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娅觉得自己可以收回前言了。
被夜幕笼罩的底特律之混乱,远超她的意料。
路上遇到的人,十有八九都是黑帮成员——
或是为展示“这是我的地盘”而在大街上四处游荡;
或是伫立在大楼阴影的一角进行着不为人知的肮脏交易;
或是将被殴打至半死的敌方成员拖到公共厕所里处决;
或是以全副武装的姿态坐在某栋飘出刺激性化学气味的公寓面前;
或是开着改装跑车听着近乎于噪音的黑人嘻哈一路鸣枪一路狂飙;
不管如何,唯有一个原则,是米娅和玛利亚必须遵守的——
永远不要跟除艾达以外的人发生视线交流。
即便如此,一路上仍不乏有人向三人投去异常轻佻的口哨声与虎视眈眈的目光。
从前去艾芙琳家所在的社区进行慈善活动时,米娅也有过类似的困扰经历,不过每当这种时候,特洛伊总会一马当先地挡在她面前。
她从未设想过艾达这种瘦小的女生也会像是特洛伊一样替自己遮风挡雨。
正当米娅诧异于她是怎么做到的,艾达脸上浮现出颇为无奈的艰涩笑意。
“因为修道院是这附近一带帮派分子公认的‘中立地带’,按照这么多年以来约定俗成的规矩,谁都不能对修道院下手,毕竟哪天发生火拼,有谁不幸挂彩、要取子弹的,不可能送去正规医院,基本只能往修道院这边送,但嬷嬷们的年纪太大了,眼神不好,而我又正好有从事医疗兵的经验,一回生二回熟,跟这附近管事的有过几次接触后,大家也算是熟人了……”
怪不得这帮家伙只敢吹吹口哨……
说白了,就是这附近一带黑帮成员的小命都攥在艾达手里,谁又敢在掌管自己生死大权的少女面前继续胡作非为呢?
不过——
“教堂大门上的弹孔……又是怎么回事?”
“是海地帮干的好事。”
艾达停顿了一下,或许是觉得没必要将作为局外人的米娅卷入底特律地下世界的血腥斗争之中,可最终……她还是选择继续说下去:
“他们是从路易斯安那州那边过来的黑人帮派,清一色都是海地移民,其中不少人有参军经验,依靠低廉的毒品价格在底特律站稳了脚跟,也因此触犯到同为毒品供应商的阿尔巴尼亚人的利益,结果这两帮人就打了起来……在上一次火拼中,有一个阿尔巴尼亚人的干部受伤了,送到修道院治疗,海地人就在深夜里用硫酸把修道院的门锁给腐蚀了,偷偷摸了进来,打算斩草除根,好在我发现的及时,才把这帮老鼠给赶走了,作为警告,他们临走前用自动步枪往修道院的大门上打了一整梭子弹。”
“原来如此……”
“我们现在要去的,就是海地人和阿尔巴尼亚人经常发生火拼的街区。”
“你的意思是……特洛伊也在那里?”
艾达没有回答,看了一眼悬挂在头顶上的路牌,说:
“我们到目的地了。”
她没有继续往前迈开脚步,而是以路边的金属垃圾箱为掩体,探出脑袋,窥伺街上的情况。
然后,她才转过头来,正对米娅,一脸凝重地低语道:
“兰德里同学,你得向我保证……等一下无论你看到什么东西,在未经我允许的情况下,都不能擅自离开我身边。”
“为什么……”
艾达这一套说辞,令米娅暗暗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你没必要问为什么,你只要按照我所说的去做就是了,如果办不到的话,我们现在就离开这里。”
“你确定……特洛伊今晚会出现?”
“我不能保证他百分之百会出现,但今晚阿尔巴尼亚人跟海地人准备在这里交换人质,如无意外的话,他应该会在场……所以说,Yes or no?”
