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可不會甘于禁錮。

恐怖體簡介

No.87 液貓

視覺、觸覺/物理

兩顆藍色的寶石鑲嵌在自由的靈魂之上,

寶石中躍動着的光芒,

是好奇心燃燒的火苗。

“想去那扇門的外面!”

鼓動的心臟不斷訴說著願望。

可是,

短短的爪子划不動堅硬的鋼鐵,

嬌嫩的肉球撥不開複雜的門鎖,

細長的身體擠不進狹窄的門縫。

它坐在門前,

感受着縫隙中徐徐吹到鬍鬚上的清風,

看着縫隙中照到瞳孔上的白色光芒,

“想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腦中的想法越來越清晰。

“外面的世界很危險哦。”

“去到外面就回不來嘍。”

“在外面的生活很辛苦喲。”

那些巨大的雜音無法阻止它繼續望向那道光芒。

那就變得更軟、

變得更滑、

變得更有彈性、

變得就像滲入地板縫隙中的水一樣吧!

任何障礙都無法阻止一個真正追求自由的靈魂。

——————————————————————————————————

後記部分:

擦得鋥亮的黑色皮鞋踏在守夜者公司11層走廊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沉悶的聲音間斷地響起,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

皮鞋的主人——守夜者公司CEO奧利佛·沃爾用着與其步伐相符的緩慢速度解開黑色西服外套的扣子,拽松領帶,繼而索性停下來,側過身靠住走廊的牆。隨後,他從西服內側口袋裡掏出一包香煙,抽出一支、銜住、點燃、仰頭、深吸一口。

嘆息般,灰白色煙氣緩慢騰向空中。

奧利佛閉上眼睛,切身體會到自己的體力正隨着年齡下降的事實,尤其是年過五十之後,疲憊感久久難以恢復。

恢復?想到這裡,奧利佛不禁狠咬濾嘴,他已然記不起自己上個假日是多久之前的事了。“難以恢復”?哼,何時恢復過呢?

以至於這種獨自走在走廊里的時光都令它覺得彌足珍貴。

守夜者公司的指揮室是10層與11層兩層樓組合形成的巨型房間,雖然房間內部是一個整體,但是外部的走廊卻依舊分為獨立的兩層。大部分指揮部的員工會從10層的走廊進入指揮室,因為他們的工位位於指揮室的“下層”。而指揮室的負責人,守夜者公司CEO則走11層的走廊進到他透明的指揮台上。

雖然指揮室內部也有登上指揮台的樓梯,但奧利佛還是更願使用外側的走廊。他對這種劇院般的設計甚為滿意,認為這不僅區別出了他不同的地位、還能給他提供了一塊能夠遠離工作紛擾的空間……以及一個不必和別人爭搶的廁所。

奧利佛睜開眼睛,嘴銜着的曾經潔白的煙身已大半化為灰黑殘燼,奧利佛撐起後背,開始重新向著11層的電梯間走去。

奧利佛將煙灰彈入電梯旁垃圾桶上附帶的煙灰缸里,接着把將煙抽到只剩濾嘴后才肯捻滅。他的眼睛不舍地盯着煙的殘骸,身體卻猶如上了發條的機器,重新繫上領帶、扣好西服外套、撣一撣沾上的煙灰,隨後用雙手手心自下而上地用力揉搓自己的臉部,一併將背頭向後捋去。

奧利佛·沃爾放下雙手,臉上重新掛上自信的表情,挺直腰板,隨即按下電梯“上行”的按鈕。

短暫的等待后,電梯門打開,裡面意外地空無一人,奧利佛走進去按下“20”的按鈕。

電梯安靜地上行,守夜者公司在電梯隔音和防護方面相當用心,讓人除了重力變化以外幾乎察覺不到電梯正在運行。

但此時奧利佛的腦中卻一點也不安靜。隨着一支煙的休息時間結束,報告、文檔、圖表、語音、對話……無數的信息重新從他每一個腦細胞中滲透出來。他的大腦開始飛速地思考、總結、計劃、模擬、練習……

北區重建典禮上的演講……

第二期戰鬥員的審查報告……

戰鬥員E&G回歸的前期宣傳……

守夜者公司2031年第一季度的年報……

對戰鬥員蘿塔斯近期異常行為的處理意見……

在奧利佛的腦海中,這些工作化為一個個開口的文件袋,閃爍的信息則化為五彩斑斕的碎片,雪花般飄入相應的袋子之中。

那麼,哪一個我該最先解決?

