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蝸嗡響、浸漫濕潤液體。體內硬質物粉碎的咔嚓聲,就像抵在黑板上摩擦着粉筆,叫人骨子裡發癢。受到嚴重損害的神經,已然無法傳遞那些常人無法理解的疼痛。只剩發泡的血肉不自主地發出無人聽見的慘叫。

看不見,但能感受到。聽不清,還是能感受到。無數小小的蟲子啃着我的身體,直到有關我的一切不剩一丁點殘羹剩渣。

疼痛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壞的東西吧。

我這樣覺得。

陷入深眠,又不知道過了多久,眼前的色塊慢慢地、慢慢地具象起來。

我終於看清了房間的天花板是什麼樣子——

發散藍紫熒光的長條燈管半掛在那上面。有的碎掉了,有的被什麼切斷了,連同天花板一起被切開了一道平整的口子,光滑得像是用某種專用機械切開后仔仔細細又拋過一次光。

半截燈光下邊,一張空着的椅子,椅旁棄着繩索和膠帶。

那兒沒有一個十歲大小的女孩坐在上面。

有的只是一道落在椅面上的光。它流到地上,連着敞開的房門。

光線吧我從污穢中勾起來,黏液在腳底發膩,拖着它們走到房間之外——外面是酒吧。空氣像是粘稠的果凍,浮着星星點點灰塵,酒吧的陳設就被封在那薄薄的灰塵里,沒有招待任何人的意思。

