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剧烈的摇晃中,岛崎浩二终于醒了过来。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教导主任蒋绫罗与诸位教师警备员的脸庞。
各位同事不断嘘寒问暖,但一股难以言喻的酸痛感却从下巴向他袭来,叫他连一个字说不出来。
哪怕是被送到医院后,岛崎浩二的脑袋都好一段时间陷于空白。
直到他认出躺在另一张病床上的人是装备科的值班教师,他才慢慢组织起来,三十分钟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
作为远东圣瓦尔基里学园的门卫,岛崎浩二已经度过了职业生涯中的第五个年头了。
应该说这并非一份舒服的工作——日夜颠倒班、假期少得可怜、工作内容枯燥无味,但与在前线与宁恩拼个你死我活的防卫军相较而言,在这里老老实实当个门卫,至少没有身家性命之虞。
况且,学园方开出的薪酬还相当可观。
岛崎浩二深知自己不再年轻,从前引以为豪的腹肌因太多的寿喜锅与啤酒变成了圆滚滚的肚腩。如果不是因为前妻每个月必然会带着女儿来找他要赡养费的话,他还以为自己以后都不用再拿枪干活。
想到这里,他不禁苦笑。
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得上是“幸运儿”,不过他之所以能从数百名应聘人员中脱颖而出,还得拜年轻时在前线立过的战功,以及在私营军事承包商手下工作的经验所赐。
当然,与普通学校的门卫相比,作为远东圣瓦尔基里学园保卫科科长,显然要风光得多。
作为他旧日同袍的部下们,无一不是接受过战火洗礼的老兵。
本来还以为找他们干门卫这行,多少显得有点大材小用,不料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在离开军队之后都过得不太好——要不就是在重新融入社会的过程中遇到了问题,要不就是始终无法摆脱名为“PDST”的恶灵的骚扰,要不就是缺乏谋生技能,找不到适合的工作。
在这里当个门卫,每天无非就是在学校巡逻、检查出入人员的证件,工作轻松之余,也算是给他们一个归宿吧。
只是说这份工作不见得有多么有趣。
尤其是在这种初夏的夜晚站岗。
虽说是稀疏平常的例行公事,但肩上枪带深深勒入肉中的感觉的确是不怎么好受,注意力也早已耗尽。
如果不是因为玩德州扑克输给了同事,想必如今在值班呼呼大睡、雷打不动的人就是自己了吧。
怀着半是无奈半是自嘲的心情,岛崎浩二点了一支烟,试图籍此驱散疲劳。
但事实上,令他打起十二分精神的,并不是香烟,而是另一样“事物”。
按理来说,眼下已过宿舍门禁时间,不可能还有学生敢在校门口附近乱晃。
岛崎浩二也不认为这个步步逼近的人影是自己的幻觉。
难不成是……老师吗?
一年之中,总会碰上这么一两个家里遇到急事、需要临时赶回去的教职工。
虽说紧绷如弓弦的神经得以放松下来些许,不过出于职业习惯,他还是打开了手中89式突击步枪的保险以防不测。
他一边拍打着因接触不良而常常罢工的手电筒,一边谨慎地靠近人影。
就在手电筒突然亮了起来的同时,人影停下脚步。
彼此相距十米左右。
在灯光的照射下,很容易让人认清这位深夜造访此地的不速之客,其实是一名少女。
一头如黑缎般的长发,被简单扎成一束马尾;
粉嫩的脸庞,仍带有些许稚气;
明明已是初夏时节,不知为何脖颈上却披着厚实的红色围巾。
简直会让人以为是夜之精灵披上人类的衣裳。
置身于暗夜的黑发少女,姿态过于苍白,就像是随时会融化在空气之中一样。
仿若幽灵般的存在。这个形容再贴切不过。
不论如何,她身上的校服,毫无疑问是学生的象征。
最重要的是,岛崎浩二认识这个女生。
作为一所准军事化院校,圣瓦尔基里学园的请假制度是出了名的严格。
至少在岛崎浩二这个老员工的记忆中,除S班的菁英分子以外,在这三年校园时光中请假成功者似乎寥寥无几。
换言之,能看到有学生向自己展示假条、请求放行,本来就是一件稀罕事,印象怎么可能会不深刻?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女生貌似也不是S班的学生啊?那么她又是何德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连续两次请假成功?
