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還打算一逃出交戰圈,就馬上着手尋覓藏身處。

事實證明,易天樞太天真了。

槍聲不曾停歇,追兵隨處可見,凡是寬敞一點的通路都被布下重重哨卡。

事到如今,就算是毫無戰鬥經驗的外行人都能一眼看出,即便一方是訓練有素的樹不子,面對這群蜂擁而至的烏合之眾,也不可能應付得過來。

如果不是因為這些難民營小徑的崎嶇曲折程度能與米諾斯的迷宮[1]相媲美,外加這幫“米諾陶洛斯”大多是初次上陣的菜鳥,他與霧島琉璃倖存至今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易天樞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聽說過《日內瓦條約》[4],但如果放下武器,那就連拉個墊背的機會都沒有了。

相比之下,跟這群瘋子拼個魚死網破,反而是更“幸福”的結局。

呵。

沒想到這種非常時期的自嘲,居然會有令人冷靜下來的神奇功效。

隨着時間的推移,亂作一團的思考迴路逐漸恢復正常運轉,原本無暇顧及的一系列疑問隨之浮出水面——

這群民兵的老闆是誰?

他們為什麼要攻擊聖瓦爾基里學園的見習部隊?

手裡的防空武器又是從何而來?

這群散兵游勇又是如何做到正規軍的“令行禁止”的?

如果非要說相模灰區中有哪方勢力曾與遠東聖瓦爾基里學園……不,與自己結怨的,易天樞能想到,只有一個人——

尼古拉·巴薩耶夫。

不過現在的情況來看,與其稱之為“人”,還不如說更像是陰魂不散的“惡鬼”。

但在做出這個推論的同時,新的疑問接踵而來。

雖說“六角組”的覆滅勢必導致光復運動坐大,但事實上相模灰區並非是六角組的“一言堂”,“和連勝”、“馬六甲幫”、“山王會”也擁有同等份量的話語權。

出於對自身利益的考慮,他們不可能對迅速崛起的光復運動無動於衷。

道理很簡單。

一塊蛋糕可以分成四塊,也可以分成三塊,作為曾與六角組平起平坐的三方勢力又為什麼要跟尼古拉·巴薩耶夫這個乳臭未乾的小鬼分享相模灰區這塊蛋糕呢?

更何況,防空陣地的部署地點早已超出了光復運動的勢力範圍,要想發動襲擊,他們必然需要借道,但誰又知道救世軍會不會像“劉備借荊州”一樣有借無還,因此無論哪方,都不可能做出“引狼入室”這種愚行。

至於武器方面,自從以陳建明為首的軍火走私集團被相模警方一舉搗毀后,原本活躍於相模灰區的各路黑市軍火商人紛紛偃旗息鼓,即便無法擺脫“為利潤可以出賣絞死自己的繩索”的商人天性,他們也不會愚蠢到頂風作案,更不會愚蠢到將有可能把自己一起拉下水的恐怖分子當作客人。

就連陳建明這個膽大包天的傢伙都只敢向光復運動兜售輕兵器而已,又有誰會冒天下之大不韙將防空導彈這種級別的軍用武器賣給這群瘋子。

然而,這些推論都是基於“正常來說”這個大前提,才有可能成立。

尼古拉·巴薩耶夫從來不是能以正常推論的傢伙。

只要了解這一點,接下來會有什麼樣的展開,易天樞都不會覺得意外。

多餘的思考就到此為止吧,當務之急還是好好考慮一下如何才能在這種四面楚歌的惡劣局勢下存活下去。

兩人的鏈接手環均因猛烈撞擊的關係而徹底報廢——反正這玩意沒有一次派得上用場;

精心改造的輕機槍在墜機途中不知道被甩到哪裡——早知道就不這麼煞費苦心改造了;

行軍背包又十分不幸地被落在那片槍林彈雨之中——放在包里的便當盒其實還蠻貴的;

事到如今,身邊就只剩下一包代餐能量棒和這把自衛……或說自決用的手槍了。

單憑這種程度的武裝,成功突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如果是電影或者漫畫的劇情,在這種彈盡糧絕的時刻明明應該會出現意想不到的友軍才對……

“唔……哭聲?”

