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從校醫室里拿到醫藥箱后,我回到運動場。
膝蓋受傷的藍發少女正安靜地坐在石長椅上,遠遠觀望着與自己同組的四人揮舞球拍。
「沐纖雨。」
來到石長椅旁邊,見她看得有些出神,我便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啊,嚇我一跳。」
「抱歉。」
她身子一縮,然後有些驚訝地看着我。
「你認識我?」
「我們是同班同學啊。」
實際上,我也是事後向棠紅院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她的全名的。
「欸?是嗎?抱歉,我都沒注意到。」
我想她這句話應該沒有要刻意諷刺我的意思。
「沒關係……需要我幫忙處理傷口嗎?」
我把醫藥箱放在她旁邊。
「噢,特地為我跑了一趟嗎,真是太感謝了。不過,處理傷口這點小事還是讓我自己來吧。」
說著,她打開醫藥箱,找出消毒水和棉簽等物品,開始給兩個膝蓋上的傷口殺菌消毒。
「名字?」
消毒水淋上膝蓋后,沐纖雨並沒有像我預想的那樣叫疼,反倒是問起了我的名字,只不過說話的聲音有些顫抖。
「山己門。」
「那麼,山同學,棠紅現在正跟着她的三個組員一起打球哦。」
她側着臉,抬起雙眸悄悄觀察我的神情。
「嗯,我知道。」
我望向遠處進行着雙打的四人,緊接着又將視線移動到四人之中的歐陽澈身上,發現他臉上的表情比起我在開始上課沒多久時看見的要柔和一些。
「為什麼?」
「嗯?」
她突然問道,內容不明的提問讓我有些不知所措。
「山同學之前不是說要和棠紅打球嗎?為什麼現在看見她跟別人一起練習又無動於衷了?」
「關於這點,我想先向你道個歉,我說謊了。蒼野老師拜託我幫助棠紅院跟她的三名組員搞好關係,為了達成這個目的,她需要回到自己的團隊里去,於是我便以『要和她單獨練習』作為借口讓她疏遠你們,並不是真的要和她一起打球。」
我向她解釋道。
「什麼嘛,那你早點說不就好了?如果是老師的意思的話,我們還是會做出讓步的。」
沐纖雨皺起眉頭看着我。
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這麼說。
「讓她疏遠你們純粹是我自發的想法,蒼野老師並沒有明確要求我這麼做,所以不能以此為理由。」
「自發的想法?你這麼自以為是就不怕被別人討厭嗎?」
她與棠紅院說了類似的話。
「我只是根據實際情況做出行動而已。」
「但我覺得你那就是自以為是。」
她故意用力蓋上醫藥箱的蓋子發出響聲,然後抬頭冷眼望着我。
「山同學一定很少朋友吧,不管是在學校還是在其他地方。」
沐纖雨語氣刻薄地說出了我無法反駁的事實。
「你說得對,無論走到哪裡我都沒有朋友,但並不是出於自身原因,而是因為我認為虛假的友情根本不值得被歌頌。」
我故意把語氣變得輕率,將話題引向聽話人的雷點,目的就是為了激怒對方。
「你這話什麼意思?」
她微眯雙眸,冷徹的瞳孔中放射出如刀芒般銳利的目光。
預料之中的提問。
「按照你的說法,這也是我的『自以為是』,你確定要聽嗎?」
面對這副平常不展現在眾人面前的恐怖神情,我儘可能地保持着內心鎮定和頭腦清醒,收起剛才輕率的語氣,故作平靜地說道。
「我倒要見識一下你能自以為是到什麼程度?」
見過她的同意后,我輕咳幾聲準備打開話匣子,結果卻遭到了沐纖雨充滿威脅的一瞥。
「有話快說。」
她用眼神催促我道。
「沐同學之所以要挽留棠紅院,是為了得到她的球拍吧。」
我說的第一句話就讓沐纖雨產生了反應,驚詫的神色在她臉上一閃而過,幾乎沒被人察覺就恢復了正常。
