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人之間的全部關係都由誤會和錯意構成,因此誕生了背叛和欺騙。”

年幼的艾麗西婭坐在一片由玻璃圍成的空中花園中,閱讀着那些晦澀難懂的語言。

“啊,跳過那一段。”坐在吊椅中睡着午覺的月起身伸了個懶腰,“那是個麻煩精說的,只當作一句抱怨就可以了。”

“那為什麼人要去欺騙和背叛呢?”

艾麗西婭似乎沒有理解月的意思,她大概以為月是想表達欺騙和背叛另有他因。

“理所當然地存在着,”沏茶的少女回答道,“因為他們是人類。”

艾麗西婭看向她,然後又頗為不滿地背過身去。但沏茶的少女卻沒有一絲不滿,她正襟危坐,低垂眼瞼,始終按照最繁複瑣碎的禮儀準備着下午茶。銀白如瀑一般的長發垂地,配上純白色的開襟曳地長裙,宛如雪境中的妖精。

“或許那個麻煩精說的是對的呢。”月從懸吊的藤椅上躍下,“能夠理解他人,能幫助他人,能夠拯救他人,或許都只是錯覺罷了。”

當一個人深陷泥潭,偶然路過的人伸出了手……

路人不知道這個人為什麼會跌入泥潭,也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個陷阱。就像陷入泥潭中的人不知道路人是否真的有能力救出他,也不知道路人在救出他之後會做些什麼。

艾麗西婭越是思考,不確定的因素就越多,原本只需要相互伸出手就能完成的事情變得艱巨無比。如果再為這兩人添加背景,轉換場景的話,情況就會變得更加複雜。

“即便如此?”

艾麗西婭嘗試着給出自己的回答。僅從她試探性的詢問,這兩人就已經能明白她的意思。

“如果你堅持的話。”純白色的少女似乎有些無奈地回答,然後便繼續準備着茶點。

“沒有人會像遊戲那樣真的對一個陌生的旅行者知無不言,也沒有人能像所謂的‘勇者’那樣能夠無條件地獲取信任。但你如果想這麼做,當然可以。”月摸了摸艾麗西婭的頭,然後把她抱到了茶几旁邊。

香醇和紅茶,甜而不膩的曲奇,花朵初綻的清香,還有從葉間投下的細碎陽光。

剛剛構想出的困境就像是不曾存在過一般消失了。對艾麗西婭來說,欺騙和背叛都是這座高塔之外的“世界”才有的東西。

她並不知道的是,這座塔本身,就是“變亂”。

狂風瞬間摧毀了玻璃外牆,像是書中記載的狂獵一樣衝垮了整間溫室。破碎的玻璃如利刃一般摧毀了往日的幻影,月和純白色少女的身影消失了。所有的花葉都瞬間枯萎凋敝,化作了風中煙塵。黑色的烏雲湧入,轉眼間將艾麗西婭淹沒在一片死寂之中。她嘗試着向頭頂的一點點光亮伸出手,卻沒能喊出那個名字。

艾麗西婭猛地睜開眼,看到的卻是華貴的絲絨頂簾。耳邊還迴響着刺耳的尖嘯,身上的蕾絲睡裙已經被冷汗浸濕。

“夢……么……”

艾麗西婭扶額,她有些太累了。

雖然身為階下囚,但大概是由於奧特的緣故,她還能受人服侍,像一位女王酋一樣住在塔沙尼涅亞的宅邸中,只是不能出門,沒有和外界交流的手段。

如果沒有奧特的保護,艾麗西婭的下場大概只能是某些支持奧利維娜的王酋的玩物,那將是個充滿了體液和呻吟的未來。避免了那樣的未來,也能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月。”

艾麗西婭低下頭,彷彿要親吻那一枚從很久以前起她就已經不再佩戴的戒指。

“阿爾維亞?”弗利西斯對於這個獵物似乎完全沒有興趣。“就是她吵得我一晚上睡不着覺?還壞了我一杯麵?”

