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叛變,我就會陷入那段無法忘懷的恐懼中。

“卡茲朗烈火燎原!”

那些舉着槍、劍、盾和斧的叛徒高聲叫着他們的口號,把投降的人押上小船,殺死抵抗的戰士。血與火充滿了光榮號上每一條通道和甲板。

那是一場持續了三天三夜的戰鬥,最後,我們無力將叛徒消滅,只能任由他們帶着俘虜和傷員逃離大船。我們失去了很多兄弟姐妹,不僅僅親人的死去讓我們悲傷,那些曾經我們信任的“親人”的背叛更在那傷口上再加傷。

一切都來得毫無徵兆,我不知道為何那些前一天還對我們笑臉相迎的人為何能轉天背後插刀。

接下來的半年裡,我們並沒有擺脫叛變的恐懼——肅反運動開始了。每個人都要接受阿西烏斯的調查和問詢,又有上百人因此被打入大牢或沉入海底。後來阿西烏斯的人們宣稱,卡茲朗從數年前開始就在滲透着我們的家族,把那些曾經是兄弟姐妹的親人變成了仇敵。

關於那些叫卡茲朗的人,我只知道他們憎恨着伽納森的一切,卻完全不知道他們這麼恨的理由。

-

我只看到橋上那些人在對峙,隱隱約約傳來模糊的對話中透着敵意。

黑吃黑?我能想到的就是這個可能,畢竟他們的交易是個很大的數目,人為金子可以做出很瘋狂的事。

我知道我的目的,只要拖住他們,或者讓他們放棄運送維萊娜就成功了一大半。

“喂,你們!在幹什麼吶!”我大聲對他們喊話,“衛兵就要來了哦!還不快束手就擒!”

能讓他們猶豫、疑惑或膽怯就夠了,我隻身肯定擋不住這二十人,但我還是向前踏了一步。

身後的路燈把我的影子拉長投向橋中的方向,但最終那薄薄的影子還是融化在了黑暗裡。右半邊橋上的昏暗油燈完全不足以照亮薄霧中的另一半,卻讓我看到那群如同定格一般的人群中閃着利刃的寒光。

寒光像電流一樣從頭貫穿到我的腳底,汗毛豎起,後腦的頭皮不住地發麻。

那些傭兵叛變了。這不是我能插手的事態,對方有武器。直覺告訴我,作為手無寸鐵的第三方最好離這裡遠點——他們若是在打鬥中把我捲入,我只會背腹受敵。

腳底有些發軟,我本能地後悔先前踏出的一步。我距離他們不出二十步的距離,又身在明處,若有任何投擲武器或者弓箭之類的,連反應的機會都沒有。

離我最近的高大男人懷裡挾持着另一個相對矮小的人,他在面向著車隊的方向說話。隔着薄霧我聽不清他的話,隻言片語毫無意義,但那人的嗓音卻讓人感到有些熟悉。

當那男人的話說完,宛如劇院中定格場景的人們就再次流動起來。

“住手——!”車隊後面有人高喊着沖向這邊,我不由得被震得後退半步。

這話顯然是對挾持人的這個男人說的,不過都說到這一步也就沒人能阻止他了吧——

寒光帶着血色劃過薄霧,我聽到了一瞬的寂靜,那些再次扭打起來的人們也停下了片刻。

那人懷裡的矮小男人發出不成句的聲音,緩緩癱落在地,黑色的血噴涌落在橋面,與周遭融合在一起。

握着匕首的男人直起了身,看起來比剛剛更高了一些,他深吸了一口氣,朗聲對橋上混亂的人群們宣布:

“各位,人是我殺的,這事我一人擔。為活命戰鬥吧!”