可惜的是,從對話開始時我就一直盯着她的臉,捕捉她在對話當中展現出的每一個神情,以驗證內心的一些猜想。
現在察覺到她聽了我的話後有所動搖,我越發肯定了自己的猜想是正確的。
「據我觀察,在上一節體育課,棠紅同學雖然拿到了球拍,但是並沒有參與進你們的練習當中,只是站在球場外旁觀。而你則是即使拿到了球拍,也會把球拍和打球的機會一起讓給其餘四個成員,湊夠數讓她們進行雙打,自己擔任裁判與計分員的位置。
「結合以上兩點,再加上你們小組這節課運氣不佳,只拿到了三副好的球拍,你執意要挽留棠紅院的原因就顯而易見了。
「與朋不朋友的無關,而是為了讓她主動妥協給出球拍吧。」
我語氣平穩地說道。能夠讓出練球機會的棠紅院,想必向她索要球拍的話也會輕易做出讓步吧。沐纖雨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才執意要挽留她。
聽完我的話語后,沐纖雨失神地望着腳下灰暗的水泥地面,臉上掛滿內心所想被人識破的驚訝神情,看來我的猜測是正確的。見她沉默着不予回應,我便繼續說道:
「棠紅同學之所以不參與練習,是因為她知道,五人小組剛好可以分配完雙打加裁判這種組合的所有位置,自己不是這個學習小組的成員,如果自硬要加入的話,那麼五個人當中就必須得有一個人讓出位置,所以即便和你們是朋友,她也沒有提出想要一起練球的願望。這是棠紅同學為這個團體做出的妥協。
「你之所以會主動擔任裁判,是因為你很清楚,以自身的實力參與進去的話肯定會破壞對打雙方的平衡,所以為了她們能公平地進行雙打,你在擅長的領域選擇了遮蔽鋒芒。這是你為這個團體做出的妥協。
「為了維護自身所處的人際,你和棠紅同學都在個人層面做出了妥協讓步,正因為知道這份關係是脆弱的,你們才會想方設法去保護它,換句話說,你和棠紅院都承認這是像謊言一樣虛偽的友情。
「當某天你們發生的矛盾連棠紅同學都無法再做出讓步、你也找不到調解的措施時,這份關係的壽命也就到頭了,要是結局從一開始便註定會這樣的話,倒不如中途從這份關係中退出來得輕鬆些。
「另外,你應該多少能感受到,棠紅同學已經開始被你們當中的某些人排擠了,雖然不知道是出於何種原因,但單從學習小組的分組上就可以看出這點。和作為主心骨的你不同,她繼續待在這個圈子裡只會遭到同伴的惡意。
「所以,我認為我的行為沒有不合理的地方,只有脫離舊的關係,她才會去尋找新的關係,尋找真正的朋友。」
說完,見沐纖雨依舊保持着沉默,我輕嘆一聲,從長椅上起身準備離開。和女生坐在一起太長時間可不好,要是被人誤會就糟了。
「那,真實的友情又是怎樣的?」
剛邁出一步,身後的沐纖雨就叫住了我,側身望去,五官精緻的臉龐上儼然一副苦惱的神情。
「我也不是很清楚,所以打算去別人身上尋找答案,不過,至少應該是不靠物質作為籌碼、不用任何人做出犧牲也能長久維持的關係吧。」
我回答道。
「如果你找到了答案的話,能告訴我嗎?」
煩惱的神色從少女臉上褪去,她注視着我露出了略帶苦澀的笑容。
「嗯。」
我點了點頭做出回應。要是換作平常的我,大概會說「每個人的答案都不一樣,問我是沒用的」推辭掉請求吧,但這次不同,如果我和沐纖雨追求的是相同的答案的話,說不定我們可以成為朋友。
等找到了答案再來向她核對吧。
我轉身離去。
……
與沐纖雨分別後,我在運動場一處不起眼的角落度過了體育課剩下的時間。
經過大半天的努力,棠紅院總算是和三名組員建立好初步關係了,雖然只是和對方聊聊天、幫忙解決一些問題,但也總比直接讓她去說一句「請跟我做朋友吧」就完事要好。
