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如洪傾瀉，一瞬湧入耳蝸。依稀僅辨散碎人聲。
花白視線里的景色慢慢固形——齊整的方格石磚貼在眼前，上面細微的裂紋隱約可見。濕潤鑽入口鼻，沾染着厚重的塵土氣味。呼吸之間，發鹹的空氣黏在舌尖，持久不消。
瘙癢惹得小刀難以忍受——某種小生物在她的手背上爬行。小刀盯着它，盯着那隻黑色的小蜘蛛，毫不猶豫地用無名指把它彈開，隨後站了起來。
從上方緩緩降落的水霧濡濕衣物。
那不是降雨，而是來自向上噴洒着的水槍。
水槍的目標是不遠處被火焰包裹的房子。竄向天空的火舌與黑煙蒸發了水霧，黏糊的觸感真切無比，熱量也刮蹭着小刀露出的皮膚。
兩輛消防車泊在圍着房子的警戒線內，警戒線外的人群擠在那邊似火苗一樣涌動。人群嘈雜，不知所云。
若不是那群人的面部通通空如白布的話，任誰都不會懷疑這是現實吧。
小刀注意到那群人的面孔被蒙上了一層薄薄的膜，膜流動且變化。他們可以是任何人，卻又誰也不像。
「意識主體不想再被我們找到，所以干擾了認知。具象化表現就是面孔認知障礙——這是防禦機制，畢竟我們算是入侵者。」
小刀看向聲音的源頭，爬在鞋尖上的黑色小東西。
「蜘蛛，說話了。」
「『AC-M811E-04』，研究員懷特莉姬的人造意識……選蜘蛛的外形是為了節省容量。」黑色蜘蛛抬起前肢，「拜此所賜，用指頭就能輕易彈飛我——你從一開始就認出我了，不是嗎？」
「你要指責我？」
「哪有的話。」蜘蛛反問到，「只是對你那無時不刻都在突發奇想的小腦袋，有些警惕罷了。」
「莉姬姐姐說話可沒你這樣討厭。」
「可能是節省容量的時候把性格修飾也去掉了吧。但直白的對話更加效率，不是嗎？」
從空中不斷降下的水霧浸濕了小刀的髮絲，也落在了蜘蛛頭頂，聚成水珠。
「我不會把你當做普通小孩，以你的理解力也不需要多做說明。總之，閑談到此為止。還記得我們的任務是喚醒西蒙妮·多洛絲瑪吧。」蜘蛛用前肢撥開額前的水珠說，「這裡是專門固定她意識而創造的意識世界。簡單且直接來說，我們首先需要找到意識主體的位置，想辦法調查她不願醒的原因並解決掉——這等於是喚醒她，最後再是安全出去。有什麼疑問嗎？」
「嗯哼。說得很簡單。你已經有計劃了？」
「我能大致確定意識主體的位置。至於喚醒她——」蜘蛛看向燃燒的房子，「其實我們之前嘗試過幾次。失敗的結果讓我變成了現在的樣子。」
「失敗的結果？」小刀疑問，「我們重來過？」
「當然，只要重新構建意識世界就行。不過意識的容量會越來越少，最開始受影響的是意識世界時間的長度，再後來是可以行動的範圍，現在是我們作為客體的完整性。」蜘蛛轉向小刀，「為了保存失敗記錄，我不得不刪除我的部分功能。最後連人形也無法維持，選擇這節省容量的狀態，那是因為我是人造意識，只要保持最基礎的功能就足夠了。但你不行。人類意識被刪除或修改太多，會難以維持自我認知，最後只能刪除你的那些失敗記憶。」
「誰允許你自作主張刪除我的記憶？」小刀的心情急轉直下，她拎起蜘蛛，用着幾乎能捏死它的力量把蜘蛛攥在手裡，「要是什麼都不記得，到這裡又有什麼樂趣？」
「這是……預先定好的安全設定……容量不足會優先刪除意識世界裡的記憶……」
蜘蛛在指縫中掙扎着。但不過一會兒，小刀又變回冷靜。
「先帶我去找西蒙妮，我要和她見面。」小刀鬆開了手指，「既然你保存了失敗記錄，那講給我聽。」
「復盤失敗記錄的確有助於提高成功率。」蜘蛛落在小刀的手心，抖了抖身體，「在那之前，西蒙妮的位置是……這邊。」
蜘蛛確定了西蒙妮的方位，它從肚子吐出透明絲線，繞住小刀的無名指。接着跳了下去，用絲線引着小刀往前走。
「意識也具有和人體一樣的排異反應，最開始的兩次我們連進到西蒙妮的意識世界都沒能成功。第三次成功了，但是也失敗了。西蒙妮被殺了。」
「被殺了？」小刀感到疑惑。
「是的，在斐希恩茲的家裡。她跟斐希恩茲都被捅傷，失血休克而死——在意識世界，西蒙妮把自己當成是斐希恩茲的女兒——我們到場時已經晚了。然後是第四次，是西蒙妮的故鄉，父親離開了，但她沒有被做教師的母親拋棄。只不過在我們接近她之前，仍然被殺害了，連同母親一起。還有兩次是在醫院，她和醫院裡的一對雙胞胎被拐走了，直到意識世界的時間結束也沒能找到她……」
