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上有很多用我們現在的知識完全不能解釋的事,但其中“鬼”絕對是其中最詭異的事物了。

這種平時看不見摸不着的東西,在危急關頭會顯出原形來嚇人一跳,甚至能變出實體來把掐住人的脖子。無論在哪一種信仰里,死後不回歸原點或去嚮往生的靈魂都有變成“鬼”的可能,所以海中有海鬼,山裡有山鬼。

在我小時候,海鬼一直都是保育員講給我最可怕的恐怖故事。她能用一個故事把我和年齡相仿的孩子鎮在床上,讓我們相信每天晚上十一點光榮號蒸汽機泄壓閥開啟的聲音是海鬼的哭嚎。等長大一些,我反而希望鬼是真實存在的——這樣那些因戰事和病痛離我們而去的親人就不會真正消失了。但現在,我又希望它們不是真的了,因為作為一種無法回歸也無法往生的存在,留在這個世界上只會是一種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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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使我和保勒都聲稱看到了女孩的面孔,衛兵們也堅持嘲笑我們“腦子出了問題”。確實,我們在那裡等候了一刻鐘都沒有再看到同樣的景象。

教頭繃著臉沒有說話,但達芒卻嚴肅地看着我們兩個,一邊懷疑地和我們一起觀察橋底。直到我們都無法說服自己那確實不是幻覺。

城邦衛隊走了,我們也沒有留在原地的理由。

我們走在大路上,已經填好燈油的街燈幾乎驅散了所有影子,但沉默卻像是陰影一般籠罩着我們。望向同行的隊友們,他們臉上也掛着無法言喻的遺憾。

保勒走在我身邊,他想扶着我,但我不需要攙扶。看起來他很懂我的心情,所以沒有開始任何對話,只是讓這個彆扭的姿勢一直持續着。直到快走到營地我才明白這並不是攙扶,而只是單純地拉着我的衣袖。

回到營地除了衛兵和守夜人以外等着我們的還有伍德蘭、埃德蒙和居恩三人,他們也撲了個空,回到這裡待命。

營地里飄着溫暖而閑適的空氣,無論卡拉馬里隊員還是商隊成員都沉在睡夢之中,篝火為他們在這寒冷的冬末之夜中辟出了一片容身之地。

恍如隔世的幾個小時之內,我們從這裡離開,又回到這裡,兩手空空,一事無成。

“我們失敗了,散了,睡吧。”教頭揮揮手,獨自走向屬於她的寢車。

散了。居恩、伍德蘭和埃德蒙對我點了點頭就走了。

“伊拉,找個安全不會被碰到的地方睡,我們明天再好好處置你的手。”達芒最後囑咐了一句后也離開了。

結束了。這是我和卡拉馬里的第一次,也很可能是最後一次冒險。沒有金色的陽光和溫暖海風、沒有功名、沒有賞祿、甚至沒有結局。就在這潮濕的夜裡以一句“散了,睡吧”作為結尾,平淡得冰冷,比布蕾塔斬釘截鐵的一句話還要冷徹人心。

一種無法言說的空虛和孤獨感襲擊了我。

“伊拉,你需要休息,你的手臂也需要。”保勒放開我的袖子前輕輕搖了搖它,“我們明天再聊,好嗎?”

從這個比我高些許的瘦削少年眼中,我看到了和他的單純不搭的複雜感情。

我嘗試對他擠出一個笑容:“謝謝你,波波,明天見。”

他總能給我所需的安靜和沉默,無論是那次從酒館回來時,還是今天的歸途。我很感謝他的沉默和陪伴,我知道他還想說點什麼,但現在我沒有回應他的能力和心情。

因無能而生的憤怒讓我覺得自己沒有資格享受篝火和舒適的睡袋。我爬上寢車,坐在門口,那裡有我需要的——寒冷和黑暗——維萊娜最後擁有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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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商隊姐妹們起床時的嘈雜把我重新拉回到了清醒的世界。

一個陰天,但天光已朦朦朧朧地亮起。

這很像我的精神狀態。朦朧,不確定昨晚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真的。我撐起身子,無法動彈又刺痛的左手臂成了最真實的提醒。