话虽如此,但如果她手里真的有假条的话,岛崎浩二也拦着人家不放。
然而,下一刻映入他视野中的,却并非对方呈递上来的假条,而是……“独裁者”。
特种作战手枪“独裁者”(Dictator)——使用0.44英寸马格南弹及新型15mm榴弹,自带全息瞄准镜,内置微型人工智能“Ares”与DNA指纹认证系统,拥有消音、穿甲、速射、爆破、白磷燃烧弹等射击模式,是远东圣瓦尔基里学园最先进的单兵作战武器之一。
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地出现在她的手上?
还有她另一只手上提着的巨大旅行袋……即使没有刻意去关注,岛崎浩二也能一眼认出那些暴露在外的长枪短炮。
与此同时,身上的对讲机变得躁动起来。
“全体教师警备员注意、全体教师警备员注意,第一食堂、体育馆发生火灾!装备科军械库遭遇不明人士袭击,值班教师遇袭受伤,大量军火被劫走,如发现犯罪嫌疑人,请在第一时间联系教师警备队!再重复一遍——”
意识到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女是何方神圣以后,久违的恐惧如同铜墙铁壁般向岛崎浩二压了过去。
他的头脑十分清醒。
无论之前自己创造出多少纵横沙场的“神话”,一旦与树不子为敌,都会变成“笑话”。
哪怕相距十米,岛崎浩二都能嗅到对方身上散发的血腥味,简直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又一把将他扔回那个该死的虾夷战线一样。
他不止一次与死神擦身而过。
在众多同袍之中,他自认没有谁比他更熟悉死亡的气息。
可从未有一次这么浓烈。
虽是如此浓烈,但从无数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岛崎浩二又隐隐感受到,对方并不享受这种高高在上的蹂躏感。
少女更像一匹正在追逐猎物的猎犬。
很不凑巧的是,自己刚好挡住她的去路。
只要在她把自己当成猎物之前后退一步,想必她就不会马上扑过来咬断自己的喉咙了吧。
“门卫先生,都这么晚了,为什么还不去睡觉呢?”
要说岛崎浩二刚才的推论有什么谬误的话,恐怕就是他低估了少女的速度吧。
她的动作之迅速,远在猎犬之上,早已超出肉眼可以观察的范围,甚至达到了无视时空限制的领域。
少女的身影消失了。
几乎在同一瞬间,来自下巴的沉重一击,将岛崎浩二的身体与意识一并击倒。
……
殴打一个普通人……哪怕是全副武装的职业军人,都未能给秦羽遥多少成就感。
倒不如说,这种压倒性胜利,反叫她感到有些于心不忍。
可事已至此,再来同情对方,终究是伪善者所为。
更何况,秦羽遥已经没有怜悯他人的时间。
哪怕是一分一秒,对现在的她而言,都弥足珍贵。
每耽误一分一秒,就意味着易天枢必须在险象环生的绝境中多呆上一分一秒。
可本应立即迈开的脚步,却迟迟没有行动。
不。
与其说是“没有迈开脚步”,还不如说是“不能迈开脚步”。
毕竟,樱井有珠已经不动如山地站在她的面前,恰似夜幕笼罩之下的一尊仁王神像。
况且,她还是有备而来的——
脖子上的“雷锭”不见踪影。
除了那把从不离身的白鞘太刀以外,另一把漆黑的太刀——45式近战格斗长刀直直插在地面上。
这一幕,不禁让人联想起两人过去约定私斗的光景。
“我刚才还在想,关底boss也差不多是时候现身了吧?”