擁堵的人群隔斷了小刀他們前進的道路。蜘蛛碎碎念着某些語言。
「時間剩得不多了，破例一次吧。」
清脆的噗噗聲從前方傳來，均勻切割的肉塊拋向天空——僅僅瞬間，人群變成了規整的方塊，辟出一條紅色的道路。
小刀不住顫抖，卻不是因為驚嚇，「這是怎麼做到的？」
「作為人造意識，我被預先設定了很多可以在意識世界使用的功能。雖然有一部分功能因為容量問題已經刪除了。」
「啪——地把人變成塊，還有這種好玩的事！」小刀興奮不已，「我能用那些功能嗎？」
「……你不能。我這樣做是出於對時間的考量……儘管這些東西都不是真正的人類，也請不要有切割他們的想法——你那過重的好奇心會讓你偏離正常——還是繼續失敗記錄的話題吧。」
忽視小刀的無理要求，蜘蛛引着她走上紅色的道路。
「一旦主體失去自我認知——也就是死亡，意識世界就會完全停滯，連離開都做不到。這時只能重構意識世界再來一次。而每次重構都會把可以行動的時間縮短——最早可行動的時間是一個月，接着是半個月，一周……現在是二十二個小時，距離主體下次死亡還剩十小時不到。」
「不是二十二小時嗎，怎麼只剩十小時了？」
「那是因為活動區域也縮小了，原本的落點變成了意識外圍，花了一些時間才重新進到裡面來……」蜘蛛解釋道，「這次因為不明原因，意識世界的變化很大，從失敗記錄也沒法判斷到底發生過什麼。」
「變化很大？」
「就比如這裡不是西蒙妮的故鄉或是那間醫院，而是一個完全拼湊出來的地方——正因此，我們才沒有一開始到達正確的落點。」蜘蛛揮着前肢說，「又比如周圍這些人的定位也被做了特殊處理，完全沒法為我們提供關於西蒙妮的情報，只能靠體力彌補了。」
噼啪炸響從那間着火的房子里冒出。或許是因為蜘蛛把消防車內的人也一併消除了，消防車已經停止了噴水——火苗烤得小刀臉頰發燙。
「西蒙妮應該就在附近的某個住宅里。火災疏散了大部分人，其餘無關人員被我用功能清除了，如果這個街區找不到，我們就從外圍重新開始吧。」
小刀盯着那間着火的房子喃喃道，「那間房子，我好像在哪兒見過。」
「按照記錄，我們此前從未在西蒙妮的意識世界見過這種房子……」蜘蛛思索道，「除非，那是更深層的意識或者根本就不是用她的意識構建的——」
「我想到那裡面看看，你能幫忙嗎？」小刀對蜘蛛說。
「進去不是問題。但你為什麼想去？裡面什麼都沒有了。就算有也被燒光了。」
「只是好奇。」小刀心不在焉地回答。
「……好吧，本來也要調查附近全部的房子。」
蜘蛛再次念出某種語音，小刀期待着眼前將要出現的奇觀——火焰與濃煙停止擴散，它們變成了大小不一的方塊，浮在空中不再燃燒。而後灰黑房子牆壁也被整齊劃開，方塊如積木一樣組合成了台階，延到小刀與蜘蛛的面前。
「這就好了。」蜘蛛拉着絲線盪到小刀的肩上，「我們還有很多房間要看的，儘可能快一些。」
踏上木頭、鋼筋與混凝土質組合拼湊的台階，直直向著沒有牆壁的房間走去。踩下去，還有些下陷的感覺。沒有走幾步，小刀就到達了室內。
這裡是二樓，本有三個房間，但牆壁全部被蜘蛛拆除，已經沒有了間與間的分別。
讓蜘蛛困惑的是，這裡完全沒有受到火焰影響，一點燃燒痕迹都沒有。
小刀徑直走到一間看上去像卧室的房間。書桌、布偶、軟塌塌的床……
「你有想到什麼嗎？」蜘蛛問小刀。
「我想問一個問題。」小刀突然說道，「如果西蒙妮根本不不知道我們的相貌、性格、過往經歷的話。我們又是怎麼存在的？」
「這個……要解釋起來很複雜。就像莉姬研究員與你提到過的『意識玉米糊』那樣，這裡不單是西蒙妮的意識在起作用。你的，我的都在互相影響——就比如我可以用功能來調整一些細節。」
「也就是說，我們既是意識的入侵者，也是意識主體的一部分。」小刀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最開始我猜測，你能改變這個世界是因為有像管理員一樣的功能。要是我想用一下，還得向你索要授權之類的。既然我的意識也是主體的一部分，那我也應該可以像你那樣隨性所欲地改變這個世界，不對嗎？」
「我明明……」