面對荷槍實彈的民兵,附近的民居不是門窗緊閉,就是逃跑一空,誰還會有那個美國時間在兵荒馬亂的外界哭哭啼啼。

除非……雖然不排除這是敵人設下的圈套,易天樞也沒傻到自投羅網。

在確認附近沒有民兵活動的身影后,他才小心翼翼地迂迴至哭聲的源頭。

一架殘破不堪的“超級種馬”正躺在那裡,就像是一頭渾身插滿魚叉的抹香鯨一樣擱淺在沙灘上。

在這片破落光景的襯托下,少女的哭聲顯得尤為凄冽。

易天樞認出了,她正是之前在直升機上向自己打招呼的其中一人。

與她手牽着手的摯友,如今躺在地上,半邊腦袋都被削去……怎麼看都沒活路了。

然而,她仍舊不依不饒地搖晃着同伴的屍體。

“純子、純子,快點起床啦,不要再睡了,再賴床的話就要遲到了~”

PTSD[5]。

在殘酷的戰場上,情同手足的戰友犧牲導致新兵精神崩潰這種事情時有發生。

即便是已經打過“戰鬥適應性感情調整”這種高昂的“預防針”,都不能保證PTSD一定就不發生。

一旦罹患PTSD,作為士兵而言,她已經沒救了。

只要是稍有經驗的老兵都不會選擇與這樣的“定時炸彈”為伍。

如果她一個人自尋短見的話也罷,最可怕的是她往往會在絕望中拉上一票人陪葬。

可眼睜睜看着她在這裡坐以待斃……易天樞做不到。

“不用再叫了。她已經死了。跟我走吧。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

他試圖以盡量溫柔的語氣道破少女的美夢,卻掩不住字裡行間滿溢而出的悲愴。

結果,她卻像是發瘋似的抱住腦袋,大聲叫嚷起來:

“騙人!騙人!純子怎麼可能死掉!我們約定好要永遠在一起的!她怎麼會死掉!她只是睡著了而已!你為什麼要欺騙我!為什麼!難道是想挑撥我跟純子的關係嗎!騙子去死!去死!”

雖然易天樞已經做好話語有可能刺激到對方的心理準備,卻不曾想象她居然會毫不猶豫地向同為聖瓦爾基里學園一員的自己舉起槍口。

也正因為對方的身份,即使拔槍自衛,難免會有一瞬間的猶疑。

對方開火的速度無論如何都在自己之上。

爆裂的聲音敲擊着鼓膜。

倒下的人,卻並非易天樞。

只見少女的胸口綻放出一朵鮮紅的血花。可愛的嘴唇頓時被更為殷紅的液體覆蓋。

彷彿被拋棄的人偶般,悄無聲息地倒在易天樞的懷中。

某種溫暖而粘稠的液體在他的雙手中擴散,淌落在地,而流血的地方是正在摸索的指間剛好陷入的凹陷。

太陽堡的屠殺現場又一次展現在易天樞的眼前。

發生了什麼事,一目了然。

不知道從何而來的流彈正中她的心臟,要了她的命。

死了。

前一秒還活生生的人類,就這樣毫無預兆地變為一具冰冷的屍體。

猶如路邊倒斃的野狗般,毫無意義地死去。

誰也不會想到她們會以這種形式實現約定終生的誓言。

理性,終於如年久失修的城牆般轟然倒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從肺中擠出所有空氣,易天樞發出足以撼動靈魂深處的哀嚎。

此刻被仇恨與悲憤遮蔽的雙眼,比任何時候都要快地捕抓到偷襲者的身影。

敵人是比他還小上一、兩歲的少女。

看似無力而纖細的雙手,如今卻突兀地拿着足有她前臂這麼長的柯爾特SAA轉輪手槍,臉上還掛着新晉獵人初次狩獵就有所收穫的興奮,同時又詫異於負傷的野獸居然能一眼就發現自己的存在。

唯恐這頭困獸會惡向膽邊生,她果斷再度扣下扳機,槍口卻沒有如她想象中的那樣噴出火舌,以為手槍出了什麼故障,只得形色倉皇地逃離敵人的視線範圍。

由始至終,她似乎都沒察覺到自己犯下了一個致命性的錯誤。

單動轉輪手槍開火前,必須先扣下擊錘。

遵照CQAMA的巷戰原則,易天樞立即拿起女生遺留下來的SIG556步槍,估算好提前量后,扣下扳機,打出平穩的短點射。

他很肯定自己命中了對方,因為能清楚地看到她身上濺出的血霧,可她還在逃跑。

易天樞不禁想起,在軍用機場時,他還在心中調侃選擇M14步槍這種越戰古董作為武器的霧島琉璃。

現在回過頭看,這不失為一個明智的選擇。

與新生代的步槍相比,M14步槍無疑顯得又長又重,遠不如它的後輩們靈活,所使用的7.62毫米步槍彈也由於重量問題,單兵攜帶的彈藥數極其有限,但至少能保證一發子彈解決一個敵人。