秦羽遥笑了起来。
但比起过往那张富有侵略性的轻薄笑脸,这一回的笑容却犹如肥皂泡沫般脆弱,仿佛一不留神,就会破溃、幻灭。
或许是今天的秦羽遥与平常的她反差太大的缘故,有珠不禁迷茫了片刻,不晓得该如何回应她的笑容。
然而,她不会忘记自己站在这里的原因。
“为什么要干这种事。”
有珠话中所指的东西,秦羽遥心知肚明。
不分青红皂白地袭击装备科值班教师;
雷厉风行地将军械库洗劫一空;
四处纵火以达到声东击西的目的;
还要将暴力施加于毫无还手之力的常人身上。
无论哪项,在这个坚守“守序善良”阵营一百年不动摇的“Saber”看来,自己肯定是不可理喻的“Berserker”吧。
即使的的确确有莫大的苦衷,这一切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可如实告知有珠,自己的话,她又会相信几成呢?
与其在这种问题上浪费时间,还不如继续扮演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大反派”来得痛快。
“什么为什么?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啊~”
此刻,秦羽遥又变回有珠最初遇到的那个飞扬跋扈、胆大妄为、目中无人的“黑心女”了。
“啊~差点忘了告诉你~在跟现在这个中二病小鬼饲主玩什么白痴到极点的‘纯情主人俏女仆游戏’之前,我可是救世军南美支部的骨干分子~不过,以你可怜的智商,估计是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吧~所以我就大发慈悲地换种说法好了——”
“我跟光复运动的各位可是相亲相爱的兄弟姐妹哦~换句话来说,我就是个不折不扣、如假包换的恐怖分子~仅仅是因为曾经受过那个臭小鬼老妈的恩惠,所以才暂时给他们家做牛做马罢了……”
“不过好在那个臭小鬼突然‘人间蒸发’了~搞不好已经被巴萨耶夫大卸八块,那么我的报恩当然也就到此为止了~为庆祝我终于可以从这个天真得令人作呕的‘校园过家家’毕业,不干点杀人放火的勾当助兴,怎么体现得了我的‘职业操守’?”
很显然,这是秦羽遥的激将法。
即使这种办法明显得不能再明显、老套得不能再老套,但对涉世未深的有珠来说,却是效果拔群。
要证明这一点,没什么比得上被她紧紧握住、发出咯吱响声的刀柄。
这样一来,有珠势必会对她彻底死心吧。
强行挽留这样的危险人物,等同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所以接下来,只要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她眼前就好了。
然而,这个命题成立的前提是“樱井有珠保持沉默的话”。
“……骗人。”
纵然机关算尽,秦羽遥却唯独是忽略了有珠的直觉。
被人激怒是事实,紧握刀柄也是事实,但有珠始终不认为这是对方的真心话。
该说是“共鸣”还是怎么回事,秦羽遥的反应令她回想起幼时的某段经历——
在某天外出时,有珠不慎被野兽咬伤,为避免被“恶鬼”责骂,她选择隐瞒伤情。
明明都疼得快要哭出来了,嘴上还是死咬着“我没事”这句话不放。
正是在这种时刻,表现得越正常,才越不正常。
她,只是在扮演那个飞扬跋扈、胆大妄为、目中无人的“黑心女”而已。
因此——
“你在骗人。”
从做出“张皇失措地将脸别到一边去,避免与有珠产生视线上的交流”这个选择的一刻起,秦羽遥就明白,自己的计划宣告失败。
但她拒绝承认失败。
因为在这里认输,就意味着她为拯救易天枢而做出的一切努力全部付诸于东流。
“我是不是在骗人,你去问赛亚人不就知道了嘛?好了,我的时间很紧,没兴趣继续陪你在这里喝西北风,好歹同学一场,如果没有就算是杀了我也要阻止我的觉悟的话,就给我让开。”
只要像“平常”一样,摆出一副“我懒得理你”的表情就好了。
“我知道你想要干什么——”
可面对有珠看穿一切的双眸,即便是令人火大得不得了,恨不得马上跳起来反驳,但像是“哈?你又在说什么蠢话”这样的反驳,未免太过苍白无力。
结果,秦羽遥终究是丧失了阻止有珠把话继续说下去的机会。
“你还想着去救他,对不对。”
真相大白的一瞬间,秦羽遥的“面具”粉碎得一塌糊涂。
第一反应,是“惊讶”。
她惊讶于自以为天衣无缝的精湛演技,居然被班上距离“察言观色”一词最远的少女给当场拆穿。
表情不禁为之凝固,仿佛是故障的机器般。
沉默良久,秦羽遥的唇间才逸出一声叹息:
“皇帝的新装吗……”
真够丢脸的。
她姑且还在笑,可这个笑容透出的情感,恐怕并非那种“哎呀呀被识破”的无奈或说“没想到你居然能看穿”的不甘……而是“豁出一切”的笑容。
在有珠看来,格外的刺眼。
“是赛亚人告诉你的吧?”