“你哪裡有睡不着覺啊?”一位嚴重缺失睡眠的研究人員小聲抱怨道。

昨天晚上,因為無法回到住處,研究人員們就乾脆幹了個通宵。只有弗利西斯趴在自己的桌子上,為房間外不間斷的槍響和爆炸聲多添了一層名為呼嚕的過濾音。

除了弗利西斯,昨晚睡得很安穩的人還有一個——珀爾希。

她被反銬雙手,丟在房間的一角。為了確保她的雙手始終在視線範圍內,金屬的手銬還被固定在了牆壁上,以至於她不得不一直舉着雙手,但她卻是除弗利西斯以外唯一一個睡了一覺的人。

當聽說是一個二十歲不到的少女孤身全殲了雇傭兵的時候,一旁偷聽的研究人員還以為奧利維娜瘋了。但當他們看見珀爾希的時候,他們瞬間就確信了那是事實。

雇傭兵的裝備已經被脫去,染滿血的黑色緊身衣已經殘破不堪,但她的狼狽反而讓眼瞳中的兇狠更添一分。好事的研究人員目瞪口呆地看着士兵從珀爾希身上搜出了幾乎和珀爾希本人等重的炸藥,最後心有餘悸地轉過身去。

除此之外,珀爾希的身材曲線在她脫掉那身雇傭兵裝備之後徹底暴露。完美髮育的豐滿身材和血污都掩蓋不住的姣好容貌,引得陰暗的想法在某些人的心裡持續發酵着。但很遺憾的是,奧利維娜指派了希維亞去給珀爾希清理並包紮傷口,還接上了脫臼的手腕。

“哈,早上好啊,弗利西斯。”珀爾希盤腿而坐,像是對久違重逢的朋友打招呼。

“嗯。”弗利西斯看都沒看珀爾希,也不知道是聽見了什麼就“嗯”了一聲作為回答。

“這是最後一批了嗎?”弗利西斯重新坐回到桌前,看向被白色絲線層層包裹的繭。海藍色的液體大量增加,彷彿創造出了一片不受重力約束的泳池。許多雇傭兵的屍體漂浮其中,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腐蝕並消化。

奧利維娜注視着古神進食的場景,目不轉睛地回答:“不,還剩下大概兩批。”

“唉,神也是要吃飯的啊。”弗利西斯一邊感慨着,往杯麵里加開水。“你不去看看你的反叛嗎?雖然不歸我管,但天初也是投了大價錢的。”

“已經結束了。”奧利維娜回答,言語中全然沒有起初她自己所預想的那般喜悅。絕大多數工作已經在之前就完成了,甚至連那場爆炸襲擊都當作一個表面上的形式。當權力真的交到她的手裡,她卻感覺到一陣虛無縹緲。

奧利維娜理所當然地認為,這是因為天初的爪牙依然存在於薩格拉,商會的手也很快就會伸向這裡。

“你的同伴死於爆炸,屍骨無存。”奧利維娜轉向珀爾希,“我很抱歉,但你也沒有多少時間為此感到哀傷了。”

艾麗西婭稍微停頓了一會,然後迅速地接受了這件事。她笑着回答,“我不會為他感到哀傷。不過等我殺了你們所有人,或許會獎勵自己一點道德的崇高感。”

奧利維娜搖了搖頭,沒有再理會珀爾希。

珀爾希帶來的武器都被搬走了,天初的殺戮尖兵們也時刻待命,遍體鱗傷的珀爾希沒有任何勝算可言。她現在,只是一隻待宰的羔羊。

“歡迎。”

少女的聲音穿透了珀爾希的腦海。這一次,沒有了幻覺的併發,珀爾希聽得很清楚。雖然這道聲音直接從她的腦海中響起,但她還是下意識地望向了聲音的來源——那片漂浮着無數屍體的蒼藍色海洋。

“你誰啊?”珀爾希沒好氣地問道。

珀爾希的聲音並不大,幾個聽到的研究人員回過頭看了她一眼,就沒再管她。但弗利西斯卻把視線轉向了珀爾希,甚至停下了手裡攪拌杯麵的動作。

希維亞也停下了擦拭器件的動作,用驚愕和不解的茫然神色望向珀爾希。

“你聽到了什麼?”

珀爾希當然沒有回答弗利西斯問題的必要,但弗利西斯就像是根本不需要她的回答一樣徑直走向前來。

“別、碰、我。”

珀爾希咬牙警告道,話語中還帶有尚未散去的血腥味。

弗利西斯停了下來,他注意到了珀爾希那異常的暗金色瞳孔。他沉思了片刻,又折回桌前,拿起了由多枚鏡片疊加而成的圓筒形放大鏡,

“按住她。”

幾個早已蠢蠢欲動的中年男性迫不及待地想要感受一下少女溫潤柔軟的身體,但希維亞以常人無法匹敵的反應速度扼住了珀爾希的喉嚨,坐在了珀爾希的身上。在這種姿勢壓制下,珀爾希最後一點反抗的可能也被扼殺了。