說完他拋下在場所有人,向著我們的方向跑來,在他身後,兵器相交和扭打的聲音再次響起。

我反射般地後撤一步擺出防禦的架勢,但那男人根本沒有朝着我來,而是向著我和影手教頭身側的空當衝刺。我沒有心理準備,來不及反應便放他過去。在他經過我身旁時,我瞄到了他布滿傷疤和皺褶的側臉和灰白色的頭髮。

那個叫做雷蒙的傭兵頭目衝過我之後,又朝着影手教頭身側的空當衝去。

教頭看到他沒有攻擊意圖后就放鬆了架勢,讓那男人通過。

“教頭!”我不懂為何她會放過對方,教頭則向我跑來,示意我注意橋上發生的事。

明顯那板車周圍的人分為兩派,一派只有六人,他們其中一個已經倒在地上翻滾呻吟,另外五人還分別和一個穿着黑色皮甲的人扭打。人多勢眾的那一派在叛變中佔據上風,他們已經控制了板車,其中兩人已經登上貨台站在那用帆布蓋着的籠前。

我出於同情很想幫助被背叛的那一派,但我和教頭都沒有帶武器,加入戰局根本無從談起。

我們小心地向前靠近,同時傾聽着背後的動靜。

沒有,衛兵還沒來,至少還不夠近。

癱死在地上的矮小男人戴着兜帽,腦袋和脖子被繃帶包了個嚴嚴實實,頸上一道深不見底的豁口中黑色的血還在泊泊流出。

“嘖。活該。”教頭小聲嘀咕了一句,明顯她已經認出這個傢伙。不過從身高和穿着的兜帽看來,這大概就是那個壞心眼的古羅。

另一個倒在不遠的地上的傭兵也看到了我們,這是那個給我治療的大個子女傭兵。她的腿和側腹都受了傷,看起來沒有生命危險,卻失去了戰鬥力。很明顯她認出了我並決定一言不發,只是掙扎着嘗試包紮自己流血不止的腹部。

“你們沒聽見嗎?!衛兵要來了!快放下武器逃命去吧!”教頭對着仍在對峙的人們高喊。

那些人不為所動,而兩個在板車上的人已經把帆布扯了下來。就着微光,我看到了蜷縮在籠底的維萊娜,她背上的細鱗泛着淡淡藍光。

他們是來劫維萊娜的!

那些穿着黑色衣衫的畜生已經控制了板車,把爪子伸向毫無抵抗力的維萊娜,他們拽着鐵鏈,金屬發出了尖銳的摩擦聲,將無力的維萊娜提了起來。

我的心也彷彿被那尖銳的聲音割傷,那麼粗暴她不疼嗎?為什麼不發出一點聲音呢?我必須保護她!

我抄起那個女傭兵留在地上的匕首,不顧教頭的阻止沖向板車。

“你是什麼人?!”那些傭兵發現我闖入戰局,對我也擺出提防的架勢。

“我是來幫你們的!”我大聲回答,竄上車夫的座位。

那些傭兵和黑衣黑甲的叛變者對峙着,他們緊挨在一起,勉強防禦着叛變者的試探和進攻。

他們和對手的糾纏讓我這邊沒有阻力就登上了板車,但穿着一身黑的一方仍然人多勢眾。車貨台上兩個叛變者已經拔出武器面向我,而板車另一邊的兩個有一個想登上來和我對戰,另一個則要繞過馬去和教頭廝殺。

“別來壞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東西。”板車上正對我的人的聲音就像低吼的野獸。

這個對手不一般。

僅僅對峙就讓我感受到了威壓——他微微壓低了重心一動不動,似乎隨時都會撲上來。精瘦的中年男人反握着匕首,持刃手在前,另一手則呈爪樣在後。穿過他的雙手,一雙毫不動搖的眼中閃着精光。

那黑色衣袍之下蘊藏的力量絕不是我能抵擋的。我強忍着心中的膽怯才讓自己維持着現在的立場,同時架起了手中的匕首。

我的位置很不好,左側有躍躍欲試想爬上來偷襲的傢伙,身後沒有退路,而面前就有一個隨時會攻上來的老手傭兵。

怎麼辦?怎麼辦?絕境下的一對多可不是我擅長的。

腦中一片空白,耳中回蕩着金屬摩擦般的雜音。這就和一年前我的處境一樣,然而那時膽怯的我在對方攻來的第一時間就被砍傷了大腿,隨後又被補了一刀在側腹。

我不想退縮,也不想重蹈覆轍!

不可能戰勝力量上能絕對壓制我的人,但自尊也不許我臨陣脫逃——維萊娜的未來也押在我的手上!

如果不能退縮,也不能再猶豫,我還有什麼選擇?!先下手為強!

嚓!

