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近处的山峦开始染成深紫色,远处则是淡淡的粉红,娇嫩如新生婴儿。金灿灿的阳光将它们温柔地包裹起来,镀上一层华贵的色泽,就像在为陷落的云海送上祝福。

瞬间,游走在山脉周边的水雾全部失去了漂浮的能力,如天崩地裂一般沉入深渊。

那是因为夜航船在全速下降。

夏珍珑立刻趴到了窗边。她的好奇心永远得不到满足。

虽然她坐过飞机,但这样刺激而有趣的画面却实属新鲜。看,山谷上的溪流汇聚成小河,再注入宽阔无边的海湖之中,少数灰蒙蒙的水浪从高处落下,转了个弯、穿过棕黄色的地表,在一片阴霾中挣扎着冲向远方。

而水流的尽头,竟是一片黄土。

砰——嗤嗤嗤……

夜航船向下伸出反方向的排气管,给船体一股向上的力,但它还是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地面上,扬起一片激烈的灰尘。

“开门吧,渔舟。”

“是。”

李渔舟在操控面板上按下按钮,伴随着古老的齿轮转动声,甲板上方的金属门扇缓缓开启。夏珍珑立刻第一个摸索着走了出去。

船体有些倾斜,可能是一边的支架有点坏了,但她毫不畏惧,直接从甲板边缘跳了下去。

“咳咳、咳……”

她预料到自己的脚可能会震麻,但没料到这里的黄土会如此松散。松散到只是她落地这个动作,就能引发一场小小的雾霾。

烟尘散去后,她才得以用双眼审视这片看不到尽头的土地。

荒芜,是荒芜的力量造成了这幅美景。

她站在没过膝盖的枯草从中,望着深灰色的阴云——以及地平线尽头最明亮的地方,那里,白色的阳光正透过云层投射而下。

她情不自禁地问出了声:“这里是……”

被李渔舟搀扶着从可伸缩楼梯缓缓下到地面的白宿别有深意地抬起了头。

“……另一个国家。”

“另一个……国家?”

“或者从更宽泛的意义上讲,是类似国家的部族联盟。”

他的伤还没完全好,说起话来依旧吃力。见此,夏珍珑干脆抓起李渔舟背上的行李架,一手挪到了自己背上。

白宿适当地表达了困惑,“……你在干嘛?”

“帮他背东西。这样你的小跟班就能更方便地扶你了。”

用腰部向上发力、把重力分解为若干结点、从而减轻重物对身体的损耗,这件事对长期攀岩的她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不仅如此,她哼哧哼哧地往前迈步,步伐还远远快过了身后的白宿和李渔舟二人。

边走还边跟他们唠嗑。

“你给我解释解释啊,为什么离大河这么近的地方就有荒漠?”

“因为水汽都被那边的山脉阻断了。”

白宿不得不继续解答这个好奇狂魔的疑问。

“山脉?”

“你还记得吧,清晨我们才刚穿过那一带。”

“哦!明白了!那夜航船白天是完全没法运行吗?”

“也有白天可用的交通工具,不过我们叫它‘昼行船’,利用的是太阳的指引引擎。”

“嗯……大概听懂了。”

即使不怎么想搭理她,白宿也没有采取忽略策略。他突然很好奇这位不像公主的公主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因为在他过去的世界里,见到的女性从未像她这样绽放“少年感”一般的光辉。

纵使陷入困境,她也保持着昂扬的斗志和纯洁无垢的乐观,这很离奇。

然而,感觉到一股视线灼烧着后背的夏珍珑很是不自在。她猛地扭过了头。

“你盯着我干什么?我脸上有东西?还是你在暗恋我?”

“……少来这套。”

“哇!居然对我的暗示嗤之以鼻!”

“这个玩笑一点水平都没有。闭上你的嘴、全速前进,渴死在荒漠里可不是闹着玩的。”

白宿完全没接住她抛的梗。

随后,他们艰难地穿过高原入口,前往腹地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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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塔塔荒原的边缘,有一处规模略显臃肿的大型村庄。

长途跋涉之后,人们急于寻找落脚的地方,村口最显眼的餐馆正在营业,但那不是一家正经的餐馆,只是当地居民在有路人需要吃饭的时候才会生活做饭的小房子。

餐馆的主人是个戴圆帽的青年男子,他也穿着和之前遇到的人们一样的民族服饰,手上还带着脚掌形状的宗教花纹的饰品。而且,他们的肤色比九曜国人更深,介于古铜色与浅黄色之间。

路过店门口时,李渔舟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态。

夏珍珑却主动走进店去,想帮他们买点吃的。

她已经饿得不行了,船上只有些遍布尘埃的老古董,可没储备食粮和水。这样下去他们都会断粮。

外头烈日当头,晒得皮都变紫了,一进屋,却马上又觉得阴冷起来。

“你……是九曜人?”