奧利佛站在文件袋前,審視每個袋子,然後拎起一個掂量掂量重量,又伸手進去抓起一把碎片檢視……如同一位急診醫生在給病人的病情劃分輕重緩急一樣。

這時,電梯到達的提示音響起,奧利佛撥出一小塊精力着眼於當下、至少着眼於挪動自己的雙腿。

空氣中瀰漫著不算熟悉的臭氧味,這裡是守夜者公司總部20層——科研部的辦公區。

與科研部見不着光的地下實驗區不同,這裡時常要面向公眾開放,邀請宣傳部的記者或是甄選出來的幸運市民來此參觀——拍上幾張照片,聽聽講解員講上一會玄而又玄的科學理論,以此營造守夜者公司“開放”“親民”的形象。因此,這裡的走廊乾淨、明亮、透明而富有科技感。那些金屬自動門上閃爍的指示燈、那些一塵不染的巨大落地玻璃窗、窗后擺放整齊的各式實驗用具、覆蓋整個天花板的LED燈板,無一不是刻意的“布景”。

當然,除了宣傳之外,對於在暗無天日的地下不分晝夜工作的科研部員工們來說,他們也確實需要一個明亮、整潔而且最好靠近天空的辦公室。至少這裡的環境很好地起到了慰藉他們身心的作用。

至於此時置身此地的奧利佛,眼前的一切對他而言不過是“我過去一次決策誕生的結果”,除了淡淡的成就感,別無它感。

雖然20層如今的面貌源於奧利佛曾經的構想,但是他其實並沒有親身來過這裡幾次。一是因為他對真正的科研部有足夠的了解,對這個觀光地兼休息室沒有興趣;二是因為他CEO的工作和科研部之間交集很少,即便有,一般交給秘書也足夠了,幾乎沒有親自跑上一趟的必要。

但是,如果是科研部部長斯坦因·蓋茨要求的,那就不一樣了。

奧利佛是個非常注意並遵守地位差距的人。他認為,能夠準確認清雙方地位差距並做出與之相符的行為是受到過良好教育的體現。因此,一般來說,如果有哪個部長想要和他這個“首席執行官”會談,例如清掃部、安保部,那麼理應是由他們主動到指揮室來,而非叫他這個CEO去,這才是符合禮節的。

可斯坦因不是、斯坦因是個例外。想到這裡,奧利佛金黃色的眉毛不禁抽動一下。斯坦因·蓋茨雖然職位上只是科研部的部長,但是卻是公司的“創始人”之一,他的手裡握着公司約10%的“股份”……雖然這個所謂的“股份”在當下已經失去了原本代表“價值”的那部分意義,但另一部分意義卻被放大了——公司的所有權——即權力。

奧利佛則沒有股份。雖然他曾經在世的父親達克·沃爾也是持股的創始人之一,但是卻因為董事長一句“股份不予繼承”而沒能傳到他的手上。

另外,從私人關係上來看,斯坦因是他死去父親的董事會同事,和他的關係形同叔侄,奧利佛這番登門才符合禮節。

至於這位部長要和他談什麼?奧利佛沒有頭緒,但也不想分出寶貴的精力為它做什麼準備。他並不是第一次收到斯坦因“單獨談談”的邀請了,以往的情況來看,大都是些“在年預算上多給科研部撥點錢”或者“對公司的年規劃提出異議”之類的無聊話題。

相對的,奧利佛將腦海中的“對戰鬥員蘿塔斯近期異常行為的處理意見”這個文件夾貼上鮮紅色的標籤,把它定為最緊迫事項。

“戰鬥員之事無小事。”奧利佛經常如此告誡指揮部員工們。他將戰鬥員的問題視為重中之重,因為它涉及到了公司的核心——守夜者公司是家什麼企業?