試探地揮出一擊,我的匕首擊中了對方斜豎起的武器,極其尖銳金屬擦削聲震耳欲聾。

我也沒有指望這一擊可以擊破對方的防備,但那男人後退嗤笑一聲:“哼,僅此而已?”

挑釁?我不會那麼容易中計。我提醒自己目的是拖時間,而不是解決掉他們。

原先在我側面的叛變傭兵來到了貨台上,和另一個在板車上的人嘗試抬起維萊娜的籠子。

他們要做什麼?帶她走?我必須把眼前這傢伙逼開,才能攻擊那幾個在搬籠子的混蛋!

身後傳出影手教頭用力的悶哼,我餘光看到她赤手卸下了襲來的刺擊,正在用摔跤的技巧嘗試放倒對方:“哼?我還什麼都沒說就攻上來?這可是你自找的。”

我不用擔心那邊,從沒見過有任何人能在技巧和力量上都壓制她,她總能找到反擊的方法。

反倒是我這邊有些難辦。

那兩個搬動籠子人已經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被吊在籠中的維萊娜軟綿綿地撞在籠上,讓其中一個身子歪了些許差點掉下車去。

“快來個人幫把手!”他們喊道。

才不會給他們抽出手的機會!

我腳下用力一撥,開始了我的反攻。

散落在板車上的鎖鏈本是用來固定鐵籠的,但為了搬籠子下車就必須解開,這給我提供了一副絕佳的武器。我把鎖鏈一撥,掃到了面前黑衣人的腳,在他負痛躲避的空當里,我拾起了拴着銅鎖的一端。

即使對面有所防備也必須忌憚這鏈加鎖的力量!

我像甩着流星錘一樣,側身藉著扭腰的勢頭全力掄出鎖鏈,那男人果不其然地后跳,離開了我的攻擊範圍。

乘勝追擊!我像使用棍一樣向前拋出銅鎖刺向他身側的空當;對方沒繼續後退,卻轉了半個圈躲開攻擊,反切入了我的左側。

好快,那男人比想象中的敏捷得多!我拉回鎖鏈後退一步,緊接着豎向劈下防禦來自左側的攻擊。

他巧妙的走步正好避開了直擊,匕首第一次與鎖鏈碰撞,金屬相交發出摩擦尖響。藉著我退後的機會,他再次把牢籠擋在了身後。

我感到打敗他的可能性越來越渺茫。那人的戰鬥技巧非常純熟,以至於我的步伐都在他的算計範圍之內。

現在我沒時間考慮如何破解他的戰鬥技巧了,維萊娜就在我的眼前,我必須過了這一關!

掄轉起鎖鏈連續發動進攻,那沉重的工具甩得我手臂酸痛。我的對手強壯的身軀看起來有着一擊將我擊退的力量,但他只是重複着躲避、切入空當反擊的行動模式。

這太不對勁了,我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他在耍我玩,其實他和我的目的一樣——封住對方前進的方向,拖住時間。因為他們已經開始搬運牢籠,這把我丟到和他們都同樣的困境之中,時間已經不容我再拖。

接下來的攻擊更加驗證了我的猜想。即使我加大動作,不防護空當,那男人也只是堅持擋住我沖向他同伴的路而已。

那怎麼辦!怎麼辦?無法突破,就攻擊他本人!

我擺動豎向旋轉的鎖鏈朝着對方腳底掃去。之前都集中在上半身的劈突然轉向了腳下,對手愣了一瞬,想撤腳也晚了——即使是勉強跳起,鏈末的銅鎖也擊中了他的腳底。

鏘!!

這一擊不像擊中了普通的皮靴,清脆的聲響伴隨着堅硬的觸感,銅鎖彈開。我的攻擊讓對方失去平衡,但同時彈開的鎖帶着鏈條脫離我手的控制。

這一擊能爭取多少時間呢?管不了那麼多了。我丟下鎖鏈,蹬着貨架撲向搬運籠子的人。

“放下!!!”這是我能發出最強的怒吼。

只要落地時改變方向,我就能撲倒貨台上扶着牢籠的傭兵!然而將要落地的支撐腿下一瞬間被絆到,我空撲出去。

對手在自己之餘也絆倒了我。

從貨台毫無防備地撲出,我沒來得及控制姿態就砸在了地上,沉重落地擠出了我肺里的全部空氣。

眼前一黑,我似乎聽到了自己肋骨折斷的聲音,意識也漸漸模糊。

我在做什麼?為什麼左手那麼痛?