不,我不想醒來。若是閉眼再次睜開,我能回到昨晚小憩的時候該多好。

“啊啊!!伊拉,你怎麼了?!”睡在最外面的愛芙看到我手臂上的夾板尖叫了起來。

姐妹們都圍了過來問長問短。我不能透露發生了什麼事,只能和她們說我昨晚在河岸邊散步時喝多摔了一跤。

“伊拉還沒成老商人,卻先得了老商人的病呢。”愛芙扶着我的手臂說。

“嘿!我們可不都是酒鬼。”站在她身後的郝嬸拍了這姑娘的腦瓜,“也只有那群男的愛喝酒,伊拉,你可不能學他們。”

喝酒跌倒是個非常蠢的借口,但是看起來她們也接受了我的說法。

“不過托你的福,我們沒那麼多鹹魚要賣了。接下來的日子裡貨架都是香料和芳草的味道,這不是很美妙嗎?”愛芙握着我的手,“姐妹們會照顧好你的,別擔心,會很快好的。現在還疼嗎?”

愛芙的手和她飽滿的臉蛋一樣,軟乎乎的,暖暖的,一股力量從中莫名傳了過來。

她注視着我的雙眼中都是擔心和關懷,就像我們是一家人。

不,我們確實是“一家人”。即使我這幾天都沒有怎麼和她以及其他商隊的夥伴在一起售貨,但當我受傷了,她們就會圍到身邊關照我。

有不少到商隊的兄弟姐妹都是當初被卡拉馬里拒絕或無法適應戰場的人,同樣的痛苦把我和商隊里的其他人聯繫起來。我們互相扶持,互相鼓勵,並在另一個“戰場”上為家族的財富和榮譽奮鬥。

在這個灰暗的日子裡,她們雖沒法分擔我心中的痛苦,卻能讓胸口中凍得僵硬的部分軟化,重新感受到溫暖。

我失去了在深山裡認識,同生共死過的朋友維萊娜;也許我在卡拉馬里的生涯確實結束了,或者早已結束了;但,我還有她們,還有他們,商隊的兄弟們,保勒。俗話說不想當戰士的船工不是好商人,也許我應該試着翻過這頁,去做一個好商人了。

“伊拉。”板車的外面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保勒那張稚氣十足的腦袋隨即就從入口帘子那邊伸了進來。

“喂波波這可是女寢車!”郝嬸說著就把手裡的襪子丟了過去,糊在那男孩的臉上。

“啊對不起!”保勒慌亂地撤了出去,“我就是來找伊拉的!她得去看醫生了!”

我昨晚是和衣而睡的,所以可以直接出去。我看了看郝嬸、愛芙和其他兩個幾乎用慈愛眼神看着我的姐妹,她們都似乎在催我出去。

“別讓那小子等太久啊。”愛芙輕輕推了一下我的肩。

我知道她們想撮合我和保勒。雖然沒有今天就帶着他找稻草堆的打算,但關於昨天他的照顧和心情我還是得回應的。

“你們,別太急着推我啊?”我小心地蹭到板車的邊緣,跳了下去。

波波乖乖地站在一旁的角落。

“替我跟姐妹們道歉,我不是故意偷窺的。”他紅着臉說。

“她們沒生氣。”我看着他。

少年別開了視線,又恢復了平時過分靦腆的模樣。

“你昨天想說什麼來的?早上回來的時候。”我可不想等他慢悠悠又彆扭地回想。

“哎?那……昨天晚…今天早上,我沒,沒想說什麼啊。”他臉更紅了,小心瞟了我一眼。

該死,我都這麼問了他怎麼還要掩飾:“真的?你確定??”

他抬起雙手,無所適從地在我身側晃蕩,不知想幹什麼。

算了。

我伸手到他身側,把他攬進懷裡。

保勒那麼瘦,高我兩寸卻完全抵不住我一隻手拉他入懷的力量。他身上真的沒什麼肉,我手臂貼着肋骨,而手則是攬着他的肩胛。以前我會想,不知道這樣的男孩抱起來有什麼能讓人感覺心情愉悅。但現在,透過厚厚的布料,我從那瘦削的身體感受到了更多的溫暖——他的手終於落了下來,緊緊扣在我背後。

我想說些感謝的話,但他緊緊地抱着我,找不到機會說出口。不,也許我不應該說,如果說了的話就糟蹋了他用沉默陪伴我的心意了吧。

這個擁抱持續了好久,好久,直到板車那邊探出四個腦袋詢問她們是不是能出來幹活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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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勒終於想起了自己前來的目的,他帶我走到卡拉馬里的棚車那邊,達芒和他的父親大醫多米尼已經等在篝火旁了。