雖然守夜者‘公司’早就難以再稱為企業,但如果硬要以企業屬性來對守夜者公司來進行劃分的話,那麼奧利佛給出的答案是——一家安保服務提供企業。它之所以能夠脫穎而出且能在這半毀的世界中立足的根本原因,就在於它所提供的足夠的安保服務能力。而這項服務的直接提供者,自然是那些直面恐怖體的戰鬥員們了。

“城市”中的人民之所以服從守夜者公司命令、聽從守夜者公司的指揮、給守夜者公司交稅、無非只是因為——守夜者公司能夠保住他們的小命而已。打出所謂“光復人類文明”的口號、或者維持“城市”的生產活動、甚至行使政府的職能都只是次要因素。倘若守夜者公司一旦失去了這項能力,那麼還會有人聽從守夜者公司的命令嗎?

毫無疑義的假設。奧利佛嗤笑一聲——因為那時恐怕人類也就滅亡了。

公司絕不能失去祛除恐怖體的能力,所以戰鬥員就是公司的重中之重、是公司最重要的“商品”,因此守夜者公司每個部門、每名員工都要將戰鬥員敬如上賓、視為至寶,奧利佛更要躬先表率。這是戰鬥員具有價值的一面,很好理解。

但是硬幣皆有兩面,戰鬥員有着至高價值的同時也有着最高的危險性。

守夜者公司所提供的“安保服務”可不是幾個保安、幾個士兵、幾輛坦克、幾架飛機、幾枚導彈這類單純的東西。士兵可以被坦克殺死、坦克可以被飛機摧毀、飛機可以被導彈擊落、而導彈則掌握在權力者的手裡……可戰鬥員呢?有什麼能制約她們呢?

倘若戰鬥員們集體陷入瘋狂,站到人類的對立面上去……以現存的人類而言,有辦法阻止她們嗎?

沒有。

一位兩位戰鬥員發瘋尚可靠其他戰鬥員制止,要是所有戰鬥員都瘋了,那麼人類恐怕只剩祈禱一途。

她們就像是曾經終結過世界大戰的原子彈一樣,不,比那還要可怕的多,原子彈畢竟還得由飛行員投下……可戰鬥員卻擁有獨立的意志自我選擇引爆。

這讓奧利佛想起一些文藝作品,描述某種致命性武器被人類賦予了人格、思想、意志、靈魂……然後往往還被賦予了少女的外表。在這種身份和外表的矛盾之下,讓讀者對“少女”產生憐愛之情……

別開玩笑了,讓武器擁有“靈魂”?奧利佛對此感到不屑。

試想戰場上和敵人交鋒的時候,你命令的“智能武器”突然開始大聲疾呼:“太殘忍、不可殺人、尋找和平共處的方法吧!”然後鎖死了扳機……而你的敵人則用“舊式武器”輕而易舉地打爆你的頭。

再試想,一位“核彈少女”鼓起勇氣向你告白,你只是拒絕了它,但它卻傷心欲絕,選擇殉情——於是它引爆了自己,連同你和你的故鄉一併化為了灰燼。

甚至,你什麼都不是,只是一個普通人,但你的鄰居卻正和上述“核彈少女”談着戀愛,而某天你聽到他們在隔壁吵架吵得很兇……

是的,武器除了殺傷力之外還有個“可靠性”需要評估。那麼,人類所謂的“靈魂”,它的“可靠性”又如何呢?不妨捫心自問,再回顧一下歷史,答案不言自明。所以賦予武器“靈魂”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只要人類還有別的選擇。