“伊拉——!”遠處有一個女人尖叫着我的名字。是教頭……教頭。

“伊,伊拉……”是誰?這個近在咫尺的聲音……

這個像是沙啞童聲和少女音疊加在一起的聲音是誰呢?好熟悉,但一時想不起來。

周圍只有嘈雜,我只能在黑暗中向著那個聲音的傳來的方向翻過身。

些許恢復的視線中心,我看到了泛着點點熒光,鱗片,還有紡錘形的綠色瞳孔。

那雙眼睛像是在說:救救我。

訴求的雙眼把我的意識拉了回來。

維萊娜!她就在我面前,得去救她!

我想撐地站起,但左手很不爭氣地軟了下去,我再次倒下。

咦?這酸軟的感覺中夾雜着刺痛……手用不上力,也無法轉動……我的左前臂骨折了。

在這種時候受傷是致命的,我的對手就在貨台上提着匕首,只要跳下來給我一下就能了結我的性命。

“快,快走!”我背後有人驚叫。

貨台上的和搬着籠子的傭兵都望向我們來的方向。我的對手反應很快,匕首入鞘就跳了下來,從我身邊跑過。

我隱隱約約聽到了遠處鋼鐵盔甲撞擊地面和互相摩擦的聲音。衛兵來了!

“你們還在等什麼!拋下它!走!”

有三個人搬着維萊娜的籠子,他們面面相覷。有一個人想撤手的樣子,但另外兩個仍然死死抓着,這讓籠子直直倒向撤手人的那邊。吊在籠內的維萊娜再次撞在籠壁上,發出了小小尖叫聲。

三人一齊驚呼,腳步不穩地嘗試補救。

“快!扔掉它!衛兵來了!不要命了嗎?!”我身後那個發號施令的聲音再次催促。

這道命令成了打破平衡的最後一塊石頭,這回另外兩人想要放手,但抓着籠子的那個沒準備好承受整個鐵籠加上維萊娜的重量。

籠子和維萊娜一起壓向那個高壯的傭兵。

對於一個高壯的男人來說,這個大小的鐵籠加上內容物並非是其不能肩負的重量,然而他早已把握不好平衡,腳下打滑一路後退。

那人後退的盡頭就是橋沿的扶手?!

“停下來!!”我翻身爬起。

二月的冰川融雪讓隆瓦河漲高了,冰涼的河水可以在眨眼奪去任何落入活物的生命。

黑衣傭兵倒下,背撞在扶手上,但他手中抓着的籠子卻慣性地繼續后落,撞在他的肩膀、頭盔上。

重力彷彿在這一刻失去了作用,我看到籠子和維萊娜彷彿在空中飄浮一樣緩慢地旋轉、扭轉、下落,她身上閃着藍色熒光的鱗片就像天上的星。

我又看到了那雙眼睛,她沒有再求救,而是像那天從石壁上跳下時的那樣——赴死的眼神。

不,不!不可以就這樣結束!

重力和一切都恢復了正常,在我還沒意識到那鐵籠已經跌出橋面之前,它就下落消失在了黑暗裡。

啪嚓——!!重物落水。

身體里不知哪裡出了一股力量,我不顧左手的傷,從地上彈起撲到橋邊。那看起來和天空一樣黑的水面上已經不見籠子和她的蹤影,最後一朵水花和白沫隨着湍急的水流消散在漆黑的河上。

我距離如絹如絨的水面只有一兩層甲板的距離,但我找不到她留下的波瀾,甚至連氣泡都沒有。

她已經……?黑暗的隆瓦河平靜如初,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

胸口彷彿被大手狠狠捏住,無法呼吸,又沒有氣力。腳下一軟的我再次跪在了地上。

不不,不,這不可能是真的。這是幻覺吧?那個籠子沒有掉下去,而是好好地呆在板車上吧?