看来事态非比寻常,否则艾达也不会用如此严肃的口吻逼迫自己给出答案。
事到如今——
“我明白了……我保证等一下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离开你的身边……”
为能尽快与心上人相会,米娅只能选择遵命行事。
如此一来,艾达才愿意腾出一角让她得以目睹街上发生的一切——
夜幕森森。
在心象力的作用下,对视觉得到强化的米娅而言,眼前的光景依然如身处白昼般清晰。
站在街道右侧凯迪拉克轿车面前的、身着运动服的东欧人,想必是阿尔巴尼亚帮的成员,每个人手上都持有AK突击步枪或MAC-10冲锋枪一类的自动火器。
同侧建筑物顶层也有人影闪动,看来是布置了狙击手以防万一。
虽然不太清楚这两帮人之间的矛盾有多么深重,但从阿尔巴尼亚人这边严阵以待的情况推断,海地人派出的代表,必然不会是什么易与之辈。
米娅这么考虑的时候,两个人影从对侧的小巷中步出。
其中一个人身着破旧的大衣,面目被兜帽所掩盖,就像是癫痫病人般不停抽动着,连走路都是踉踉跄跄、随时会跌倒的样子。
而另一个人则呈现出被五花大绑的模样,嘴巴被胶布死死封住,就像是被狗一样被前者当作挡箭牌使唤。
一见海地帮派出这么一个歪瓜裂枣充当代表,引得阿尔巴尼亚人哄堂大笑。
可他们的笑声,却随着这个歪瓜裂枣从口袋中掏出某样东西戛然而止。
是一枚拔除了保险的手榴弹。
这也就意味着倘若阿尔巴尼亚人这边有什么小动作,海地帮的代表要是因此受伤的话,手榴弹就会立即脱手而出,带着人质同归于尽。
这么一来,任由阿尔巴尼亚人武装到牙齿,也不能把眼前这个男子怎么样,唯有老老实实进行交易。
只见一个看似头目的东欧男人扬了扬下巴,一旁的手下就心领神会地从凯迪拉克的车尾箱里把同样是五花大绑的人质拉了出来,割断了他双脚上的塑料扎带。
双方手上的人质向彼此步步靠近。
话虽如此,海地帮这边势单力薄,既然艾达已经明确表示两派之间的关系形同水火,很难保证阿尔巴尼亚人不会仗势欺人秋后算账。
至少……从他们悄悄将突击步枪的保险打开这个小动作来看,米娅就已经嗅到危险的气息。
就在双方人质擦身而过之际——
战争,打响了。
阿尔巴尼亚人举起步枪扫射。
相对应的,“海地人”这边则毫不犹豫地顶着枪林弹雨将手榴弹扔向作为敌方掩体的凯迪拉克轿车。
见状,手持突击步枪的东欧男人们立马四处逃窜。
可发生爆炸的,却并不是轿车,而是——
轰!
这一声雷鸣般的巨响来自跑到阿尔巴尼亚人这边的人质身上。
混杂着血肉、脏器、碎骨的烈风与破片,犹如死神的镰刀般,瞬间将保护人质的五名黑帮成员放倒在地。
完全没料到人质会沦为人肉炸弹的狙击手不禁愣了一下。
就是这短暂的迟疑,叫他成为了海地人的“枪下鬼”。
一把MP5K冲锋枪从海地人宽大的袖口中探了出来。
从枪口喷射而出的,并非米娅想象中可以与“浪费子弹”画上等号的“盲目扫射”,而是干净利落的“三点射”,正中屋顶上狙击手的眉心。
阿尔巴尼亚人精心设计的火力点就这么轻而易举被拔掉了。
敌人还在为这场意料之外的爆炸而感到震惊不已的片刻,海地人趁胜追击。
恰如夜行的两足猛兽般往干部模样的男人扑去,将手中冲锋枪化为战锤砸向头目的鼻梁,叫他踉跄倒地。
身旁的护卫还没来得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刚转过头去看自己顶头上司,海地人却已经将枪口对准了他,扣下扳机。
凛冽的弹雨瞬间削去他的半个脑袋,如同烂泥般倒在地上。
比起这位死得不明不白的倒霉鬼,另一名护卫的反应显然快得多。
只可惜,他刚想抬起步枪反击,海地人的冲锋枪就顶着他的持枪手前。
一阵短促而清脆的枪声响起,这名护卫的胸口就多出了几个血洞,一声不吭地一头栽到地上。
从他引爆人质身上的炸弹到凭借冲锋枪短点射干掉狙击手,再到将最后一名护卫赶尽杀绝,整个过程不过5秒。
米娅全部看到了。
一般的帮派成员……不,就是退伍军人,都不大可能会有这种身手。
更重要的是,这种反应速度、这种射击技巧、这种战术思维……对米娅来说,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熟悉。
终于,她意识到“海地人”的真实身份:
“小伊……”
身体不由自主地行动起来。
要不是艾达及时制止,米娅很可能已经跑出掩体。
“为、为什么要阻止我?!”