弗利西斯把放大鏡像是反戴的單片眼睛一樣放到珀爾希眼前,然後從一旁湊了上去。周圍的人都不明所以地盯着希維亞和弗利西斯。希維亞就像是無機的鎖銬一樣封死的珀爾希的動作,而弗里西亞就像是在欣賞一件藝術品一樣全神貫注。

一片詭異的靜謐一直持續着,人們在這片靜謐中看着弗利西斯的笑容從無到有,從微笑到大笑,從克制到張狂,最後發展為一陣歇斯底里的狂喜。

“你終於瘋了嗎?”奧利維娜皺眉說道,“你的杯麵已經變成一坨麵餅了。”

但弗利西斯就像是沒聽到一樣,他丟開放大鏡,揮手讓希維亞讓開,幾乎和珀爾希面頰相貼。

“你是什麼?”他眼神中的狂熱和瘋狂讓珀爾希一時間忘記了反抗。“什麼和人的混血?古神?鬼魅?惡魔?幻靈?還是什麼災厄的化身?為什麼都沒人告訴我阿爾維亞裡面還有這樣的瑰寶?!”

“別隨便碰我!”珀爾希猛地一記頭槌把弗利西斯砸得整個人後仰翻滾了出去。

弗利西斯倒在地上,猛地睜開眼,筆直地伸手朝天示意自己沒事。他僵硬地站起身,捂住血流不止的鼻子,視線死死地鎖在珀爾希身上。他像是抽泣一樣短促吸氣,不知道是因為欣喜還是疼痛。

“啊啊!活着的、活着的異種混血!”弗里西亞已經徹底陷入瘋狂。瞳孔收縮成點,整個人就像是在享受掌聲一般後仰。“這簡直就是恩賜、神跡……”

“這是什麼癥狀?”珀爾希的語氣中滿是嫌惡。雖然其他的人不能理解弗利西斯的行為,但他是個變態的印象卻已經深入人心。

弗利西斯在一陣胡言亂語之後恢復了平靜,一時間他甚至表現得像是個紳士:“大概你也無法確定自己的血脈來於何處吧,別擔心。”弗利西斯語氣溫和,就像是個頗有職業精神的醫生。“等我把你解剖了就知道你是什麼混血了。”

“她是……”

“誰都能當哨兵的材料,大不了多找幾個!”弗利西斯粗暴地打斷了奧利維娜,“你能明白嗎?!這可是活着的異種混血!有了她,我能把科學的進步向前推動幾個世紀!”

“推動進步?用血么?”

“科學的大廈本就建立在屍骨之上。”弗利西斯平靜地回答,語氣的反差讓人懷疑他對珀爾希是不是已經產生了什麼特殊的感情。“這跟你的那點打打殺殺的私情無關,何況阿爾維亞也不是我害死的。”

“但你把他們當成了實驗的材料!”憤怒夾雜着殺意幾乎要從珀爾希的眼瞳中溢出,毫不留情地指向在場的每一個人。“難道舉着染滿別人的血的旗幟會讓你感到心安么?你把科學當成什麼了?!”

“是對客觀規律的總結和改造世界的指導。”弗利西斯真摯地解釋道,“我很抱歉,但為了研究阿爾維亞的特殊性我不得不做。我們難道不是靠着屍體的堆積才知道了怎麼避免感染么?我們難道不是看着無數同伴的屍體才明白赫石粉末的危害么?”

弗利西斯痛心疾首一般蹙眉握拳,但珀爾希投向他的冰冷目光從未改變。

“即便如此,我們在災厄紀之後所取得的成就比起災厄紀的奇迹依然不值一提。遺迹里依然存留着我們無法企及的造物,大地上依然遍布着我們無法解明的詛咒。起死人肉白骨的奇迹,將一切災厄隔絕在外的高塔……比起現今的一切研究,重現災厄紀的神跡才是我們應該前進的方向。而你,恰好對應了前進道路上的一個台階,你難道不會為重現那樣的神跡而感到激動嗎?”

“不,只是覺得……”珀爾希冷漠地看着弗利西斯,仇恨在她的血管中流淌,語氣中帶着森冷的殺意。“你做個夢還真他媽浮誇。”

弗利西斯搖了搖頭,似乎已經不打算和珀爾希多費口舌了。原本他還想着如果可以的話,能讓珀爾希理解他所做的事。這樣,至少可以讓珀爾希放下仇恨。

但是在珀爾希看來,這是徹頭徹尾的虛偽和傲慢。

“給她注射鎮靜劑。”弗利西斯轉身吩咐助手,“先準備解剖,然後準備塑化。”

“現、現在?”