多米尼大醫和達芒一樣是個皮膚紅黝黝的男人,但比後者壯碩許多。他的辮子比達芒的及腰長度還誇張,斑白的辮子在腰上繞了一圈還打了個結。要說起來,我和大醫可比和他兒子要熟悉得多,住院的時候他每天都會來巡視看望我。

大醫慈愛憨厚地笑着,招呼我坐在他和達芒身旁。他先把夾板拆掉,讚賞了一下達芒的手法,而後用粗厚卻柔軟的手檢查了我骨折的左臂。

“沒什麼大礙,橈骨裂了。就這麼固定三周就可以了。你幾天之後應該就可以用手寫字了,沒記錯的話你是左撇子?”

“沒錯。”

“嗯,這個膏藥你每天晚上睡覺前敷上,回到船上記得來醫院領貝殼粉吃。然後多活動手指,不把自己弄疼的情況下可以活動手腕,你們卡拉馬里的孩子要是骨折長不好就不好了……”

“哎,父親…”達芒欲言又止。

我知道那紅臉青年一定覺得大醫的話會觸到我的痛處。

可是就算是商隊的人,骨折長不好也不行啊。

我笑着對大醫點頭,感謝他的囑咐,接過他早已準備好的藥膏。

噢,媽呀,又是那刺鼻的薄荷味。我已經聞夠這味道了,但始終相信若裡面不加薄荷的話藥膏的味道肯定更加感人。

“他就是大醫多米尼嗎?”我離開他們身邊后,保勒就湊了上來。

我很驚訝他居然不認識大醫。不過,通常的小病輪不上大醫來看,而保勒也看起來不像受過重傷,所以沒見過也正常。

“我在走廊里和他打過幾次照面…但一直以為他是個卡拉馬里而不是大醫。”

那快兩米的身高和壯碩的體格和居恩不相上下,況且大醫現已年近半百,很難想象他年輕的時候看起來得有多勇猛。不參與戰事紛爭的處世之道不知是不是從信仰的而來,他和達芒都是地靈神的信徒,而達芒棄了學醫才回到卡拉馬里。

“人沒法貌相呢。”我回答保勒,“將來的人會以‘機智的商人’記住我,而你,說不定是‘偉大的戰士’哦?”

“你已經是個機智的商人了,這不公平。”保勒認真地抱怨。

“那就試着做個偉大的戰士吧,波波。”我用右手點了點他的鼻子,少年臉上又爬上了一抹紅暈。

入口那邊傳來一陣騷動的聲音,我和波波都好奇地望了過去。我看到城邦衛隊簇擁着一個人走進了我們的營地。

“哎喲!怎麼是他!”波波忙轉頭回來,彷彿見了鬼的樣子。

我定睛看了一眼才想起來,原來那個被簇擁的戴着纏頭的棕膚男人,就是白塔爵的管家哈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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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金見過保勒的臉,為了不被識破保勒躲起來,我則好奇地湊了過去。

為什麼城邦的大人物會這時候來到這裡,還帶着城邦衛隊?

一開始氣氛好像還有些緊張,但那個男人開口后就化解了誤會。

“我們不是來對各位不利的,相反,我需要你們的幫助。”名叫哈金的男人在簇擁他的淺色皮膚的人中間顯得非常顯眼,而富有穿透力的聲音讓他更加突出。

“各位應該也聽你們的同胞說了,昨晚本邦城內發生了一起劫殺的案件、我們得知有一個關着人的籠子被犯人丟下了隆瓦河,本邦沒有在融雪期下水打撈籠子的能力,所以需要伽納森各位的幫助。”

我的心被揪了起來。

他們要打撈關着維萊娜的籠子。

昨晚維萊娜消失被黑暗吞沒前那從容而絕望赴死的眼神又閃現在我的回憶里。

心痛。淚水在眼眶下面打轉。

好殘忍。她已經不在了,卻還要打擾她的安息嗎?永眠水底就會歸於海神的永恆宮殿,可城邦人為什麼要把她撈出來?