雖然奧利佛並不了解“戰鬥員培養計劃”誕生的契機,畢竟當時他還沒進入守夜者公司,同時這項計劃的資料也從未公開過,但是他相信那時公司應該是面臨著走投無路的情況,才會走上培養戰鬥員這條路。

在奧利佛看來,這些戰鬥員本質上就是擁有靈魂的武器,公司需要的是她們手中的“本能裝置(I.D.)”,而人類的那部分只是徒增風險的累贅。只是礙於I.D.只能由本人使用的限制,公司才不得已去接納她們。

既然公司選擇了擁抱風險,那麼作為一位稱職的CEO,奧利佛也只能想辦法管控它們。所有的那些繁瑣的、圍繞着戰鬥員設計出的規章制度皆是由此而來。

例如分割戰鬥員為兩人一組行動,是防止她們抱團,同時保障完成祛除工作的最低限度能力。如設立四級晉陞制度,不同等級享受不同的待遇,是為了激發組與組之間的競爭情緒,同時把她們的思想引導到追求物質提升上。再如向大眾宣傳她們的“英雄”形象,能滿足她們對尊重和自我實現的需求,賦予它們使命感。還比如努力塑造阿涅莫奈這個標杆形象,既能讓她發揮頭羊效應,也可以利用她的忠誠來威懾其他戰鬥員……諸如此類的措施,所遵循的理念大致就是“分割風險、轉移注意、根植忠誠。”

奧利佛認為在“戰鬥員培養計劃”啟動之前,當時的計劃制定者想必已經考慮到了這些。像是只從孤兒中培養戰鬥員、只選擇同一性別、封閉化管理、甚至建立了清掃部和內偵部兩大監督機構,都是未雨綢繆。事前降低失控發生的可能、事中及時發現並阻止、事後儘快補救,奧利佛認為自己很好地沿襲並強化了這一理念。

但是亦如墨菲定律所述——“如果事情有變壞的可能,不管這種可能性有多小,它總會發生。”現在,一位二級戰鬥員屢屢有反常之舉,包括且不限於躲避內偵部的監視、在黑市交易、所寫祛除報告內容與清掃部核對的戰鬥痕迹不符、私下頻繁接觸其他組的戰鬥員、甚至最重要的祛除工作上也出現問題……奧利佛難以理解蘿塔斯這一系列異常行為的理由為何,公司對待她們可謂是仁至義盡,收留了失去雙親的她們、撫養她們長大、給了她們最好的教育、賦予她們超人的力量、給予她們優於常人的待遇、甚至讓世人歌頌她們的事迹……奧利佛只能把蘿塔斯異常的原因歸咎為“精神疾病”。

雖然目前蘿塔斯的異常行為還沒有對公司產生實質性的影響,但是隱患終究是隱患,一個生鏽的齒輪很快就會把銹跡傳給其他齒輪,最終毀掉整個公司,所以還是儘早替換下去的好。好在第二期戰鬥員培養還算順利,一位二級戰鬥員並非“不可代替”。麻煩在於蘿塔斯一組目前正負責着兩組數量的祛除任務,貿然“開除”她無疑會極大增加其他戰鬥員的工作量。在“遠征軍”調回戰鬥員前只能保持現狀……那是否先“降級”以作警示?會打草驚蛇嗎……同組的另二人又如何處理……