“那等什麼時候?”弗利西斯猛地上前反問,“等天初里的那群變態把她搶走么?”

助手望向了奧利維娜,但奧利維娜還沒有反抗天初的手段,避開了助手的眼神,表示默許。

一個穿着白褂的男人拿着針管靠近了珀爾希,絲毫不打算掩飾自己眼中的色慾。在寬鬆白褂的掩護下,只有正朝着男人的珀爾希能看到兩股之間的高聳。

“呵。”

在男子踏入珀爾希所設範圍的一瞬,珀爾希立刻掃腿將其撂倒,隨後在對方向前跌倒的時候左腿扣在對方背部,右腿越過對方肩膀完成三角鎖。因為對方還非常配合地向珀爾希的胸伸出了手,珀爾希甚至不需要動用手就讓對方一手在內一手在外。在其他人尚未反應過來的時候,珀爾希猛地俯身咬住掉落的針管,從側面刺入對方的頸部。

珀爾希咬住針管,對方的掙扎只是在加速自己的死亡。在其他人員發出第一聲尖叫的時候,珀爾希眼前的這個男人已經沒有生還的可能了。

珀爾希吐掉針管,染血的暗金色眼瞳轉向其他人,像是搜尋下一個受害者的怪物。她鬆開了三角鎖,一腳踢在那個因失血而瀕死的男人的腦袋上,屍體就像是漏氣的皮球一樣滾開了。

她似乎一直都表現得還算理智,但實際上她早已瘋狂。

明明是她被限制了行動,不管遭受怎樣的性侵或虐待都不足為奇,但此刻人們的腦海中卻只能臆想出自己的死相。

“下一個?”

珀爾希笑着問道。

“希維亞。”弗利西斯無奈地扶額,畢竟他對情慾和暴力都不感興趣,也沒有那種東西。“弄斷一些骨頭也沒事。”

希維亞緩緩起身,走到珀爾希身前。這一次,雖然珀爾希的眼神依然兇狠,但她沒有嘗試去偷襲希維亞。

因為她知道沒有用。

她看着希維亞,幾乎要把牙咬碎。眼淚混雜着血從臉頰流下,暗金色的眼睛注視着希維亞,所有的仇恨和憤怒都被壓倒性的實力差距硬生生地磨平了。她並非完全不能反抗,而是連嘗試反抗的必要都沒有。狂躁的情感在她胸中涌動,幾乎要將她的理智撕碎,但她卻連反抗的念頭都沒有。

希維亞踩碎了她的腳踝,然後令她的手腕脫臼。在這個過程中,珀爾希注視着希維亞的每一個動作,眼神中沒有因疼痛而激起任何波瀾,只是睜着眼睛,空洞而專註地盯着希維亞的每一個動作。

她恨。

接下來被拖上手術台的過程卻顯得平淡而簡短,過量的麻醉藥劑也很快就把她的意識拖入了深淵。

她只能感受到金屬的冰冷和橡膠手套的觸感,雖然還活着,卻像一具屍體一樣任人擺弄。她在朦朧中想象手術燈上方的視角,想要嘲笑着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就被開膛破肚的自己。

會死。

這個念頭只出現了短暫的一瞬,畢竟,對死亡的感知比起彷彿永不熄滅的仇恨、憤怒和屈辱幾乎算不上什麼。

“啊,抱歉。為了問到正確地址,在布克那裡浪費了一些時間。”

那是某個人湊到她耳邊的耳語,語氣中沒有半點同情或者歉疚,說得像是一份披薩送得有些晚了一樣。

一陣又一陣的喧鬧,但珀爾希的鼓膜就像一隻啞火了的炮仗一樣再也起不了什麼作用了,那些聲音只是單純地作為空氣的震顫傳入珀爾希的腦子,像是一陣上浮的氣泡。在刺眼的手術燈也照不亮的無垠黑暗中,珀爾希躺在冰冷的虛無中。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感覺不到,彷彿她的意識已經被抽離了她的身體,漂浮在一片浩瀚無際的黑暗中。

但她知道,他在這裡。

“你來做什麼?”

“這要看你了。”

雖然珀爾希什麼都感覺不到,但她感覺月像是趴在手術台邊對着珀爾希輕聲耳語。

“我……”

月沉默片刻,然後似乎是笑了。他起身為珀爾希吻去淚痕,血腥味和鹽鹹味點染嘴唇。

“起來吧,去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