“我們要確認這件事的真偽,方便給犯人定罪。”看來我的同胞中有人提出了質疑。

“你們已經抓到犯人了嗎?”我聽到一個捏着嗓子尖細的聲音,是影手教頭,這聲音騙得過城邦人但騙不過我。

“啊,這個嘛,和你們沒關係,具體的無可奉告。”

守口如瓶的城邦人。我砸了下嘴。即使沒抓到那些黑衣人,有一絲和他們身份相關的頭緒也好,我就能知道該向誰尋維萊娜的仇。

聞訊而來的傑德老大和捷思百夫長趕到,把哈金請進帳篷細談。我在人群散開時穿到另外一邊找到了影手教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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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打撈的話,法比是不二選擇。”影手教頭點着頭分析着。

她理解我的痛心,但這樣的委託我們沒理由拒絕。

法比·鯊目教頭之所以得名“鯊目”,是因為他有着不尋常的水下視覺和感知力。據說那個男人能在無月的夜晚“看”到水下三十米外的水母。當然,這也和他瞪人的方式非常嚇人有關,不過這是題外話了。

“如果你想去看的話,我可以帶上你。”教頭抱手盯着我的眼睛。

去見證維萊娜最後的模樣嗎?即使這意味着她永遠不可能歸於海神的宮殿?

我知道這是心裡最後的寄託,只要沒親眼看到她死去的樣子,相信她長眠水底,我就有一種她還活着和我同在的錯覺。但打撈籠子會掐斷我所有的念想。

一想到這個結果淚水就忍不住往外流。

這也是我的責任。如果我更機靈點,躲開那些傭兵,也許就不會讓她落得現在的下場。這一切都令我後悔,但此時談後悔對維萊娜來說已經沒有意義。她是我的責任,而我失敗了。

所以無論她身上發生什麼,我都有必要見證到最後。

“我要去。”我點頭。

教頭重重一手拍在我的肩上,搖了搖頭,又拍了幾下:“好,等命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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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半小時,百夫長就帶着命令找到了鯊目教頭,要他帶着六七個潛水好手前去事發的橋上。影手教頭示意我一起,就和鯊目教頭一起挑人去了。

鯊目教頭點了他手下的席埃拉和切萊,又從另外兩個我不太熟悉的教頭手下挑走了四個看起來頗為強壯的隊員,最後他點了影手手下的埃德蒙。

席埃拉和切萊我都不意外,當我還是孩子的時候他們就已經是少年卡拉馬里之中的佼佼者了,在淺海里挖珠母貝和牡蠣的時候他們可以在水底呆兩三分鐘。

然而埃德?我知道他是個很有耐力的泳者,從一兩年前開始每天早上停船時圍着光榮號游五圈就成為了他的早練內容,但他潛水有多好我並不那麼了解。

“他是個當隊長的材料,要讓他跟着學學。”影手教頭同意了鯊目教頭的要求,看起來是她首肯的選擇。

十四歲就已經被教頭欽點為將來的隊長,埃德也遠遠走在了我的前面。我又羨慕又嫉妒。

根據文檔記載,那座橋下的隆瓦河水在融雪期大約有七米深,對於我們的隊員來說並沒有問題,然而這時的河水幾乎和冰水無異,僅僅是想象着把腳放在水中就會感覺一陣刺骨的涼意爬上脊柱。

城邦人提供了打撈用的船隻。我跟着教頭從商隊的庫存中領了一小桶白石蠟,這種從石油里提取出來的油脂能很好地保護水下活動的隊員們,讓水流不會很快地帶走他們的體溫。

從參與打撈的隊員臉上我能很明顯地看到他們的情緒,興奮、不情願或無所謂。不過無論如何,他們都在做着下水的準備——原地跳來跳去,高抬腿跑,低聲吼叫給自己打氣。他們需要這些,因為在冰一樣的水裡游泳潛水需要的是鋼鐵一般的意志和體魄。

我在一旁和影手教頭一起給要下水的隊員們塗石蠟,我左手不能動,所以分配給我塗的只有三人。

已經差不多做好準備的隊員們都脫了外套、上衣和褲子,只留內褲。埃德是第一個走到我面前的,他表情放鬆,完全不像是裸身站在寒風裡的樣子。

“這水看起來不會比北冰洋的冷多少。”他笑着一邊活動手腳一邊說,伸出手臂讓我塗石蠟。他身上的汗毛好密,比一年多前還要密而硬,簡直看起來就像是裹了一層薄薄的毛皮一樣。

“你肯定不會冷的,甚至可能皮膚都不會濕。”我調侃道,“但是好費蠟啊。”

“不,我不費蠟,你看我哪有鯊目教頭那麼長的手腳和軀幹?”