「……」

幾個穿着制服的人,手裡舉着又黑又冷的槍指着我,他們似乎在害怕。領頭的人說了什麼,他們才把槍放了下去。

我愣在原地過了好一會兒。直到被穿着制服的人用外套溫柔地裹起、直到送進閃着紅藍交錯燈光的車上。

這才反應過來,我得救了。警車帶着我離開了那兒。

我身旁坐着的警察又對我說了什麼,但一句話我也沒聽懂——不是疲於應付,而是真真切切地聽不清那位警察在說什麼。傳進耳蝸里的只有滋滋濡濕聲響。

不僅如此。那位警察的樣貌也像不斷變化的萬花筒,光斑在他臉上迷離且糾纏。車窗外的景色亦如被刮刀抹開的顏料,模糊不清、無法辨認。

如果不是世界出了問題,那或許是我的腦子已經壞掉了罷……

「原來你還活着啊,朋友。」

一個聲音把我的意識拉了回來。

周遭熙攘聲響傾盆而入,灌進我的耳朵。混亂的視覺也逐漸回歸正常。

又一個封閉的房間。與之前不同的是,房門沒有緊鎖,嘈雜人聲不斷門的另一邊漏過來。從門縫能看到走廊上忙碌着的警員。

「這次你好像變正常了,也變得無聊了。」

聲音來自坐在對面的一個十歲大小的女孩,語氣和聲音卻冷靜得不像是個孩子。

我還沒想好怎麼回應,她繼續道。

「你還記得自己是誰嗎?」

我回答了腦子裡出現的第一個名字,「……朵萊芙。」

「又回到原點了。」女孩搖着頭,「不過沒有關係。那些大人會告訴你的真正的名字的。」

「我們認識嗎?」我問女孩。

「當然。而且每次當你問這個問題,我都十分有耐心地回答了你——」女孩說,「但差不多要告別了。」

話語剛落,未關閉的房門被推開。一位身着白褂的女研究員急匆匆地走進房間。

「媽媽!」

女孩撲進研究員懷裡,小手扯着白褂的下擺,泣不成聲。女孩的一舉一動都合乎情理,連哭泣間歇的不時抽噎也恰如其分。

那是親人相聚的溫馨場面,而在我眼中卻感受不到哪怕一絲溫馨——女孩只是把這些正確反應演繹出來,實際上沒有一點波動。

「小刀,親愛的……媽媽來晚了。」研究員說。

研究員的身上有種熟悉的感覺,就像光一樣勾着我的眼珠盯向她的臉龐。

我的確認識她。不只是認識,還很熟悉——

「春心——」這個名字從我嘴裡無意識地鑽了出來。

「你知道我?」春心注意到我,「真稀奇……你的父母呢?」

可是——

「——我們還在聯繫她的父母。」

話未出口,站在春心身旁的警員打斷了我。

「她失蹤了兩年,已經被划進了死亡名單。後來在舊失蹤者檔案里找到了匹配信息……」

「這是能在孩子面前講的話嗎?」春心斥責道。

「不好意思……」

「親愛的,你叫什麼名字?」春心問我。

「朵萊——」

說到一半,小刀回頭看向我,用那失望的眼神看着我。

我把這個名字給咽了回去,「——我不記得了。」

春心轉而看向身邊的警員。

「唔?哦!她的名字是……西蒙妮·多洛絲瑪。」

「多洛絲瑪……」春心的視線從警員移向我,「一定會有人來接你的,安心吧。」

可是——你就是我的媽媽啊。

「還有一些手續……春心博士現在可以嗎?」警員膽怯地問。

「沒問題——」春心拍了拍小刀後背,「去跟西蒙妮告別吧。」

小刀小步跑到我面前,抱着我,小聲說,「我們會在未來相見。」

那之後,春心便和小刀離開了。

我被送往醫院做了完整的身體檢查,除了有一些容易驚慌精神障礙外,身體沒有任何損傷。警察們很快被別的一些案件弄得焦頭爛額,絲毫沒有閑暇顧及我。

所謂的「父母」始終沒有出現,我成了一個孤兒。

·

·

·

「西蒙妮……西蒙妮·多洛絲瑪,就是她嗎?」

叫我名字的是一個陌生男人,他戴着厚厚的眼鏡,但眼鏡仍遮不住那深得要命的眼圈。

陌生男人向引路的護士說了幾句話,領着我走出病房,走過醫院外面的草地。最後找到一張長椅坐了下來。

「警察那邊聯繫不上你的父母,你已經知道了吧……噢。我不是什麼可疑的人。還記得遺傳穩定因素實驗室嗎……春心博士呢?她跟我說你還記得她……實驗室想要領養你。你才14歲,但我不會只把你看做是孩子。我會坦誠布公地告訴一切,然後你再決定要不要跟我們走。」

男人遞給我一顆糖果,通紅的糖紙讓它看上去像是顆殷桃。

「你對你自己有多少了解?」

我盯着手中的糖果,「我什麼都不記得。」

「那父母呢?」

「想不起來。」

「包括名字嗎?」

「包括名字。」

男人頓了頓,繼續問,「你的傷口是不是好得特別快?」

男人的發問讓我感到有些驚訝,我遲鈍地點了點頭,「護士叫我不要去動手上的滯留針,但是每次睡覺它自己就會掉出來——有一次夜裡,我就睜着眼盯着滯留針。那時我發現是皮膚自己推着針頭把它吐了出來,手上連針孔都沒留下。」

「要是我告訴你這是一種病呢?」

「病?」

「大多數人還沒有注意到,有一種『病』在像你這樣的孩子間蔓延。不過春心博士注意到了,早在幾年前就注意到了。」一面說著,男人自己也撕開一顆糖果,舔了一下乾燥的嘴唇,吞進口中,「糖分可以給大腦提供一些即時可用的能量,還能刺激大腦活動。我喜歡隨身帶一些,方便思考……啊。對不起,跑題了——我想說的是……誒,怎麼說好呢……」

男人盯着在草地上散步的病人,沉默良久。

他看着,似乎是在觀察我。

「——我在實驗室的主要工作是不常見病的癥狀學分析。拜此所賜,我看過許多奇怪的病,像是頭上長出尖角,或是透明人……其實不全是壞的、糟糕的……好吧,大多數都是糟糕的——有個女孩身體是中空的,裡面沒有內臟……在一個小孩面前講這些,感覺自己像個變態一樣……抱歉,這樣會不會嚇到你?」

我搖搖頭,「我不害怕那些。」

男人鬆了口氣,不過他看上去還是很擔心我的感受,「正因為有些病的狀況會很糟糕,實驗室收養了很多被遺棄的孩子。可能你已經不記得了,但我想說的是……你也是被遺棄的孩子,實驗室曾經收養過你——直到兩年前你被人拐走。」