「明明刪除了我的記憶，是嗎？我不能確定猜測是否正確，直到我注意到這個房子——因為這是我的家——除非我也能影響意識世界，否則這個房子不可能出現在這裡。」
蜘蛛試圖使用功能再次刪除小刀的記憶，但話語還未出口便被拍倒在地。小刀指着蜘蛛，說出了同它一樣的某種語言——蜘蛛被平整分割，又被擠成了小方塊。
「……你總會……偏離正軌……」奄奄一息的蜘蛛呻吟，「每一次……每一次……都是你把西蒙妮她……」
「我大致猜到擁有和你一樣功能的我會做些什麼——我理解，你是不希望我把西蒙妮的意識給玩壞了。莉姬姐姐也是出於這個考慮才讓你監視我的吧。放心，我會完成本來的任務，畢竟遊戲還是要有終點目標才會有趣。」小刀拿起原本是蜘蛛的方塊，「我不會弄死你，功能的使用方法除了剛剛偷聽到的，其餘的我一個都不記得，到時候還得麻煩你。」
擠壓蜘蛛的方塊越變越小，直到變成一粒豌豆大小。
「莉姬姐姐估計是已經想好，讓你解決西蒙妮的問題，順便應付一下我的要求。你是用莉姬姐姐的人格為基礎做的人造意識，從這點推測我應該也不是小刀意識本體。只是一勺『意識玉米糊』。反正你和我都是備份意識，到最後就算回不去也沒關係，對吧？」
「……」蜘蛛只是低聲嗚咽。
「成功的話，可以救回西蒙妮，而我什麼都不記得，就像睡了一覺。失敗的話，即使西蒙妮不醒，分出去的備份意識也對本體沒什麼影響，隨時都可以放棄。等完成喚醒西蒙妮的任務，你可以保存所有記錄退出，而我只會被刪除有關這裡的大部分記憶。無論如何都不會讓我把這裡的記憶帶回去。真不愧是莉姬姐姐！考慮得嚴絲合縫！要是什麼好玩的事都沒帶回去，外邊的我會發脾氣的。」小刀用拇指與無名指搓着手裡的蜘蛛方塊，「我想到一個即好玩又能讓我記住全部的主意。」
小刀開心地咯咯笑了起來，好一會兒才停下。
「意識能互相影響甚至融在一起。如果你和我融合，我就不會被刪除記憶。但問題是這樣回去，我有可能被當做是人造意識，回不到本體那邊。那有誰即是人類，又不會被刪除意識呢？你猜得到吧——當然是西蒙妮咯！」
「……你把西蒙妮的意識……和自己融到一起……她會失去自我認知……死亡……」
「啊。果然只融合是不行的啊……這樣簡單的主意，之前的我也應該會想過。融合意識會讓我既是西蒙妮又是小刀，西蒙妮的存在就有可能消失，就像我擔心和你融合會被認作人造意識一樣。」小刀咬着手指，「那……如果是交換呢？我和西蒙妮交換意識，讓她變成我，而我變成她。」
小刀的想法讓蜘蛛難以理解，「……你和她都有可能……自我認知錯亂……」
「這個世界需要西蒙妮作為意識主體，只要我認為自己是西蒙妮就不會有問題，即使我失去自我認知，真的成為西蒙妮。只要『找到西蒙妮不願醒的原因並解決掉』，完成既定任務，那時候，西蒙妮會被刪除變成我時的記憶。而我仍是『西蒙妮』，你也不用刪除我的記憶。到達安全退出這一步，你會把我和西蒙妮的意識物歸原主，我會帶着全部經歷的記憶離開！完美！好，也不需要現在去找西蒙妮了。用你的功能把這個世界直接毀掉，重新開始一輪。噢！還有，防止你做小動作，我會先讓你和我融在一起。然後再重啟。」
「你……瘋了……」
「這可不是我想聽到的回答。你只是工具，說是就行了。」
小刀張開嘴準備把蜘蛛小方塊吃下去，動作到一半又停了下來。她高舉方塊，「吞到肚子里，未免太無聊了。我要你留在顯眼的地方，哪怕我變成西蒙妮，也能隨時提醒我。那就……留在眼睛裡吧！」
漆黑的方塊從之間落下，被吸入小刀的眼中，方塊與瞳孔黏合形成了一個畸變的莫比烏斯。
「玩具準備好了，該去找人做朋友了。」
小刀輕揮手指。天地劇變，建築、火光以及水霧，一瞬之間一切物質都變成了極微小的顆粒，黑暗包裹了它們。片刻后，微粒發出白光，席捲了整個世界。連同小刀一起，一切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從未出現過一樣。
在這片白色的中心一個糾纏的空間緩慢形成。
書桌、布偶、軟塌塌的床。正值花季的女孩融化在美夢裡——她是這個意識世界的主體，曾是西蒙妮，現在是——
「朵萊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