思考間,奧利佛已經走到了科研部部長室前。他伸出食指按在金屬門旁嵌在牆上的觸摸屏上,屏上旋即顯示出他的證件信息。

“已經到了嗎,好,進來吧。”數秒之後,蒼然而洪亮的聲音從屏幕下的擴音孔中傳了出來。

金屬門隨聲音收入牆中。門內,昏暗的環境讓奧利佛的眼睛一時難以適應,不禁愣神剎那。

下一瞬間,白色的光芒充滿整個房間。

奧利佛看向一旁,科研部部長斯坦因·蓋茨正站在牆邊,手按在控制燈光的開關上。

“啊,剛才在看夕陽。你坐。”身着白色長褂的斯坦因指向擺在另一側牆邊的黑皮沙發,然後轉身向自己的辦公桌走去。

奧利佛順着斯坦因的話瞄向窗邊,上懸式的厚玻璃窗敞開着,似乎確有幾縷赤色的光芒透了進來。

“不好意思,打擾您了,蓋茨博士。”奧利佛心想着“真有雅興”一邊謙恭地回應道。

邁入房間,這裡一如他記憶里的那般簡素,房內只有幾件必要的傢具:一張待客的沙發、一張客人用的茶几、一套斯坦因自用的辦公桌和轉椅,以及一個大型雙開門衣櫃,就連這些傢具上也該是空無一物……但並非如此。奧利佛很快就注意到斯坦因辦公桌上擺着幾個不曾見過的物體——一個長方形的玻璃魚缸,沒有蓋子,裡面盛着約1/3高度的黑色液體,似是瀝青或是墨汁之類。而魚缸旁邊,還擺着兩個大號燒杯,一個裡面裝着切成小塊的生肉,杯壁掛着一支金屬鑷子;另一個裝的似乎是清水,裡面插着一個長滴管。

奧利佛疑惑地坐到沙發上,但推測到這幾樣東西就是斯坦因叫自己來的原因。

“蓋茨博士,您此番叫我來所謂何事?”他開口問道。

“哼,莫急。時間於你於我都一樣寶貴。”斯坦因繞到自己的辦公桌后,拉出轉椅,但沒有坐下。他看向奧利佛,這讓奧利佛能清楚地看到他左側臉頰上大片的燒傷疤痕。接着,有如一位開始實驗的化學講師,他拿起鑷子夾起杯中的一塊生肉,說:“看好了。”

奧利佛當然看得很仔細,他甚至注意到了缸中的黑色液體實際並非完全靜止,而是在有節奏地微微上下浮動着,就像是……在呼吸,由此得出的結論讓他不寒而慄。

斯坦因緩慢地把手伸進魚缸,隨着夾子上的生肉逐漸靠近黑色液體,那團液體開始有了反應,顫動了一下,就像受了顛簸一樣。

“嗯……反應不佳。”斯坦因似乎對這個結果不太滿意,隨後扭動起手腕,用鑷子在半空中畫圈。

不祥,奧利佛嗅到了不詳的氣息,他咽下一口唾沫,想開口制止:“蓋茨博士,這到底是……”。

說時,黑色液面中心部有所凸起,逐漸形成柱狀。

“蓋茨博士!”奧利佛急呵道,他想說他現在可沒穿着防護服。

自液體中長出來的柱狀物卻只長到10厘米長,開始隨着鑷子的動作左右撥動。

“喵~”,同時,一聲嬌嫩的叫聲衝出缸頂。

“誒?”急呵旋即化為詫異聲,從奧利佛口中溜出。

那水中竄出的像是……貓的前爪,敏捷地擺動着,雖然整體黑乎乎的,但掌心一側的粉紅色肉球卻清晰可見。整個爪子猶如果凍般彈滑,頂燈的光芒灑在上面反射出點點光斑。

“哦?想吃了嗎?很想吃嗎?”斯坦因嘴角上翹,露出了泛黃的牙齒,笑着繼續轉動鑷子逗弄貓爪。

又有幾聲叫聲竄出魚缸,隨即缸內開始翻騰起來,魚缸四周的液面驟降,中心則如年糕般膨脹了起來,一瞬間形成了一隻貓上半身的輪廓,轉瞬間,它便用兩隻爪子拍落了鑷子上的生肉,接着便朝着落在“水面”上的肉塊咬去。后又是一陣翻騰,不一會才重歸平靜,還原成半缸液體的樣子。