在戰鬥中,誰都希望一槍定勝負,沒人願意把心思花在猜測自己到底是命中了敵人,還是她正在某個角落守株待兔。

直至打出第三個短點射,逃跑的少女好像才終於注意到自己中槍了。

瞄準鏡中的她,臉上好像露出一種驚訝至極的表情,接着就身體一晃,帶着那種不可思議的神情向後摔去。

她就帶着這種表情在地上掙扎了好幾下,一直想爬起。

然而,她掙扎的動作卻變得越來越慢,最後漸漸停止,睜大雙眼,臉上依舊是那種驚訝和迷惑相混合的神情,就好像她由始至終都沒有接受自己負傷、並且正在死去的事實。

我殺了一個人。

雖然是別人的步槍、雖然是別人裝填的子彈,但殺死這個少女的……卻是我。

在為同伴成功復仇的這一刻,易天樞沒感到絲毫的欣喜。

要為死去的無辜者討回公道。

要為死去的無辜者報仇雪恨。

自“太陽堡”事件以來,他堅信自己腳下的這條道路一定是正確的。

所以,他才會一直認為秦羽遙、有珠、阿什莉、蔣綾羅無法理解自己。

但事實,真是如此嗎?

在某種程度上,她們不是比起易天樞本人更了解他的本質嗎?

又或者說……並不是他的精神有什麼問題,只是遲鈍得無以復加。

事到如今,他才意識到復仇帶來的,只有無盡的空虛。

自己的所作所為,只是毫無意義、毫無價值的“媚己”而已。

如今自己殺死了一個人、一個同類,眼睜睜看着她在痛苦中死去。

即使對方是窮凶極惡的渣滓,通過將其殺害這種手段來進行報復的人也僅僅只是另外意義上的一種“邪惡”而已。

這不過是非人野獸之間無比醜惡的相互廝殺罷了,根本不配冠以“正義”之名。

就在這一瞬間,易天樞感到半小時前那種熱熱鬧鬧的和平校園生活已經遠去,變得異常遙遠,而眼前你死我活的廝殺,卻顯得愈發的真實。

“我……回不去了。”

閉上雙眼,他在心中默念。

再睜開雙眼,他已經接受了這個殘酷的現實。

從此以後,殺戮便會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並且是最重要的一部分。

謳歌和平萬歲的過去,反而更像是遙不可及的美夢。

輪胎剎車聲伴隨着衝撞發出的爆破音打破了寂靜。

在扣動扳機的一剎那,就應該料到敵人的增援部隊會聞聲趕來。

那麼,還要繼續戰鬥嗎?

答案是肯定的。

身體異常沉重。

因為殺戮的罪惡全部壓在了靈魂上。

但即使明知這條路上不會有一絲的光芒,只有不斷蔓延、陰暗淤塞的泥沼,自己也必須走下去。

因為這是自己選擇的道路。

就像是飛向太陽的伊卡洛斯一樣,雙翼終有被日光燃盡的一天。

如果這是命中注定,那就由他去吧。

不過,唯一的底線是——

決不能讓他人為自己的理想殉葬。

“霧島同學,我一定會救你的。”

在心中立下悲壯決定之時,少年對背上昏迷不醒的少女如是說。

他抬起臉,奔向前方那個未知的世界。

……

五分鐘后。“超級種馬”墜毀現場。

“沒想到這個一臉蠢相的小白臉和這個四眼妹的人頭居然這麼值錢,一個值1000萬円,另一個值800萬円,巴薩耶夫是跟他們有什麼血海深仇嗎?不惜一擲千金也要抓住他們……不過要是能碰到這兩個倒霉鬼,那真是打斷腿下半輩子都不用愁了~”

“按照巴薩耶夫的說法,躺在地上這兩個女的……咳,一個半人頭也值10萬円吧?所以說,要把她倆帶回去嗎?”