有珠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但她微微下垂的视线却让答案不言而喻。
再者,秦羽遥也想不出眼前这个就连水龙头为何物都尚未搞清的少女会有其他情报来源。
虽说精心编织的谎言被有珠粉碎,这却并不足以成为秦羽遥停下脚步的理由。
一时间,她又拿出了那个飞扬跋扈、胆大妄为、目中无人的“黑心女皮套”。
“这都怪他们不好哦,明明出了这么大的事故,不将事实公之于众,反而千方百计地试图掩盖真相,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直到眼见‘纸包不住火’的时候才被迫有所行动……该说真不愧是‘肮脏的大人’吗?放着正事不干,尽会搞些偷鸡摸狗的下三滥勾当,说什么已经与江户政府达成协议,防卫军的反恐部队很快就会采取行动……无非就是想拖延时间而已,真要等待那群官老爷出动,人质早就被巴萨耶夫送去另一个世界了……是我有眼无珠,居然选择相信这么一群家伙。”
秦羽遥心想,能把“恶人先先告状”做到这个份上,也没谁了吧。
然而,传入她耳中的,却是——
“短发女……他们也有难处。”
并非一言不合就铺天盖地而来的“大张挞伐”,有珠甚至连一点动手的意思都没有。
她希望的……似乎是坐下来好好谈谈的“晓之以理”。
尽管遣词造句方面仍然相当生涩,但的的确确是让秦羽遥微微吃了一惊。
“呵,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通情达理了呢~”
这个问题,秦羽遥问得异常开朗。
但在这种情况下,这种开朗却是充满挑衅意味的潜台词: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没必要在这里浪费口舌。”
更何况,在秦羽遥眼中,有珠根本称不上是一个合格的“谈判专家”,就别说期待其凭借三言两语令她改变主意。
无论怎么样的金玉良言,本身都是苍白无力的。
当有人愿意倾听时,它才充满力量。
所以在秦羽遥的决意面前……也许插在地上那把剑,比起有珠的话语,更有说服力。
不知为何,她却放弃诉诸武力。
不懂得其他劝说方式的她,只得窘迫地皱起眉头,环抱双臂。
“这是不对的……”
秦羽遥看着有珠,又笑了。
就像是一个疲惫已极的大人,看着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露出微笑。
“你说得没错,是我不对——”
还以为自己最后的一点努力终于奏效了,有珠猛地抬起头来。
只可惜,秦羽遥的话却打破她的幻想。
“倒不如说,从战场见习组队开始,我就应该更加坚持自我一点,无论少爷把话说得再怎么难听,都应该不顾一切地死皮赖脸倒贴上去……”
然而,她却没有这么做,只是像是一条丧家之犬般痛哭流涕、逃之夭夭。
自尊也好、面子也罢,这一切皆以“易天枢平安无事”为前提而存在。
如果连这个大前提都消失了,死拽着这些东西又有什么意义?