奧利佛此時已然記起他曾經看過的一份祛除報告——那之中提到過一隻呈液體狀態的貓。

“果然這是……恐怖體?”奧利佛驚訝地問道。

“對,恐怖體——一份活體的,恐怖體樣本。”斯坦因意猶未盡地將鑷子插回燒杯,話音重重地強調在活體二字上。

“我記得它,原來如此,但是怎麼會在您這……”同時奧利佛也回想起負責這隻恐怖體的戰鬥員,那個令人頭疼的名字——

“怎麼,忘了?不是你讓蘿塔斯那個小姑娘送過來的嘛。當時聽她指着裝在塑料袋裡的東西說是恐怖體時候,可着實我這把老骨頭嚇了一跳。虧你能讓她這麼干,小沃爾你的膽子可比原來大了不少啊。”斯坦因的語氣中含着讚許。

但奧利佛卻只能用震驚來回應。他記憶中同意的只是“可以在確定無威脅的情況下把受控的恐怖體留在現場,交給清掃部處理”,從未允許過蘿塔斯拿着活生生的恐怖體走出隔離區,更不用說走進“黑樓”、送到科研部……這一刻他也終於明白了清掃部為何多次上報矛盾。

“不過,事實證明你的判斷是正確的。從我們給它做的一系列測試的結果來看,它確實可以被認為是對人類無害的。只不過它的生理狀態不太樂觀,還需要送去醫療部養一陣子才能開始研究,我可不想看着活體樣本又變成了‘遺留物’……”

奧利佛看着斯坦因的嘴一開一合,已然連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了,他不由自主地陷入深思,可怕的推論不斷在腦中產生:如果蘿塔斯能藏起這隻恐怖體並帶出隔離區,那她是不是藏起過更多?她之後還要藏起多少?她為何要這麼做?這種行為又意味着什麼?

斯坦因注意到奧利佛啞然愣神的樣子:“怎麼了?”

“啊,不,沒什麼……”奧利佛從深思中回過神來,背後儘是冷汗。

“怎麼了,突然魂不守舍的,難不成,這個恐怖體不是你讓蘿塔斯送過來的嗎?”斯坦因問道。

“不……啊……您……為什麼這麼問?”奧利佛聽出了話中的玄機。

“哈、哈、哈。我就說嘛,這種冒險的事情小沃爾肯定是干不出來的。”斯坦因突然大笑起來,就連一旁浴缸里的貓都浮出半個頭,用金黃色的眼睛望了望他。

“您、您的意思是說……?”奧利佛再次驚訝地問道。

“哎呀哎呀——真是那小姑娘能幹出來的事。當時我就在懷疑了,看你剛才那反應我就更能確定了,肯定是她瞞着你乾的!哈哈哈。”斯坦因笑着,邊把手伸進魚缸里捏了捏凸出來的貓耳朵,貓急忙重新把頭縮進水裡。

“蓋茨博士,這、這可不是什麼好笑的事啊!既然您當時就懷疑了,那您至少該支會我一聲。您想想這件事的性質,一個戰鬥員私自帶着恐怖體離開了隔離區,這樣的違規……不、這是危害人類行為!”

“誒—,那麼激動幹嘛,小姑娘向我保證過‘絕對安全’,你現在也看到了,它危險嗎?”斯坦因用手指撫觸過黑色的水面,水面沒有泛起一次漣漪,反而如果凍般富有彈性的樣子。

“您怎麼任憑她的一席之話就……就算結果如此,萬一她當時帶出的是對人類有害的……”

“怎麼,我為什麼不信?她有什麼理由要把有害的恐怖體拿到我面前,想害死我這個老頭子?”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但是誰也無法保證……”