但現實如此殘酷,我轉頭望向板車,教頭一臉擔憂地撲到我身邊,被襲擊的那些傭兵癱在原地。

“走!”那些黑衣的叛變者飛一般地跑向橋的另外一側。他們的身影如履平地一般攀上房子,身影融在了夜色中。

我撐着身子再次望向橋下漆黑的隆瓦河。

“伊拉,已經結束了。”教頭扳着我的肩膀讓我遠離護欄。

河面上時不時地有碎冰靜靜地飄過,提醒人們冬末的寒氣仍未離去。我知道,掉在河裡一瞬間就結束了,寒冷會迅速讓人休克,她在溺水之前可能就已經失去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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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謐伴隨着薄霧回到了橋上。

比衛兵更快回來的是沿着河岸跑回來的保勒和達芒,他們的腳步聲很響,但看到橋上的景象后便戛然停下了步子。

憤怒和悲傷湧上心頭。我像將死的魚一般大口吸氣,但耳中高鳴的雜音彷彿尖叫一般,指責着我的無能。指尖發麻,皮膚變成了橡皮,我動不了,眼淚不受控制地滑下。

“別哭,那些人在看。”又是教頭的手捏住了我的肩頭,拉起我為我擦掉了臉側的淚痕,“你儘力了。”

那些曾經抓我為人質的傭兵們都癱在在地上,他們看起來每個人都受了或輕或重的傷。而對他們最大的衝擊也許是精神上的,因為在過去的一刻鐘里他們經歷了叛變、頭目逃跑和丟失“貨物”的多重打擊。

“你們……是嘎臘森?”倒在地上的其中一個傭兵緩緩地爬起來,這壯碩的男人叫薩加特,他側臉腫得厲害,手臂上還掛了一道不深的刀傷,

“是的。”教頭答道,“我們正巧從北面的酒館回來,遠遠就看到了你們。”

“救命了。”那男人點頭向我們致謝,他一瘸一拐地湊到了橋邊看着,沮喪地說:“但是我們的貨沒了。”

“她不是……”我憤怒地想要糾正他的措辭,但被教頭制止。

“我們沒有武器,幫不上忙。”教頭聳聳肩。

衛兵們出現在街角,一副戒備的模樣,看到這邊已經平息才放下武器走上前來問詢。我看到那個守夜看守跟在他們的身後。

“我們聽說有可疑的人在私押犯人,說的可是你們?這個死人是怎麼回事?”衛兵的首領仍然緊握着他的長槍。

那幾個傭兵很明顯地身體一僵。出了人命,只要如果我們都多說一句,他們肯定得去牢里走一圈,監牢之災肯定少不了。

“不,長官,我是伽納森的羅娜·影手,我為這幾位路人作證,他們沒有私押犯人。”我本想點頭,但教頭搶在我之前接過了話,“至於這個死人嘛…說來話長。”

為什麼?!我抬頭怒視教頭。

他們是維萊娜的敵人,他們抓走了她,害她至此,為何此時又要幫他們說話?!

教頭暗暗捏了一下我的腰,要我噤聲。

現在所有人的視線都在教頭身上,她繼續說道:“我和我手下在從酒館回來的路上碰到了這個私押犯人的車隊,那些不法分子對自己的勾當被發現十分惱火,想要遷怒於我們。憑我們阻擋不了他們,還好這些要回東城的傭兵恰巧路過,幫了一把手。可惜這個人在幫我們搏鬥中被偷襲,丟了性命。”

教頭很明顯很擅長說這種謊話,我一點都聽不出猶豫。

我不喜歡她的編造。那個叫做“古羅”的男人很明顯是他們中最壞的那個,從其他傭兵對他的屍體拒而遠之的樣子就能看出來他就是叛變的始作俑者。教頭不但沒有踩他們一腳,反而把這個壞傢伙編造成了為了我們而死的戰士,真是諷刺。

難道這時候我們不應該讓他們一起付出代價嗎?為他們對維萊娜做的事!

這一番話把衛兵說得一頭霧水,緩緩點頭嘗試理解現狀。

“那,你們說這是私押犯人的車隊,那他們押着的人呢?”