“这么一来,就算是见习部队遭到巴萨耶夫的袭击,只要我在少爷身边,他也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秦羽遥说话语气之确定,近乎于狂信,叫有珠不知如何招架。
接着,她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露出宛如要掩饰一切感情似的苦笑。
“事已至此,我也不打算向谁追究些什么,但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一回是我疏忽大意了,导致少爷身陷险境,如果不好好负起责任,把少爷救出来的话,就未免太说不过去了……你说的‘难处’,我理解,毕竟所谓的‘真相’总是残酷的,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所以说这次也麻烦你来理解一下我的‘难处’。”
在极其有限的时间内、毫无头绪的前提下,就是在蓝区找一个大活人,都未必是一件多么轻松的活儿,更遑论要在相模灰区这个“法外之地”找一个生死不明的黄毛小鬼。
自然不可能指望随随便便在路灯上贴张寻人启事就万事大吉了
因此,秦羽遥所采取的,是更为极端的手段
好听一点的说法是“游走于法律的边缘”。
她很清楚在这种非常时期,蓝区内哪类人群还敢跟以巴萨耶夫为首的光复运动眉来眼去。
她也很清楚这类人群与巴萨耶夫之间有什么不见得光的勾当。
她更清楚如何在尽量短的时间内撬开这类人群的嘴巴。
立正抓领、面墙站立、拳打脚踢、裸体羞辱、溺水试验、狗笼禁闭、零度水浴、剥夺睡眠——以“让受审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为目标的办法要多少有多少,总能找到一两种彻底击溃其意志的办法。
如果说是一个普通人施加于另一个普通人身上,他必将招来警方的追缉与法律的制裁;
如果说是一个树不子施加于另一个普通人身上,他招来的,却是比警察更加麻烦的角色。
树不子犯罪调查科。
虽然名义上隶属于警察部队,但其中的搜查官无一例外是历经无数修罗场锻炼的“特务”。
更棘手的是,在如何对付同类这个问题上,他们往往都拥有一般部队无法比拟的丰富经验。
早在游击队时期,秦羽遥就领教到这群条子有多难缠。
即便时过境迁,他们的身手也不见得会退步。
另一方面,身为远东圣瓦尔基里学园的在读生,要是在外界犯事……风纪委员会倒还好说,可一旦要面对教师警备队的追捕,尤其是蒋绫罗这种狠角色,所谓的“胜算”恐怕在动手之前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抛开以上这些不说,现在光是应付全力以赴的樱井有珠,就已经足够让人头疼的了。
“我明白了。”
虽说如此,有珠真正明白的,却是“劝说无用”这个事实。
如今,无论怎样的至理名言,秦羽遥都不可能听得进去了。
除了“易天枢”以外,她什么都看不到。
光想靠怀柔手段就令她回心转意,简直是无稽之谈。
如果不是受人所托,有珠本来也不会多管这种不符合自己性格的闲事。
毕竟在最初的一战,她就已经隐约触摸到秦羽遥的本质——
为保护易天枢,她能不择手段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为达成目标,无论要聆听多少人的哀嚎、沾上多少人的鲜血、手刃多少人的性命,对她来说,都是不值一提的琐事。
哪怕是要她押上自己的性命,她都连眼睛不会眨一下。
就像是事到如今还沉溺于仇恨中不能自拔、夜夜梦中向漆黑剑士挥剑的自己一样……不可救药。
正因如此,有珠才知晓该如何对付“另一个自己”。
“无论如何,你都要走出这个校门吗。”
秦羽遥微微颔首。
“无论如何,你都要继续做这种事情吗。”
秦羽遥微微颔首。
“无论如何……你都一定要救他吗。”
秦羽遥微微颔首。
“明白的话,就让开吧。”
由始至终,秦羽遥都不曾移开视线。
既然心意已决,就没必要再多说什么了。
有珠不知道什么叫“冥冥中自有定数”,但上一回胜负未决的死战确实是由于彼此之间的因缘而延续至今。
“那就先打倒我再说。”
暴力不能解决问题。
然而,这却是有珠认识范围内自己最为擅长且唯一能阻止秦羽遥的方法。
作为回应——
“在少年漫画里,说出这种话的角色,多半会成为主角的伙伴的哦?”