單憑一句話是無法建立平等的關係的,到頭來那個三人只會因為棠紅院是組長的緣故,從而形成上司與下屬的關係,組員只會一味地聽從組長的命令,相互之間不會產生交流,這不是蒼野老師想看到的狀況。
想要讓他們產生交流的話,除了建立基礎聯繫之外還需要一些契機,而且因為目的的緣故,契機的選擇也有了限制,不能是平常的聊天,必須得是與社會實踐作業相關的討論——只有這樣,才能向老師表明他們具備團結協作解決問題的能力,達成這一目的后,我製作的備用方案就能從老師那裡通過了。
至於要如何讓老師看到,這個問題根本不用我操心,既然她知道且不滿於棠紅院小組毫無交流的狀態,那就可以肯定老師會在他們推進社會實踐作業時出現在某處觀察情況,因此,只需要讓他們像平常一樣放學后在聚在教室里進行討論即可。
這周的星期四由棠紅院小組負責值日,所以今天沒辦法向蒼野老師展示,那麼星期五就是最後的機會,能否完成棠紅院的委託在此一舉。
時機到來之前,我還幾件準備工作要做。
第七節課——也就是下午最後一節課下課後,我獨自一人走出教室,前往聚集了眾多社團的綜藝樓。
「報告。」
「哦,下午好啊,山同學。」
推門進入學生會的活動室后,坐在電腦屏幕前忙碌的川井寺探出頭來向我打了聲招呼。
「下午好,川井學長。」
我邊走向他的辦公桌邊回應道。
「是來借舊電腦的嗎?」
為什麼你會覺得我每次來學生會就是為了借舊電腦啊?雖說確實是這個目的。
「嗯。」
「唔,那可真不巧,那台電腦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就開不了機了……要不你用我的吧。」
見他準備起身讓出座位,我立馬拒絕了他的提議。
學生會的所有人員都在為了下個月的文化節忙裡忙外,身為學生會會長的川井寺肯定還有很多重要事務要處理吧,我可不能因為個人原因耽誤了他的寶貴時間。
「川井學長,學生會今天的雜務完成了嗎?」
既然這麼不湊巧,那我就只好去試試拜託那個人了。
「今天學生會沒有雜務方面的工作,處理雜務的人員最忙的時候通常是在星期一到星期三,因為要統計和整理星期一各個社團總結彙報上來的各項數據,熬過頭三天後就會輕鬆很多了。」
川井寺解釋道。
「會長,這些是本周各部門的工作報告。」
這時,一名學生會幹部捧着一大堆文件夾走了過來。
放置重物的沉悶聲響從桌面傳入耳中,緊接着川井寺就對我露出了略帶歉意的笑容。
「抱歉,看來沒時間一起聊天了。」
「沒事。」
告別川井寺后,我走向設立在學生會室旁邊的支援部。
一想到昨天才跟花鳥月發生矛盾,今天就要來拜託她做事,真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我在活動室門前停下腳步,絞盡腦汁組織着語言。
然而就在這時,門居然自己打開了,準確地說,是被人從內部拉開。
手持保溫壺的黑髮少女有些驚訝地看着我,我也同樣以異樣的眼神回看她。
「先進去坐着吧。」
花鳥月移開視線面無表情地說道,接着挪了挪身子想從旁邊過去,我連忙給她讓出道路。
居然沒有被無視。
我坐回自己的專屬位置,正因花鳥月的態度發生轉變而感到不可思議時,空氣中傳來了紅茶的香味。
空教室靠窗的位置新增了一張桌子,上面放着一袋包裝精緻的茶葉和一個外觀雅緻的茶壺,茶壺旁邊是一杯冒着熱氣的紅茶,桌櫃里似乎還有幾本書和一次性紙杯。
紅茶和茶具都是高檔貨,看來她的家境還不錯。
幾分鐘后,花鳥月拿着盛滿熱水的保溫壺回到了支援部。
她把保溫壺放到茶葉的左側,然後右手拿起那杯剛泡好不久的紅茶靠近小嘴,在櫻色的雙唇即將碰觸杯沿時才發覺到我在看她。
她先是抬頭看了看我,接着又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紅茶,嘆了聲氣,放下茶杯從桌櫃中取出一次性紙杯開始為我沏茶。