“兰德里同学,你刚才答应过我什么?”
“但是……小伊他就在那里……我——”
“兰德里同学,你刚才答应过我什么!”
在艾达接连两声反问下,一度被情感冲昏的头脑才变得稍微清醒一点。
然而——
“糟糕,刚才说话太大声了……”
米娅过激的表现,却招来了“猎犬”的侧目——
他一边拖着满头是血的阿尔巴尼亚帮头目一边举着冲锋枪向三人所在的垃圾箱走来。
考虑他精神状态极不稳定,无法预知接下来如果与米娅相见,他会有什么反应,艾达甚至不得不再度拿出手枪以求自卫。
就在海地人距离三人仅有一步之遥的地方,随着一声尖锐的喇叭声响起,他的注意力才被成功转移到慢悠悠驶入战场的敞篷跑车上。
坐在上面的,是嘻哈歌手打扮的四个黑人男子。
他们挥一挥手,海地人就像是忠诚的牧羊犬般拉着自己的猎物连爬带滚地向主人邀功。
“我……我……帮……你……抓……到……他了……”
含糊不清的话语,从兜帽底下流出。
也许是海地人自己都觉得说话太过费劲,干脆跪下来,一边焦急地发出怪叫一边用脑袋撞着车门。
“把……药……给……我……给……我……药……”
“妈的,你这条白皮疯狗,别把老子的车撞坏了!”
一声痛骂过后,随之而来的,一记重重砸在海地人背上的枪托。
与之前杀人不眨眼的猎犬形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此刻,无论坐在车上的这帮家伙怎么嘲笑、侮蔑、殴打他,他都只是一味默默地忍耐,竭尽全力地伸出双手向四人索求什么。
好不容易等到四人尽兴,扛着阿尔巴尼亚帮的头目上车,才往被打得头破血流的海地人身边扔了一支注射器。
“整天就知道嗑药,再这么磕下去,小心磕死了都没人帮你这条疯狗收尸啊!”
四人一边大笑不止一边驾驶着跑车扬长而去。
就像是将眼前的注射器视为自己的生命般,海地人紧紧将针筒攥在手里。
如同他之前的出场方式一样,又带着遍体鳞伤的身体,踉踉跄跄地……在小巷的阴影之中匿去身影。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米娅,不禁潸然泪下,泣不成声。
“为什么……他会变成……这个样子?”