斯坦因擺擺手,然後扶着扶手坐到身後的椅子上,接著說:“結果,小沃爾,我說了,結果是——這個恐怖體確實無害。不要再糾結‘如果’之類的問題。我希望你去思考的是,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呼——恕我直言,您可能不清楚,蘿塔斯最近的異常行為可謂是,怎麼說呢……罄竹難書。絕不止這一次,雖然這次確實嚴重得多……比如,她似乎隱瞞着一些陰暗的嗜好,需特意去黑市交易,而且需要躲開內偵部的監視。還有她最近似乎對祛除恐怖體這項工作有所……抵觸,或者說,同情。您應該也知道,前一陣子她要求公司收留一個從‘門’里出來恐怖體,理由是那個恐怖體外表和人類嬰兒一樣,所以‘出於人道主義考慮’。”

“嗯,從醫療部轉到我這了,檢查的結果沒有展現出任何的異常性,可以說就是一個普通的人類嬰兒。我已經把他轉回去了。”

“雖然我很難相信‘門’里會出現‘普通的人類嬰兒’,但,嬰兒……我還勉強可以理解,嬰兒,惹人憐愛,尤其對於20歲左右的女性來講,是吧。但這次,說實在的,這灘黑乎乎的東西……我完全無法理解。我只能懷疑她是和恐怖體接觸得太多了,理智也許受到了某種慢性的侵蝕……”

“哈哈哈,你這些擔心是完全多餘的。”斯坦因輕笑了幾聲。

“看來您似乎有不同的見解。”

“也許小姑娘有些要瞞着你們的愛好,這我這個老頭子不懂。但我可以向你保證,每位戰鬥員的內心都是善良、正直的……籠統地說,她們都滿足‘好人’的概念。當然,她們肯定也有自己的缺點,但是瑕不掩瑜。”

“這……”

“每一個戰鬥員都是我親自從數千人里挑出來、看着長大的,我保證這裡面不會有壞孩子。”

對於斯坦因的這番發言,奧利佛只有啞口無言。

“至於理智被侵蝕,醫療部在這方面的檢查做得很仔細,沒有這種可能。”

“……那她的這些行為就更說不通了。”

“小沃爾,不要把她們想太壞,像防賊一樣防着她們。也許小姑娘的想法就只是想救下一條無辜的生命,讓它不至於被清掃部扔進焚化爐里。”

“不不不不,蓋茨博士,您一再強調‘無害’、‘無辜’,但這只是‘結果’,只看結果也許合理,但是看過程就大不一樣了。因為,再有經驗戰鬥員也不可能預測得到‘門’里會出現怎樣的恐怖體,更不要說在短時間內去判斷出它們有沒有害……不,甚至她的腦海里蹦出‘要去判斷恐怖體有沒有害’這個想法本身已經足夠不可理喻的了。祛除工作出現差錯都要付出血的代價,您也知道‘死神’事件,只因為‘門’開得太快,就有2個戰鬥員和幾十個市民丟了性命。蘿塔斯這回如果帶出來的是‘死神’,又會是什麼結果?同情恐怖體,就是等於在拿全人類的生命賭博,無論怎麼看這都是反人類行徑。”

短暫的沉默后,斯坦因接著說:“我理解你的擔憂。但蘿塔斯並不是做事不考慮後果的傻子,她也不可能喜歡看着世界毀滅。儘管如此,她還是做出了這樣行為,你不覺得矛盾嗎?”

“……”雖然奧利佛很想出口反駁眼前這個老頭對戰鬥員盲目的信任,但是還是忍住了,沉默着聽他講接下來的話。

“而且無論是上回的嬰兒還是這回的貓,她所留下的‘恐怖體’結果上看都是無害的。”

“偶然,我只能說……”

“這樣的偶然在其他戰鬥員身上可從未發生過,而在小姑娘身上發生了兩次。”

“那是因為其他人還沒瘋……唉,我想您一定覺得有其他理由。”

“是的,讓我從結論來說,小姑娘現在有能力判斷出恐怖體是否有害。”

“什、等等、這種事能做到嗎?蘿塔斯?她的I.D.最近有了變化?”奧利佛驚而前傾。

斯坦因搖搖頭。

“難道是科研部的新技術?您在讓蘿塔斯做測試嗎?”