耳中一陣嗡鳴,腦子裡就像發生了爆炸。

「我被實驗室收養過……?」

「誒,是啊。春心博士對你的名字有印象。從警局回來后,反覆確認過了。」

「原來聯繫不上我的『父母』,是因為他們本來就沒準備見我啊。」

手指捏着的糖果滋滋作響,心間比焦躁更多的是無奈。

「他們不要我,是因為我病了嗎?」

「是,也不是……就事實而言,你的父母其實根本不知道你身上有病原。他們拋棄你是因為你得了嚴重的光敏性皮膚病,日光照在皮膚上對你來說火燒一樣疼痛,而且還會持續腐爛化膿……他們把你丟在醫院就離開了。」

我看向手背,陽光漏過指縫,映在糖紙上。

除了感覺到溫暖,我並未察覺到任何疼痛。

「你騙人。我身上連一點疤都沒留下——」

「你的皮膚潰爛得太嚴重,影響到了呼吸。」男人打斷我,「醫生認定你活不了,但還是做了一些最低限度的措施,至少能讓你少些痛苦……因為你的病情比普通過敏症癥狀重太多,醫生猜測和基因缺陷有關係,很快就聯繫上了遺傳穩定因素實驗室。等到實驗室的人到現場時,你的病離奇地自愈了。做了簡單檢查發現,你的過敏症還存在,太強的光線仍會使你的皮膚潰爛,不過同時你的身體一直在快速修補傷口,速度也愈變愈快,已經快到過敏癥狀出現前就癒合了。」

「……所以我每次受傷好得都特別快。」

「是的,所以你的傷口會好得特別快。把你帶回實驗室后很快就確認了,那是病原造成的副效果。你是個病原攜帶者,實驗室順理成章地收養了你。」他長舒一口氣,繼續說,「實驗室有項傳統是,『按照負責項目的啟動時間為順序,讓責任研究員領養孩子』。春心博士說這是為了讓大家別沉在工作里忘了生活……西蒙妮是當時負責照顧你的研究員,還是個大學教授。她把這個姓送給你做了名字。」

「『西蒙妮·多洛絲瑪』也是個假名啊……」

「多洛絲瑪就是你本來的名字,她不想讓你對過去有負擔,就用你的名替掉了姓氏。」

男人稍微停頓了一小會兒,似乎是在思考什麼。片刻后,他說道。

「多洛絲瑪·克茵朵塔,這是你本來的名字……如果想去找你的父母,用這個名字就能找到。」

「沒關係,我沒有想去找他們的意思。」我撕開手中的糖果,淡淡說,「你們收養像我這樣的孩子是準備做什麼?」

「在病擴散到全世界之前找到消滅病原的方法。」

「如果沒有病,我反倒會因為皮膚潰爛而死掉。病到底是好……還是壞?」

男人本是言語堅定,但聽到我的話又泄了氣。

「……的確有少部分病原不會影響正常生活,甚至反而能帶來一些好處,但那始終是不正常常的。最終會把人異化。」

手中的糖紙撕開一半,我停了下來,「那『正常』又是什麼呢?」

風吹拂草地,發著淺淺的沙沙聲。

草地上散步的三兩病人就像久別的朋友,他們談論着、說笑着,沒有愁眉苦臉的樣子看上去像是病痛暫時離開了他們。

我的手指自己動了起來,最終剝開了糖紙。

「我願意跟你走。」

「哦!太好了……我覺得沒希望了呢……」

男人不善於掩藏自己的情緒,鏡框下的黑眼圈都被喜悅給沖淡了幾分。

「流程會有些繁瑣,按理來說,單身男性不能領養女孩的……不過有實驗室背書,問題不大。啊!說了這麼久都忘記介紹我的名字了……真是失態的大人。」

糖果塞進嘴裡,我聽見了他的名字。

「我出生時沒有聲音,把家裡人嚇得半死。過了好久才哭。於是我的母親給我取名叫朵爾(Dull),笨名字好長大嘛……我叫朵爾·斐希恩茲。」

「你一直這樣冒冒失失的嗎?」

「這樣說很傷人啊……」

他向我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