突然造訪還浪費了你的茶水可真是不好意思。
雖然內心是這麼想的,不過我並沒有拒絕她的款待。
不一會兒,一杯熱騰騰的紅茶就被送到了我面前。
「謝謝。」
我雙手接過紙杯,紅茶的溫度立即在掌心中擴散開來。
「你來這裡是為了堂紅院的事吧,她遇到什麼困難了嗎?」
她端起茶杯語氣凝重地問道。
會遇到困難的不應該是我嗎?另外,你好像很在意棠紅院哦。
「雖然蒼野老師規定在這次委託中你不能向他人求助,但如果真的需要我幫忙的話,我可以向老師保密。」
說著,她喝了口已經放涼些許的紅茶。
「直到目前為止一切都很順利,所以我不是來向你求助的。」
我平靜地答道。
「是嗎?順利就好……找我什麼事?」
她有些疑惑地望向我。
「來借一樣東西——你已經處理完學生會的雜務了對吧。」
「嗯。」
「那你的電腦能借我用幾天嗎?」
「不行。」
拒絕得也太快了,不過也在情理之中,把自己常用的電子設備借給別人確實不太妥當。
「你要用電腦做什麼?」
幾乎瞬間拒絕了我的請求之後,花鳥月又補充了一句。
我只好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告訴她。
「居然能想出這種辦法,看來你的智商並不像臉上的表情一樣糟糕嘛。」
花鳥月打趣地看着我說道。
總感覺她說的話貶大於褒,不過既然她已經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就總該同意把電腦借給我了吧。
「需要用到電腦的地方就放心交給我來做吧,不會讓你失望的。」
說完,她將杯子里的紅茶一飲而盡。
真是越來越可疑了。
「為什麼這麼積極地想要幫忙?」
我把內心的疑惑問了出來。
就算是為了棠紅院,直接把電腦借給我也可以達到同樣的效果,可她卻一直堅持要我向她求助。
如果她這麼做是為了獲得學分的話,那也完全沒有必要。就跟她之前說的一樣,以支援部的名義完成一件委託后,所有部員都會獲得相等的額外學分。
換回話說,被老師要求退出委託、而且與我在某處產生糾葛的花鳥月,完全可以選擇袖手旁觀,看着我完成委託白撿學分,更何況她在之前就已經做出過努力了,只是不被老師認可罷了。
「因為我不想不勞而獲。」
她放下手中的茶杯,神情認真地看着我說道。
雖然那雙眼眸當中飽含真誠,但我依舊覺得有哪裡不對勁,與其說是不對勁,不如說是解釋不同。
「不是已經努力過來嗎?你也太較真了。」
我謹慎地試探道。
「沒有得到成果的努力是沒有意義的。」
她回過頭目視前方。
「是嗎?不過關於棠紅同學的委託,我還是按照蒼野老師的要求獨自完成吧,雖然沒有請你幫忙,但作為她的同班同學,還是得感謝你這麼關照她。」
這話說得好像我是棠紅院的監護人似的,不過那個天真爛漫的友情笨蛋,在學校里確實需要一個類似於「監護人」的存在,來引導她做出一些難以下定決心的重要選擇。
「我、我又不是因為棠紅同學才想幫忙的,都說了只是不想不勞而獲而已……話說有那麼明顯嗎?」
她紅着臉別過頭去,有些慌張地解釋道,聲音越來越小,到後面完全變成了竊竊私語。
自言自語的話最好選一個別人聽不見的地方會比較好哦。
「那就是我多想了……時間也差不多了,我得回去幫忙了,謝謝你的紅茶。」
說完,我拿着空紙杯從座位上起身向門口走去。
「等等。」
我停下要將門把壓下的左手,側着身子回頭朝花鳥月望去。
「有事嗎?」
「既然你執意要獨自完成委託的話,我可以把電腦借給你,只不過不是這一台。」
她以銳利的目光注視着我說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