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籠的鳥啊,等待着死亡的命運。

金絲雀在由火光染為濃夜的蒼空中,掙扎着揮動翅膀。

那真算不上什麼優美的姿態。

只是,一昧向著生的醜態而已。

失去了平衡的孱弱身軀。躍起滅亡之舞。

初春溫和的風暫歇於此,帶着泛紅的火星從遙遠的地方飄來。

人在掙扎。

鳥兒也在掙扎,撞上了裂縫橫生的玻璃。

那是聲不至於引起驚嚇的動靜,聽上去也不像嗚咽。

但它還是落下去了。向著火海墜落。

什麼都不理解的我,有些茫然。望着透明中割裂的黑色斷線。思考着。

巴別塔稍過於刺眼的光芒正從那折射進來。

“死不過一瞬間的事情,帶來的卻是永恆。”

想伸手觸摸生的痕迹。斷痕蔓延的單調音色使我彷徨。

內心滿溢着無法言喻的情感,無從釋懷。

“人的生命,也是同樣脆弱的嗎?”

她端莊地坐在檀木桌后。

又於破滅之塔上亭亭而立。

眼眸中散發出金色的初光。

和那時所見的她,明明還保持着原本的模樣,卻已是天壤之別。

“倒是回答我一下啊......吶,社長。”

要是能下起雨來就好了,沖刷不去的東西實在太多。窗戶的另一側,春日似乎還存在於那裡吧。

撬動了地下室的門,七羽探頭向裡面窺視着。

一片漆黑中只有寒意無比清晰。

“真的。是這裡嗎。”

她的發隙下,脖頸間滲出汗珠。而天空也只剩下暗淡,春風還帶着些許潮濕。這火焰所蘊育出的黏稠,在我們身上開始蔓延。

“我想,應該不會錯。”

七羽回過頭,將靜映於眼中。火光在靜背後閃爍。

“我要聽的是更為確信的答案。”

“......”

又一聲巨響響徹在寂滅籠罩的天空。

七羽一定會成為一位嚴格的前輩吧。如果能正常地活着的話。

我是怎麼了呢,竟會在這種時候期望起......

肉眼尚還能觀測到的地方。不甚遙遠,島嶼的碎片開始四散。

“這樣一來就已經是第四座了。”

在那些失去了完整形態的碎片旁。能看到同樣的另外三座島嶼的殘骸。

“七羽姐,已經,不是該顧忌這種事情的時候了。”

火舌似要舔舐她的裙擺。在艾拉腳下貪婪地竄動着。

“......說的也是啊。”

即將要踏往的黑暗。注視着不免會因那蠢蠢欲動的死寒而顫慄。她瞥了我一眼,又看向靜。

“對不起,我有點太緊張了。”

七羽說著那樣的話,卻不願放下交叉的雙手。指甲敲打在覆蓋肌膚的黑紗上。

“沒關係的。那種事情......我早就習慣了。”

沒人會理會,若她用那般輕柔聲音的話。

火柱像升起的焰火,四濺出輕易灼燒生命之灰的塊狀物。

七羽再次看了我一眼。

“走吧。”

她從我眼中,那破碎的透明結晶中。我想不起的過去,究竟看到了什麼。

稍微調整了坐姿。

“蓮太郎君。你會下西洋棋嗎?”

社長將桌上堆積雜物悉數推開。現世之物摔落地板的聲音乒乒乓乓。隨着那聲音的漸弱。

有什麼東西遠去了。

她的一切......不,人類的一切。

“不怎麼會。”

人類的未來、微不足道的小小幸福。就像蘊藏於每一日中的甘甜般。堅硬的糖果,在她口中品味着,融化。嚼碎了。

“不怎麼會也沒關係,權當做是陪我來下一盤吧。”

我提不起興趣,也沒有回應她的打算。社長將國際象棋的棋盤擺放在桌上。並將所需的棋子也一一放好。我只是無味地欣賞着,不經意間逝去在窗邊地面的落櫻。

“那這樣吧。”

刺入眼中眩目、麝香芸繞鼻尖。一晃瞥見巴別塔前亭亭而立的她,朦朧腦中至今也無法理解。

花瓣托於掌心,收回伸出的手。就算是她,似乎也有不可替代的事物。

“如果你能贏下我的話。蓮太郎君,或許我就會放棄現在正在做的事情也說不定。”

“......”