“不,很遺憾科研部沒有這個能力。”斯坦因否定道。

“……麻煩您別再賣關子了。”

“是一個‘遺留物’,你可曾聽過《記錄冊》這個名詞?”

“‘記錄冊’……?”奧利佛對這個名詞有隱約的一絲印象,但需要在腦海中花時間去挖掘。

“是一個A5大小的筆記本,大概是一年前某個恐怖體掉落的,當時負責人就是蘿塔斯,你查查檔案應該就能查到。它‘記錄冊’的名字源自於它封面上寫着的三個字。但除此之外這個筆記本上就再也沒有其他文字或記號了,內頁也全是白紙。除了遺留物普遍的材質異常的特點以外,當時它並沒有顯示出什麼特別之處,就扔到倉庫里去了。然後小姑娘申請使用它,我就照“遺留物所屬申請和使用規定”交給她了。”

“……我確曾聽說過這個名詞……”奧利佛依然挖掘着自己的記憶。

“那之後聽小姑娘提過幾次有關《記錄冊》的事。”

“難道說……”

“啊,她說通過與恐怖體直接接觸,那本《記錄冊》上就會顯示出與該恐怖體相關的信息。”

“……信息,那是怎樣的信息?”

“不清楚,交給小姑娘后我也沒再看過那本《記錄冊》,但是從小姑娘的行為來看,那上面的信息至少足夠讓她判斷恐怖體是否有害。”

“所以您的意思是說,蘿塔斯是先憑《記錄冊》斷定這個恐怖體無害,然後才決定違規帶出來的嗎?”奧利佛伸出手指指向魚缸。

“這樣就一切就說得通了。”斯坦因拿出盛水燒杯中的滴管,然後舉起燒杯自己喝了一口,接着把滴管插了回去,繼續說:“實在沒有想到那件遺留物竟然隱藏着這樣的力量,不過當時的科研部也確實沒有活體的恐怖體能誘發出它這份力量。”

“難以置信……”奧利佛的頭腦逐漸冷靜下來,再次落入沉思之中。他挖出了一些記憶碎片,“城市”上空曾出現過一個超出能量雷達探測範圍的“門”,當時作為發現人的阿涅莫奈似乎就提到過這個名詞,但卻不見她在祛除報告中寫入……這反而讓奧利佛覺得斯坦因的理論有了一定說服力。

可如此一來他又有了新的疑問:“若事情真如您所說,那她為什麼不向公司公開《記錄冊》的作用?如果由公司來判斷恐怖體無害,她就大可不必再冒違規的風險了。”奧利佛問道。

“哼。”斯坦因哼笑一聲說:“把《記錄冊》交給公司的話,對於小姑娘而言又有什麼好處呢?”

“……”奧利佛一下被點醒,繼續說:“可您剛才說過她的內心應該是善良、正直的。”

“我也說過她也有缺點,但瑕不掩瑜。要知道她現在才23歲。”

奧利佛點了點頭,只覺自己有如一隻擺脫漩渦的船,剛剛找到了自己的航向。

“我明白了,蓋茨博士。”奧利佛手撐沙發,站了起來。“我確有失察之責,對戰鬥員們不甚了解,您的話真是令我醍醐灌頂。有關《記錄冊》的事情我會開始着手調查,但是蘿塔斯的違規行為並不能忽視,這終究是對公司制度的挑戰……”

“權衡利弊是你的工作,我不會幹涉。不過,你應該也清楚活體的恐怖體樣本的重要性。”

“在價值問題上,我還需要一些時間去確認。”奧利佛整了整西裝。

“切勿因小失大。”斯坦因叮囑道。

“那我先告辭了,蓋茨博士。”奧利佛向斯坦因輕鞠一躬。

“哦,你走吧。順便替我把燈關上。”

“好的。您保重。”奧利佛走向門口,同時按下門旁的燈光開關。

金屬的自動門打開,奧利佛從昏暗的房間快步邁入光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