老板打量她的神色似乎有点诡异。

“嗯。”

“这里不欢迎你们!该死的异教徒!”

她才说了一个字,他居然反手就关上了门。

碰了一鼻子灰的夏珍珑悻悻而归。

“呃……他好像不希望我们进去。”

“正常。”白宿这才继续向前走去,“塔塔部落的住民长期仇视九曜人,因为九曜国制造联盟在工业化问题上吸了不少他们的血。”

而且还有一些宗教上的原因。但他没继续说下去,只是别有深意地凝视着门框一角的多边形符号。

“那我们要怎么吃东西?我可是绝对不会去偷抢拐骗的!”

夏珍珑紧张地抱紧了胸,以此捍卫她从现实世界带来的“文明守法”原则。

好在白宿也没打算真去做坏事。

“我们需要谨慎。”他说。

的确,她点了点头。现在的他们就像过街老鼠,被九曜的士兵追捕,又被塔塔荒原的居民嫌弃。走在大路上容易招致非议,他们只能穿梭于贫民窟的小巷子里,和那些失业游民擦肩而过。

夏珍珑必须注意不惹火那群衣衫褴褛的神经质流浪汉。

从他们的骂战就能看出,起摩擦的代价很麻烦。

“喂!你想让我把酒倒在你的屁股上吗?”

“给我闭嘴吧!怪胎!我一看到你就觉得恶心!”

“我要酒!不要九曜人的垃圾酒!要真正的麦子酒!能烧破我的喉管才好!我有钱付账!又不赖你!反正我只管喝酒,别的都去他的吧!”

“唔……”

他们就像枯枝败叶之间的一座座突兀的鸟巢。生命力都被寒风夺走,枝条干枯,无人问津,来年,也不会再有新的鸟雀入住这里。

看看这些灰暗而杂乱的街巷,几根晾衣杆穿插着人们的视线,连同一层破旧店铺门口的运货箱一起构成了极不搭调的格局。夏珍珑甚至能闻到风干的抹布的味道。影子变成了蓝色。在这街角,她仿佛体验了某个穷苦人的一生。

“……好臭!他们一直住在这种地方吗?连水井都快枯了。”

夏珍珑仔细观察着周边。

“白宿大人。”这时,动作利索的李渔舟已经抱着一堆布料从阴暗的街角走了出来,“东西都买到了。”

“谢谢。”

她发出了由衷的感叹:“挺快的啊,那家店压根不在乎我们是九曜人吗?不愧是黑市!”

“嗯。”白宿将一块臭味熏天的旧织物塞给了她,“戴好面纱,别取下来。还有,渔舟,你别叫我大人了,直呼名字更安全。”

“是。”

夏珍珑小心翼翼地嗅了嗅,举起右手弱弱地问:“我确认一下……这是要干什么?”

白宿顿了顿,“融入当地生活。”

“啊?”

“接下来我们要坐那辆马车。”

白宿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指了指停在贫民窟地摊附近的土黄色木制马车。裹在外壳上的皮革早已破败不堪,驾车的车夫大口抽烟,交钱上车的男子嘴里还骂着脏话,无论如何,她都没法觉得这是一个最优解。

对此,她委婉地提出了质疑,“马车?我还以为会更先进一些……像之前城里跑的小火车那样……”

“塔塔部落重视原生态的生活方式。而且我们不便引人注目。”

仅此一句,白宿便干净利落地断掉了她的念想。

她只得耸了耸肩,表示无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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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午前,九曜国都市之一的土慈市。

宫城火灾过后,与首都伏羲市车程约半日的此处,亦不再独享安宁。

风云揉卷着大半的天空,缠绕在乌云里的水分子仿佛经过层层压缩,给人一股透不过气的压抑感。再过不久,大街小巷的普通民众也会得知那个惊天噩耗,到时候管理局那头肯定会乱作一团。政务员们火急火燎地穿行于议会大楼之间,再不商量对策、就铁定来不及了。

唯有某个黑发男子巍然不动地立于窗边,望着狂风呼啸的街道。

这人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久经沙场的老练气息,穿着打扮亦不似凡人,尽管未加修饰,单凭那些由银色金属编织而成的鳞甲,也足以压退一众无能之辈。

若想冒犯他,就得担下殒命的风险。

“白猎大人!”