“唉。”教頭重重嘆了口氣,做出很懊惱的模樣,“聽到你們臨近,他們自知已經窮途‘抹’路,就把牢籠扔下水跑了。”

誠然,那個叫做古羅的男人的穿着也和他曾經的同伴很像,這個現場完全不像是劫殺或者是搶奪貨物的模樣。城邦衛隊沒有做出任何懷疑就相信了教頭的說辭。

衛兵隊長走到橋邊往下看了看:“現在水有十幾尺深,白天之前不可能撈上來什麼東西的。”

很難相信維萊娜就在那河底。河水那麼冷,她有受什麼苦嗎?僅僅想象她無力溺水的樣子就已經讓人心碎,我也好似胸腔中也灌滿了冷水一般顫抖。

戰事和叛亂帶走了我們很多朋友和同胞,但我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想要去救一個人,想用盡自己的力量換取對方的平安。然而我感受到的是伸手卻夠不到禁錮她的牢籠的絕望。

-

因為有傷員需要處置,城邦衛隊就地把我們拉到有路燈的橋面下開始問詢。

因為被影手教頭打了掩護,傭兵們能吐露的很少,他們主要描述了那些曾經和他們一起行動的黑衣人們。不知道是不是為了掩蓋雇傭關係,似乎他們都不太清楚對方的來歷。

從那些黑衣人的行動方式上看,想要抓住他們實在太難了——穿着黑色衣裝的傭兵在城門附近隨處可見,更何況這些被背叛的人們一點都不想透露相關信息的樣子。

我順着教頭的話回答了城邦衛隊的問詢。沒什麼特別的,城邦人聽起來只是想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以及和死者相關的事。這都不是我感興趣的部分,只是最後他們提到關於那個“灰發”雷蒙被指認為兇手這件事令我感到解氣。那個男人將會被通緝,被捕,並以死謝罪。

問詢結束后,我沒有興趣繼續和城邦人打交道,裹緊斗篷躲到了另一邊橋頭,盯着鐵籠消失的那片流水。

之前發生的就像一個玩笑一樣。那個壯漢趔趄了一下,籠子就掉進了水裡。太可笑了,這個人腳下一軟就能決定另一個人的性命?我簡直不敢相信這種事真的發生了。

“伊拉,教頭來了。”達芒一直在我身邊為我固定骨折的手臂,他指着剛剛從保勒身邊離開的教頭。

“我聽說了發生的事……”他像我一樣撐着石欄:“我回到卡拉馬里前想通的第一件事就是:我們的生活一直都是這樣的。生死和我們相伴,有一天我會死,教頭也會,但你還是得戰鬥。因為不戰鬥,就連嘗試改變的力量都沒有。你已經儘力了,只是這不在我們力所能及範圍之內……”

“我知道。”我對着達芒和教頭說。

他們想讓我接受那個女孩已經死了的現實。我不確定是否能這樣說服自己,但骨折的左手始終在告訴我自己的力量有多麼弱小。

“她已經不在了,但這是隆瓦河,她會和我們同在的。”教頭拍了拍我的肩。

也許信仰能給我慰藉——河中死去的人的靈魂,無論他們屬哪位神祇,最終都會和我們的一樣,回歸大海。

-

“我們問詢好了,伽納森的幾位你們可以走了,這幾個傭兵需要和我們走一趟。”衛隊隊長走過來向我們宣布,“如果有什麼問題的話我們還會再來找。”

在路燈下聚集的那六個傭兵看起來十分疲憊落魄,但我絲毫不同情他們。是他們的貪婪和高調害了自己,讓自己蒙受背叛,招來了想要劫走維萊娜的人。因此他們也要為維萊娜的死負責,也是我的仇人!就算教頭此時放過了他們,我也不會忘記!

“啊。”不知何時來到我身邊的保勒小聲驚叫了一聲,我轉頭過去,他正看着隆瓦河黑洞洞的流水。

有什麼動靜嗎?!我急忙也探身向下看。

沒有,什麼也沒有。維萊娜消失的那片水域仍然平靜。

但更靠橋底的水面上打起了微小的漩渦,傳來潺潺的流水聲。不停變幻的漩渦吸引了河岸上的燈光,也引來了我的目光。在那漩渦的下面,黑色的河水彷彿有了一絲通透,讓我得以窺見一副無法理解的景象。

“你看到了什麼,小傢伙?”教頭也問道。

“沒,沒什麼。”保勒臉煞白地搖頭。

“伊拉呢?”

我抬頭望向保勒,想從他那裡獲得肯定——我覺得自己看錯了,但那水底轉瞬即逝的確實是一個年輕女孩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