嘿?我瞟了他一眼。這小子自己調侃起了身高,明明是非常不喜歡別人提起的事。

確實,因為沒有那麼大面積需要塗抹,我很快就完成了他的處置,然後就是排在他身後的切萊和另一位其他小隊的女隊員。

兩名女隊員也一樣脫掉了衣服,毫不例外。她們紮好了頭髮,古銅色的健美身軀上塗上石蠟之後就像鯊魚皮一般閃閃發光。

切萊乾脆也把抹胸扔在了岸上,她不喜歡潛水時胸部被一塊布束縛,我理解她的選擇,畢竟那塊布沾水之後又重又冷,貼在胸口肯定不會舒服。當切萊扔掉抹胸時我聽到岸上圍觀人群中一陣哄鬧,有人指着她赤裸裸地笑着,也有人捂住眼睛別開了臉。

我不理解他們,女人的胸部只不過比男人多了哺乳功能而已,何必如此區別對待?再說,誰不是母親用奶子喂大的呢?

根據我指認的落水區域、水深和水流速度,鯊目教頭認為籠子可能就在橋后十到三十米之間的一片扇形區域之內。我們指揮船夫把船拋錨停在了目標區域邊,一切都準備就緒了。

“我先下去看看。”鯊目教頭先給自己綁上了安全繩,說著就坐在船邦上,哧溜一下滑進水裡。

光看着他我都覺得冷。教頭的身影下水之後迅速下潛,大約在兩三米的位置上變得模糊不清,而後消失了。

影手教頭握着他的安全繩,一點點根據他潛泳的節奏放出繩子,但也不額外多放。

我有點緊張。我不是擅長潛水的人,一分半是我在冷水裡能達到最好的成績,再久我就會因為渾身顫抖而憋不住氣。感受着時間的流逝,我也默默憋了一口氣,聽着自己漸漸加速的心跳,估算着鯊目教頭潛水的時間和距離。

兩分鐘。

我在岸上都快憋不住了,暗暗吐氣換了一口。

三分,影手教頭還在緩步放着繩子。

四分。我再次憋不住氣,直接深呼吸放棄了繼續。可是鯊目教頭可以潛泳那麼久嗎?!這個人是不是可以水下呼吸啊?!我都有些擔心了,會不會沒找到?還是教頭出了什麼事故?

四分半,教頭感受到了手中繩子被拽動,她說:“十米之內的水域里他沒找到。”

不出幾秒,鯊目教頭的腦袋浮出水面,對我們揮了揮手。

“這水流太亂了,我需要你們一起找。”他指揮已經準備好的隊員繫上安全繩,並把作業區域指派下去:“你們只負責五度左右的扇形就夠了,一步步往前摸,不要到別人的區域里,小心不要讓安全繩攪在一起。”

等候已久的隊員們深呼吸,做好心理準備一一跳下了水。

那籠子在哪?布哥涅的氣候下,融冰期的水流遠還算不上洪水級別,在鐵籠子沉底的幾秒之間它怎麼會被沖走那麼遠呢?它裡面只關着維萊娜,應該根本不會被水帶走才對。

安全繩一點點被潛下去的隊員們帶走,我又暗暗擔心起來。有了鯊目教頭的前鑒,我相信他們不會溺水,但他們……能找到嗎?