在斥候唯唯诺诺的第二次提醒下,男子缓缓移动脚步,举起手中的白色信封。

烛光迅速包围了易燃的纸面。不消数秒,那封信便成了一缕灰烟。

而男子低沉的嗓音,就像在宣告对峙的开始。

“全员,立刻回京。”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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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宿一行人在塔塔荒原的旅行,实在算不上舒适。

吱呀吱呀的车轮碾过粗糙不平的石板路,颠簸的程度之大,好几次都令夏珍珑险些呕吐。

以前在现实世界生活的时候,她就很拒绝坐车,长途巴士、出租车、帆船,这些考验胃部处理能力的交通工具都是她的死穴。一碰就会吐个不停。

现在可好,直接上了最原始的马车,毫无防震设计,简直是要她的老命啊!

“唔、怎么……突然停了?”

马车一个趔趄,顿在街道中央。

夏珍珑连忙捂着嘴往窗边靠了靠,一来看看情况,二来免得吐在白宿身上招致杀身之祸。

紧邻她的李渔舟低声汇报了句:“前面有路口的盘查。”

她立刻闭嘴,保持安静。

这辆从贫民窟出发的破旧马车坐满了各式穷人,也运了些廉价农产品,像是卷心菜、红薯一类,空气里曼延着干燥尘埃的气味。检查车辆的国字脸警卫打量了车主一番,毫不掩饰地露出了贪婪之色。

而后,她看见车主讨好着掏出兜里的钱袋,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警卫掂了掂重量,嘴角的玩味也立刻反转为不满,一鞭子就抽在了马背上。

“啪——”,马儿受了惊,爆发出一声嘶鸣,车主连忙拉住缰绳,免得本就陈旧的木制车厢再出什么状况。

一番折腾下来,车里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了他们。

“易队长,易队长,您别生气……”

“……你在小看我吗,就这么点钱?”

“行行好吧,最近旱情严重,我们车队也不容易……”

“你不容易,难道我就容易吗?将心比心也不是这么比的!要是没钱交给上头,我的位置有多少人眼馋,你不清楚?”

两人似乎陷入了严重争执。

车上的其他人都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看。他们的眼神令夏珍珑很不自在。浓重的自私、冷漠、麻木、还有习惯了贿赂的无奈,就像事不关己便可以熟视无睹,没人在意车主的卑微,没人想替他说话,可他们又都密切关注着自身的利益、不愿下车。

这起摩擦的原因也单纯至极:钱没到位。

夏珍珑抿了抿嘴,迟疑着解开行李中的一枚荷包,露出小金条的一角,那是她在船上时顺手带进去的小宝贝、专为不时之需准备。当时为白宿换药的李渔舟神色复杂地瞟了她一眼,但没有阻止。

看来是时候叫它派上用场了。

“白宿,要给他们这个吗?”

“不。先看看情况。”白宿伸手轻轻按在她的手背上,示意她收回去,“我可不想经历一次《羊脂球》的遭遇。”

“这个世界也有《羊脂球》?”她很好奇。

二人讨论之际,车主和警卫的争吵也愈演愈烈。他们用了些夏珍珑听不太懂的词汇,不过多半都是骂人话,只要车主的态度稍稍强硬、就会糟糕警卫无情的嘲讽和凌辱。

最终,国字脸警卫怒斥着什么、把驼背车主推搡下了车厢。

“所有人!给我下车!这批货都没收了!”

方才一言不发的乘客们这才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你一言我一语地抱怨了起来。

“……什么?”

“不至于吧?”

车主连忙哀求了起来:“别呀!您大慈大悲……我们小老百姓,一年也就这么点儿收成……最近又旱情严重,这……”

“闪开!”

原本车主还想爬上车厢好好商量,国字脸警卫猛地甩开他的手,一记皮鞭又打向他的后背。立刻,车主痛得发出一声哀嚎,颤颤巍巍地再次摔出车门外。白宿眉头紧锁。他很想为他做点什么,但是……

随后,国字脸警卫不耐烦地跳下车厢,高举皮鞭,面露厉色。

“不教训教训你们这些渣滓,还真以为能翻上天了?”

“住手——”

霎时,他飞旋而下的胳膊被一只纤细的手牢牢握住,想挣脱,竟还纹丝不动。

挡在他面前的是位目光炽热的白裙少女。

柔美,却坚定。

“夏珍珑!”

惊愕的白宿十分严厉地呵斥了她。

可没用,她依旧稳稳伫立于原地,面带微笑,仿佛早已对此举可能产生的后果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