棋盤上。黑白兩子皆擺好陣勢。

等待我與她。

“太荒謬了、太愚蠢了......這種事情。”

散落一地的文件,我看見幾封泛黃的信封。只差簽下名為“撒旦”的,惡魔的署名。

我會輸。

我一下手,不僅僅是黑白兩子。還會有更多的人受傷。

可是、可是,發明出這種遊戲的,不也正是人類嗎?

“準備好了就開始吧。”

社長微笑着,慘白的微笑。將棋盤上白子的那一方轉向我。

白雲悠然飄忽着。十一座島嶼的碎屑圍繞。本該破碎的白玻璃也變得污穢。

我有些遲疑。

猶猶豫豫地,卻還是將手伸向了“Pawn”。

走下樓梯,二層之後的台階開始變得潮濕。沒有燈光,四人於陰暗窄道中通行,彼此間一言不發。發霉般的腐臭不斷從深處湧出。

岩壁上還掛着混濁的水珠。腳步聲同那滴落的聲音重合了。

反覆着。

我們此刻立足之地上,偶有傳來的輕微顫動。

就像某人在呻吟一般。

這樣的事情。

“良藥苦口。”

突然腦海浮現出了莫名奇妙的詞彙。

陰冷濕氣被吸入肺中,過濾毒素后再吐出。

我感到自己的身體正一步步邁向凋零。

艾拉,她並未品味生的痛苦。但那時的記憶對她來說也一定尤為鮮明吧。

從指甲的縫隙中,黑色的斑點擴大着。

我是期望着的吧,這樣的事情......

“前輩。”

那時最後見到的燭光,深深刻在眼中。觸碰了禁忌之火,將它釋放出來。或許我是罪孽深重的吧。

然而恨意什麼的,看着眼前兩人的背影。感受不到啊。

“前輩!”

靜從身後拽住了我的衣服。

我停下了,艾拉和七羽的背影變得模糊。

“乾脆逃走吧。”

我感到一陣風吹過耳旁。靜緊貼着我的身體。氣息打在鼓膜上。

冰冷中的暖流,在背後延伸開來。

黑后自d8至h4。至此共六着。黑子第三手便將軍了王。

社長的打法極其兇狠。

“王翼棄兵。比起打法,你不是比我更有進攻性嗎?”

我將e1的王后移了一格。

“......”

空氣漸漸變得枯燥起來,彷彿陷入沉思。

“你背叛了我們所有人。”

火焰一刻不停地灼燒,咽喉中儘是苦澀。時鐘行進時也只剩嘀嗒流逝。外面的世界瀕臨毀滅。我與她在這停滯的時空里對弈。

我是在做夢嗎。

可還是想不清楚。

“為什麼會是你啊。”

她微笑着,不予置答。

兵b7-b5。

她思索着取勝的方法。

“說得也是呢......不可能逃跑的吧。這種時候,到了這種地步。再說也早沒了退路。對不起呢,說了任性的話。”

“......”

沉默。

無言拒絕着一切。我跌落下兩層階梯,靜摟住我的身體。

“但這樣下去,繼續這樣下去的話。你一定會死。”

腳下有什麼東西沙沙作響。像骨骸碎裂的聲音。

是連枯萎的色彩都快褪去的落葉。

我想到,這應是上個時節沒能凋零的殘物吧。到了生機盎然的春日才得以慢慢死去。與陰潮的塵土作伴。

“順其自然,那最好不過了。”

不會下雪的三月,實在空虛到令人憂鬱。

幾乎已經無法看見走在前頭兩人的身影了。我邁開步伐,她將我禁錮的更緊了。

“拜託了,前輩。再等一會......再和我聊聊吧。有一直以來都想對你說的話啊。”

“......”

“肯定,去到那裡的話。我也將不再是我自己了。”

后h4-h6。

“你想成為別人嗎?”

“不想。我很害怕。”

“那樣就行。你不會改變的。靜,你只會變得溫柔。”

“事到如今溫柔還有什麼意義。”

水珠落在頭頂,冰冷刺進腦髓。

發不出聲的嗚咽哽在喉間,我靜靜傾聽她的話語。用她那言語。幻想着降臨在她身上的救贖。與死。

“因痛苦而憐惜起某人,從而渴求着愛。”

“嗯?”