“別說這種傻話,艾麗莎……你現在去巴薩耶夫面前邀功,日後要是打算自立,你覺得他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嗎?那傢伙可是比‘大金牙’還可怕的‘高利貸’,他的大恩大德,是你能消受的?他遲早會讓你連本帶利地吐出來……還記得隔壁街區的‘奧洛夫兄弟’么?完全變成他的狗了——喂,我說你直直地瞪着我幹嘛,好好聽人說話啊!”

“不……我只是覺得組長偶然也會說出一兩句老大該說的話來。”

“我就是你們老大好不好!都說了多少遍了,叫我大姐頭!真是的……塔尼婭,你在那邊磨蹭了這麼久,搞清楚那孩子的身份沒?”

“米高揚家的老二米娜,中了九槍,都是往死里打的,沒救了。”

“她們家老大不是在街口乾密醫的嘛?”

“嗯,老大安娜在上周被巴薩耶夫的人給打死了,就因為她曾經救過‘山王會’幹部的性命。家裡就剩下老二米娜和老三莉娜相依為命,結果現在就連米娜也——”

“喂,艾麗莎。”

“怎麼了,組長……”

“上次打劫彈珠店時你是不是順了一隻勞力士回來……回頭拿去小猶太人那裡換錢,買點吃的送到她們家去。”

“那個……組長,米高揚姐妹可是上了巴薩耶夫黑名單的‘姦細’,我們這樣隨隨便便跟她們接觸,會有不會有點……而且大金牙的人前不久才來催債……”

“你忘了上次被人追殺時,是誰救了我們一命嗎。”

“……收到。”

“錢的問題,我會盡量想辦法的了,不過我希望你能時刻謹記,我們跟巴薩耶夫是不一樣的,我們的所作所為一定對得起‘仁義’這兩個字。如果你真的只是想混口飯吃,跟着巴薩耶夫不是更有前途嗎。”

“我——”

“真、真是的,姐姐,幹嘛突然間跟組長吵起來了呢!”

“……”

“……”

“抱歉,組長,是我錯了。”

“如果沒其他事的話,等一下就把這兩個女生送到伊萬諾夫那裡安葬,暴屍街頭未免太可憐了。還有就是,都說了多少遍了,叫我大姐頭。”

“10萬円真的要不了啊?”

“搬上車之前,給她們拍張照,到時候就跟巴薩耶夫的人說,在回去的路上,我們遭遇敵人殘黨的襲擊,屍體也被對方搶走了。”

“米娜……也一起送過去嗎?”

“塔尼婭,你剛才說米娜一共中了九槍?”

“啊嗯,怎麼了……”

“一個人死於意外,另一個人應該是死於米娜的偷襲,在被正中要害的前提下,她是沒機會還擊的;而且,不僅僅是米娜的槍不見了,就連這兩個人的隨身武器也不見了,如果說是在墜機過程中遺失的,總不可能就連放在槍套里的手槍都一起不翼而飛吧?”

“也不能排除被附近居民捷足先登的可能性吧?”

“這些血跡可不是附近居民留下的吧?”

“血跡?我沒看到有什麼血跡啊……”

“總、總之,應該還有兩個倖存者躲在附近,其中一個挂彩了,跑不遠的。都說了多少遍了,叫我大姐頭。”

“組長,我有個問題不知道該不該問……”

“什麼?”

“您……是怎麼知道他們有兩個人的?”

“這、這個嘛……女人的直覺?”

“原來如此,確實,組長的直覺一向很准呢……為什麼我們就做不到呢?”

“塔尼婭你這個笨蛋,要是你能做到的話,你不就坐了組長的位置了嗎?”

“也對……那要報告給巴薩耶夫聽嗎?”

“這裡可是我們的地盤,怎麼能讓外人隨便進出。”

“對手可是樹不子欸……光靠我們幾個人真的能擺平么?”

“我們不也有‘殺手鐧’么?”

[1] 米諾斯的迷宮,世界四大迷宮之一,在希臘神話中,傳說克里特國王米諾斯用此迷宮囚禁牛首人身的怪物米諾陶洛斯。

[4] 《日內瓦條約》,即1864至1949於瑞士日內瓦締結的有關於保護平民和戰鬥受難者的一系列國際公約。

[5] PTSD,即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之簡稱,創傷后應激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