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能是哪裡壞掉了。

或許反過來說,我壞了很久但卻被修好了——這樣更為合適。

一直以來,我都覺得骯髒的過去是洗刷不掉的污垢,只會滲入皮膚侵蝕內臟,最後變得整個人淪為被過去扯着走的行屍走肉。這樣的想法無時無刻都在找准機會想壓垮我。

過去的我對周圍暴力相向,現在的我則學會了帶上一副假笑臉。

可是在什麼時候呢?

我感覺自己笑的越發真實起來。好像已經摘下了面具,而我自己卻還是渾然不知。

那天被我領到【myosotis】的老師一臉新奇。說來也是,老闆那獨特的品味的確會讓人初見時感到十分有趣呢。那盞安在屋頂的探照燈好像格外吸引吳老師的注意,所以我順便給他解釋了因為那盞燈,害得連做好的招牌都掛不上去呢。

走進店裡的時候,老闆正在吧台磨豆子,抬眼看見是我進來就催着趕緊把新到的貨抬上樓。可到緊隨着我的吳老師跟進來時,老闆手上的動作像是時間靜止般的停住。過了好一會才放下手搖研磨器,小跑到我倆面前捋着下巴上那一撮山羊鬍,眼神在我與吳老師之間跳來跳去。

「清水你這是帶男朋友來了啊。」

老闆恍然大悟般的會錯了意,我只能尷尬的笑笑連說不是,可老闆卻依依不饒的追問着是怎麼認識的。當我說明只是學校老師時,他才悻悻地溜回去繼續磨起了咖啡豆。嘴上還不忘催上兩句,讓我趕緊給吳老師安排個座位。

我並非不想去伸手抓住屬於自己的一點點幸福。只是伸出去的手太過骯髒,讓我不忍去抓住任何美好的東西。

因為這是一雙殺人犯的手。

我還能記起從浴室那高高的窗戶向外看去,一朵朵絨毛似的初雪正落在玻璃上。

喝下放了安眠藥的粥后修女睡得很香。只是就寢的位置並非床鋪,而是在浴缸當中。我打開放在洗手台上的吹風機,忍受着令人焦躁的噴氣聲,將它扔進了灌滿水的浴缸中。修女猛地一下掙紮起來,活像一隻被扔到陸地上的魚一樣扭曲着身體,可還沒等她從喉嚨里擠出慘叫聲,皮膚與脂肪燒焦的味道就衝進我的鼻腔,讓一股溫熱衝出喉管的束縛。

吐了一地之後我好不容易扶着浴缸站起身來,看到浴缸中那具乾癟半焦的人型物體,又是一陣止不住的乾嘔。

這段記憶實在過於深刻清晰,以至於如今我仍然對吹風機的聲音心悸不已。

修女的死被當作了意外處理。但我相信那些將我稱作”商品“的人並非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是判斷她的死毫無價值才沒有對我做出任何懲罰吧。或許對他們來說是,會拚死反抗的“商品”反而更加有趣也說不定。

他們高高在上擺出神明般的形象,隨意玩弄着像我一樣被遺棄孩子的人生,將我們當成可以交易的“商品”依照自己期許來培養。我甚至連自己是否真的是被遺棄都已經無法確定·······或許是他們用擅長的齷齪手段把我弄到這裡,修女也是令人作嘔的幫凶。

期盼着殺死修女后至少能換來片刻舒心與解脫,但事實卻正相反。我近乎每晚都會想起她每天站在教堂門口迎接我的笑臉,想起她做蛋糕時會將奶油抹在我的鼻頭;想起在我失落時會將手放在我頭頂,輕輕拍上兩下······

隔天,我就被他們安排進了現在的高中,還為我租下了一間不大的公寓當作住處。

入學當天,我在放學后坐到了天台邊緣。並非想要一躍而下讓生命永遠停在這一刻,只是很久沒有站在高處向遠處眺望過了。一直低頭看着自己腳下,都忘了天空還有那麼多種顏色。

一個女孩忽然從後面抱住了我,鼻子不斷一抽一抽的聞着我身上的味道。我想要推開她,卻發現她雖然身材嬌小但力氣大得驚人,如同一隻抓着食物不放的樹懶掛在我身上。

「你身上好香啊!」

這是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有一股雛菊的味道!」

「是嗎······你把泥土味道給弄混了吧。」

「才不是呢!不信你聞聞!」

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玻璃瓶,拔開蓋子往我身上噴了兩下。淡淡的微香掠過鼻尖,好像真的是雛菊花的味道。

「······這是作弊。」

「這是智慧!」

我小聲嘟囔的話被她大聲反駁了。

後來某天在打工時問她為什麼會跟我搭話,她隨口笑了兩聲說早就忘了。但稍一停頓后又捏着我臉頰說「應該是看上你生了副勾人的皮囊吧,嘿嘿嘿」。

或許就是那張不正經但卻真誠的笑臉,讓我也開始學會了放聲大笑。而香水早就用完了,但玻璃瓶我卻偷偷留了下來。

至於那所曾是我唯一歸所的教堂,在新聞報道寫到已經被大火燒成廢墟。殘骸中並沒有發現任何遇難者遺體。修女為我留下的只有一筆以我名義存下的錢,以及一本褐色封皮的筆記本。

但我從沒有翻開過修女的記事本。因為我很膽小,比起一隻老鼠還要膽小的多。我害怕裡面記錄的是我慘痛且令人作嘔的過去,更害怕裡面僅僅是一位母親記錄與女兒生活的點點滴滴。

我將本子扔進了面前燃燒着的火盆,看着已經泛黃的紙頁蜷縮變黑。

【清水,對不······】

一行字映入我眼底,但還沒讀完就消失在了火光中。

現在的我被滿是亮光的日常包圍着。我差點都忘記了自己還是那些人口中的“商品”,根本沒有解開套在脖子上的項圈,只要他們有這個意願,拽下手中的鎖鏈我便只能匍匐着爬回去。

可如今每一個出現在我身邊的人都閃着光,讓我不願意脫下藉著他們多餘光亮所拼湊的外殼。

就算沒有未來,我也想留住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