在印象中曾一度将她打得落花流水的黑发少女,仅仅是微微一笑,随手就将装满枪支弹药的旅行袋扔到一边,连之前紧握的手枪都被一并抛弃。
“……”
秦羽遥这番举动,与其说是在有珠意料范围之外,还不如说她完全无法理解这种做法。
对有珠而言,佩刀即武士的生命。
历史上因丢失佩刀而羞愧自裁的武士,比比皆是。
大敌当前,秦羽遥却毫不犹豫地将武器弃之不顾,无异于自杀宣言。
难道说……这是什么陷阱吗?
至今为止,有珠还依然记得在之前那场私斗中自己受到的各种“热情招待”。
当然,如果真的能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话,倒也不是坏事……可秦羽遥浑身上下,没有发出一丝一毫屈服的意味。
那么,她之所以这么做的原因是——
“为什么不拿起武器。”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因为我不想跟你打啊~”
眼见秦羽遥一脸理所当然地耸耸肩膀,反叫有珠以为自己刚才问了什么奇怪的问题。
虽有一瞬间的无所适从,但很快,她又回归到“白发鬼姬”这个令人不寒而栗的角色。
“快拿起武器。”
与之相搭配的,是毫无感情起伏的语调。
比起命令,更像是威胁。
秦羽遥不禁心想,自己要是普通人的话,在此等威压之下,恐怕早已服服帖帖地捡起武器,听候发落。
一旦这么做了,才是正中有珠的下怀。
“怎么?堂堂公主殿下就这么害怕赤手空拳的庶民吗?还是说……你无法对手无寸铁的丧家之犬下手?”
有珠在一瞬间,真的是短短的一瞬间,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对啊。
明明在开学之初,她还能毫不留情地对易天枢“切舍御免”。
如今对手近在咫尺,她却迟迟没能拔刀相向,仿佛有什么东西束缚着刀鞘,故意让她出丑。
更麻烦的是,这种不可名状之物,似乎并不是刀刃能够切断的。
“抑或说,你其实根本不想阻止我……你也想救他,对不对?”
面对步步逼近的秦羽遥,有珠不自觉地往后退去,唯恐对方触碰她一样。
问题是……两手空空的秦羽遥,不再是什么危险人物,更不是令人厌恶的异性。
虽然有珠能隐约察觉得到自己在害怕什么,但浮现于脑海之中,却是易天枢的脸庞——
初次相遇的不打不相识;
猎人小屋中度过的时光;
一起通关游戏收获的喜悦;
在枪林弹雨中的并肩作战。
最后是……宣告恩断义绝之后的莫名苦闷。
一开始还以为是对人生第一个弟子的不舍,但事实上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那是一种她不曾有过的心情。
明明是如此的讨厌男人。
但对有珠而言,易天枢似乎和别的男人不太一样。
即使被他触碰,也不会像是平常那样暴跳如雷。
一想到他不在自己身边,就会莫名的心烦意乱,精神完全集中不起来。
再这么下去,肯定会影响到个人修行的。
真要是再遇上漆黑剑士,到时候别说要报仇雪恨了,涣散如斯,自己在对方眼中只有沦为笑柄的份。
因此,才有必要找出症结所在。
曾经想过找人商量,可终究找不到适合的对象——
从一开始,有珠就本能性地把秦羽遥排除在外。
至于雾岛琉璃,一与自己碰面,她就会莫名其妙地瑟瑟发抖。
以宿敌自居的三姐妹……连名字都不大记得清的杂鱼,当然也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结果,她只能独自一人死钻牛角尖,无论怎么努力,都只能得出“原因在易天枢身上”这种笼统的结论。
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易天枢能亲口告诉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种正体不明的焦躁,才是有珠真正恐惧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