后的回家的机会啊。”

无人能再承接这段对话。半晌,那声音只好悠悠地叹了口气。

“将来……你可最好别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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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宫城北侧。

酝酿了许久的震动逐渐扩散,演变为足以撼动整座宫城的恐怖力量。

有什么东西藏在宫城内部。数十米高的巨型城墙成功地掩护了地下仓库里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即使是今日火烧宫城的军事大臣,也并不知情。

“轰隆——”

与剧烈相撞产的火花一并扬起尘土的,是被彻底粉碎的、坚守了数百年的黑色城墙。

仍处于坠落过程中的夏珍珑拼命举起右手,想抓牢手中的绳索。

她不知道城墙里面发生了什么,也不想知道,此时此刻的她心里满满装着的都是“必须抓紧绳子、死也不能撒手”的决意。

好痛——!

她几乎想要用最粗鄙的语言把全世界的叛军都骂个狗血淋头。痛也是当然的,强烈的重力完全可能撕裂她的手臂,何况她另一只手还紧紧抓着与她一起下坠的白宿。

“啊啊啊啊啊……”

有那么一刻,她确信自己要被这股超负荷的拉力一分为二了。

可忽然,有血从她的手腕渗进了绳索里。

微弱的亮蓝色荧光包裹了绳索的一端,渐渐地,好似光纤传导一般,那股亮光迅速传达到了绳索的另一端。

立刻,原本即将达到极限的纤维就像灌入了无穷无尽的柔和气质,变得温顺而乖巧。

“唔……”

剧痛中的她弯了弯手指,那绳索竟随着她的意念缠绕了她的全身。

不、不止是她,还有白宿,两人被几道圈绳绑在中间,原本超越了人类肉体上限的拉力也被绳索消化了大半。她感到那阵剧痛马上就消失了,消失得一干二净。她不再面临被分尸的危险,还觉得特别温暖、平和。

然而她也知道,某种惨烈的、令人盲目的自由就要陨落了。神灵的怒火卷走了这一切,让人孤立无助、流离失所。所以她才能思考到底要怎么样才能重新开始。

“……咦?……这是……怎么回事?”

不仅如此,就在她准备松开绳索、慢慢把自己放去地面的同时,冲破了城墙的庞然大物也赫然展露在她眼前。

——以一种堪称霸道无情的方式。

“我的……天哪……”

她一时都找不到词汇来描述自己的震惊。

那是一艘巨大的船只,尺寸远超她呆过两周的那座宫殿,光是船舱部分就有三层多的楼房那么高。

当然,比起现实世界的海上游轮,它顶多只算小巫见大巫,更惊人的是那身笨拙与精妙兼备的机械外壳。

就像许多科幻小说里描绘的那样,这艘黑船是机械时代的产物,无数排气管向外吐着白气,转动的巨构齿轮露出内部的复杂引擎,金属被刷上了深黑色的油漆,在月光和火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古怪的是,甲板上没有帆、也没有其他任何该有的翅膀或螺旋桨要素,可它却稳稳地飞在空中。

对,是“飞”。

难以想象她活了十七年,居然第一次看到了真正意义上的“飞船”!

“公主!”

有人在叫她。

夏珍珑疑惑地回过头,才发现甲板上站着一个人。

深绿色单马尾、额头一角有疤痕、面容冷酷,这个少年正是白宿的伴读书童,李渔舟。

但她只在宴会开始前匆匆和他见过一面,如今都完全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这是什么东西?”她问。

“快上来!”

李渔舟也不解释,只向下伸出手,对着攀附在摇摇欲坠的绳索上的夏珍珑一通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