又是等待。

我討厭這種懸而不決自己卻無計可施,為了等待的等待。

只要一點點線索就好……

“找到啦!”遠處一個隊員浮上水面,高聲報信。是切萊,她的扇區就在我們正對的方向,但距離實在遠得離譜,我估計她上浮的位置距離橋邊至少有四十米。

“水底泥沙和水草太多了,我看不清裡面有什麼,但那我摸到了籠子的鐵欄。”我們把船緩緩開了過去,切萊就等在原地向我們轉述她的發現。

我很想知道維萊娜是不是在那裡,看起來怎麼樣。但心裡也知道她已經不可能活着,打聽這些也是徒勞的。

其他隊員都聚集過來並和教頭一起下潛,把繩子繫到籠子上,他們潛水的工作完成了。

我給下水的同胞們遞上厚毛巾和皮毛外套,另一邊,影手教頭已經把打撈用的繩子整理到了收錨用的絞盤上。

就讓我見證她最後時刻的模樣吧……掐死心中最後的希望。

我和教頭一起推動絞盤。

時間顯得非常漫長,我每提一把都在期待並拒絕着下一秒可能看到的景象,這種落差帶來的煎熬讓我幾乎想放棄,讓那籠子隨波而下。

嘩啦。

還很新的鑄鐵籠頂冒出了水面。形狀上來看,確實是昨天我看到的那個細而高的尖頂鐵籠。鐵欄破開水面留下的泡沫和水花渾濁了視野,我沒看到維萊娜的影子。

再推,在用力。我機械一般地加快節奏又推了幾步。

沒有,還是沒有。

而且……

在水的沖刷下,鑄鐵籠的門緩緩打開了。

什麼?!

教頭也非常驚訝於我們的發現,她探身出船拉起繩子,把整個籠子從水裡提了出來。

空無一物。

不僅空無一物,而且籠門大開,其上的鎖彷彿被什麼力量從內側撐壞了一樣歪扭地掛着。

為什麼?發生了什麼?

一起上船的城邦人也沉默了,他們顯然沒想到,掉下去的是個壞了的籠子,也就說裡面的“犯人”很可能已經跑了。

沒錯。無論發生了什麼,無論那那堅固的金屬鎖是怎麼被破壞的,維萊娜至少自由了。

我感覺心中那團幾乎熄滅的火苗又燃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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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岸上觀看的城邦貴人比我們還驚訝。

“你們是不是搞錯了,這不是昨天掉下去的牢籠吧?”叫做哈金的人露出了驚慌失措的表情。

無論教頭們怎麼解釋,似乎城邦人都不肯接受這個結果。

當然,這就是昨天用來關押維萊娜的牢籠。形狀一致,高寬都符合,鐵欄杆還沒開始生鏽,這個籠子掉下來的時間肯定沒有超過三天。

我沉重的心陡然減輕了很多。維萊娜很可能成功逃了出來——她自由了,這比什麼都重要。

“注意你的表情,笑嘻嘻的。他們看着呢。”教頭用手肘捅了我一下,“一會回去了你想怎麼高興怎麼高興。”

我揉揉臉,擺出嚴肅的表情。站在一旁聽城邦人和百夫長交涉。

我們的人又下了兩次水,進行了更廣範圍的排查。自然,無功而返,倒是替城邦人打撈上來一些落水的貴重物品。

管家哈金露出了焦急的樣子,跟隨着他的其他城邦人可能不懂,但我明白為何他如此緊張。

他的主人白塔爵要維萊娜,但貨在自家院子里丟了,很難想象白塔爵會對這件事有多憤怒,親手操辦這件事的哈金必要負責。

哈金當然想動用城邦衛隊的力量尋找消失了的維萊娜——無論死活——然而作為公眾注目下的人,他不能告訴衛隊他知道關於那個“犯人”的信息,更不能說那是替白塔爵買的奴隸。

打撈結束,我們就收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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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來就有一種預感這事沒完,果真,回到營地之後沒多久,換了一身衣服的哈金就又回到了我們的營地。

我想笑。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還要求我們來幫。

我坐在篝火邊吃着午餐,只見他和前來迎接的百夫長說著話路過了我身邊,走進了大帳。我隱約聽到了“尋找”和“變種人”這樣的字眼。

如果丟掉的只是一個普通的犯人或奴隸,這個管家絕不會這麼慌張。傭兵雷蒙說過有多少人趨之若鶩地想要擁有類蜥人奴隸,而那拍賣成交價更是驚人,即使他們沒有付全貨款,但損失也是真實的。

我不在乎他們損失了什麼。只要維萊娜不被找到,我就能睡得安穩。

這次的商談時間長了很多,百夫長送走管家哈金之後就集結了卡拉馬里的四個教頭,布置任務后教頭們四散而去,分別帶着幾個人走了。

我沒有碰到影手或鯊目教頭,但不用想也知道他們領到了什麼任務。

尋找維萊娜?沒錯,但找是不可能找到的。我覺得維萊娜已經不在這座石頭圍成的人類聚居地里了,只是直覺,但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