“沒什麼......說到底,究竟是誰呢。我也不清楚。”

她的左手扣進我的指縫。溫暖的感觸,很奇妙。誕生出它的卻是死。

“我也曾詛咒過前輩的死呢,那時候。因我自身的消亡。”

“可並不是消亡吧。”

你只是死去了而已。

我沒能說出口。

她搖了搖頭。我感受到後背上的身體微微晃動。

“遲早的事。”

后h6-g5。

漫長的暗道,遮蓋眼前的黑暗中。似乎傳來呼喚我們的迴音。

該繼續前進了。

“在一片死寂中,無止境地思考下。對前輩你的恨意也消失了。轉變為對世界的憎惡。然而,那感情竟也在永恆間逐漸化為如塵埃一般的散亂思緒了。這種善變的事物,根本不值一提吧。”

她的身體,像分離向另一個世界般。溫度迅速冷卻了。

“所以,從那以後,我開始厭惡起自己了。”

死屍般的冰冷,就存在於這坑道中。

我的食指觸碰到位於h4上的白馬。棋子也是冰冷的。

我把它放在了f5上。

“背叛?背叛了什麼?呵呵,真像是人類會說出來的話啊。蓮太郎君。”

她妄想利用這無名的憎惡,僅僅逃避着詰問。

“背叛。如果不是背叛的話,又能是什麼呢?”

“信任與期望。背叛的前提是建立在這兩者之上。”

“你是想說我對你沒有這兩種感情嗎?”

信任。兵g2-g4。

“是啊。真是兩種非常具有人性的感情啊。但對你來說......算了,我可從沒說過那樣的話。就當做是我的背叛吧。”

期望。兵h2-h4。

開什麼玩笑。

黑后g5-g6。

她收回了自己的后。已是進退維谷的局勢。

兵h4-h5。

“我一直在等待着這一天。”

黑后g6-g5。

“期望。或許我真正想做的事情,也並非是毀滅世界這種單純的事情。”

白后d1-f3,黑馬f6-g8。白象c1-f4黑兵。

黑后g5-f6。

她的雙眼,只執着於棋盤。僅有一段間歇里。只剩黑白雙方落子的聲音在迴響。以無比單純的音色。

“背叛,對我來說。若你此時此刻沒能陪我下這盤棋。那才是真正的,對我的背叛。”

我的氣息急促起來。

是太過勞累了嗎?不僅僅是身體......我感覺自己正專註於某種事物。

“真像人類......”

不想知道那種事情。

“前輩。我們的相遇是命中注定嗎?”

“可能是吧。”

“其實,有些社長的原因吧。”

“......”

“我是因為她才進公司的。”

靜那深沉的話語,覆蓋在眼瞼上。

“雖然不想這麼說。如果連被稱之為命運的邂逅都是由他人安排好的話。”

我又該。

“我一直都只是活在她的掌控中也說不定。”

“怎麼會呢。做出決定的永遠是你自己啊。”

“不......”

從仰起面向我的臉頰上,深藏鏡片下的雙眸終於透露出真正的剔透。

“意志也彷彿神經偽造出的虛像。那樣的東西,我沒有信心。”

緩緩睜開眼,看到的是金碧輝煌的殿堂。

那裡沒有生命流連。僅僅宛如雕像般既存於此的她。

同身後慘白的巴別塔逐漸融為一體。

“......”

巨大的,純潔的顏色化為光芒。照進我眼中。這瞳眸,尚還只是未脫離黑暗的形態。

恐山千代。在她面前。我不過剛從下水道鑽出,得見天日的老鼠。

漫長階梯頂端,一縷的光泯滅了眾生。

白色雕像下的她。

握着靜的手,震顫不已。

“嘖。”

彷彿看見棋盤前咂舌的社長。黑色皇后被逼迫,她有些束手無策。

看到了這般光景。

意識到時,手中擁有也僅剩餘溫。

是啊,回想起來。

“說到底我們或缺的究竟是什麼呢?”

那時的她。

曾說過這般話語的她。

如今纏繞的雙手上,她鬆開了指尖。

光芒從千代的白禮服上折射出來,殿堂下的我們幾近臣服。

終於滅世的火從巴別塔頂傾瀉而出。染紅了半片天空。群星無光的夜晚透露出憂鬱之藍。

只能用夢才得以形容的殿堂與世界。

唯有此刻才想儘快蘇醒。

眼中覆蓋之火,那時的燭光也燒盡了這殿堂的一切。夢幻的宮殿。

然她依舊高高佇立。無形的十字架牢鎖靈魂。囚禁不住那光芒。

我的心跳停止了。

“女兒啊,回到我身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