艾达还是没有回答。
“我们继续走吧。”
米娅却能读明白她的潜台词:
只要继续跟她走下去,自己就能明白特洛伊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
一路尾随,在脚步停下的一瞬间,米娅恍然大悟。
如今呈现在她眼前的,是一所废弃的学校,竟与埃德蒙顿的临时营地有几分相似。
过去的记忆犹恰如胶片电影般在她脑海中反复回放——
刚刚进驻埃德蒙顿的意气风发;
第一次击退宁恩攻势的欢呼雀跃;
自前线凯旋而归的兴奋难耐;
难民们发自内心的满堂喝彩;
天灾人祸所带来的饥寒交迫;
学生们日渐强烈的载道怨声;
达米恩·威廉姆斯引发的萧墙之祸;
最后……她与特洛伊一同咽下了“众叛亲离”的苦果。
然而,结局却有所不同。
在玛利亚的帮助下,米娅得以逃出生天,重获新生;
唯独是特洛伊……永远被留在那所学校中。
哪怕正如艾达所说的一样,他已经不是以前的他了,镌刻于灵魂之上的记忆却让他重新回到了那里。
连逐个房间排查的必要都没有,只要顺着间歇性的痛苦哀嚎寻觅,很快就能找到特洛伊的栖身之处。
越接近记忆中“最后的课室”,遗弃在地面上的空针筒、空酒瓶就越多……难以想象这些是一个人使用的份量。
最终,在教学楼二层的某间教室,米娅如愿以偿地见到了心上人——
就像是负伤的野兽般,脸上缠满肮脏绷带的少年满地打滚。
时而用枪托猛砸自己的脑袋;
时而自残似的一头撞向墙壁;
时而毫无节制地往嘴里猛灌烈酒;
时而在堆积如山的针头中寻找注射器;
却终究不得……他只能继续在地上挣扎着,发出不成语调的惨叫。
视线每在他身上停留一秒,米娅感觉心脏就像是被人狠狠地刺了一刀,渐渐裂开,从模糊的双眼中涌出滚烫的血泪。
想要伸出双手,抚慰至爱之人狂乱的灵魂……
到头来,她还是什么都没抓到。
“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想带你见会长的原因……”
伫立一旁的少女也早已泪眼模糊。
“现在回过头来看,我当初就不应该把他带回来……也许,让他在埃德蒙顿好好安息,这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仿佛是为平稳心绪般,艾达叹了口气,望向空无一物的天花板。
“按医生的说法,就是会长中枪后,子弹从右眼穿了进去,严重破坏了他脸部的骨骼,造成了不可逆转的毁容,但所幸没有伤及大脑维系生命活动的功能区域,可以说会长是万中无一的‘幸运儿’……所以我还能以冒名顶替的方式把他及时送到后方野战医院救治。”
“冒名……顶替?”
“我之前的男朋友,是被威廉姆斯用手榴弹炸成重伤的风纪委员……他是在副会长发动哗变那天断气的,拜此所赐,我找到了带着会长搭上最后一班离开埃德蒙顿的直升机的机会。”
“但是……这样不会暴露身份吗?”
“我男朋友是在树不子育成机构长大的孤儿,性格又比较孤僻,除了我以外,他也没别的亲朋好友……”
换言之,只要艾达不说出真相,谁都搞不清楚被送进手术室面目全非的伤者究竟是她的男朋友,还是特洛伊。
“但很不幸的是,子弹的部分弹片留在了他的大脑中,压迫着他的神经,造成剧烈的头痛,非要用吗啡一类的强效镇痛剂才能压得下来……”
“难道……就没有办法取出来吗?”
如果是玛利亚的话……说不定会有什么办法。
据米娅所知,成功逆转树不子败坏过程这项研究,放眼全世界,都没有学者敢说自己得到了什么喜人的成果。
玛利亚却做到。
可是——
“这就有点强人所难了。”
在米娅眼中无所不能的修女,难得流露出苍白的苦笑。
“众所周知,人类大脑不比心脏、肝脏一类的器官,只要配型成功就能进行替代移植。大脑是一个相当精密的结构,就像是已经排列完毕的多米诺骨牌一样,牵一发而动全身,时至今日,世界上都没有一位学者敢说自己已经把大脑研究透彻了,说不好听点,人类对大脑的了解,可能还不如对宇宙的了解来得深入……退一步说,哪怕真的有什么办法能令受到损伤的大脑恢复如初,谁又能保证他就是你所认识的那个‘特洛伊·亚当斯’?”
估计是完全没料到玛利亚的医学知识会如此渊博,艾达多少有点吃惊。
当然,她的诧异,还有一部分来自于主诊医生的判断与玛利亚的说法高度一致。
“当时医生也说了,哪怕是当代最顶尖的脑外科医生帮会长动手术,都不敢保证他一定就能顺利熬过来……而且就算把弹片取出来,他也很可能会变成‘植物人’,与其如此……还不如保守治疗。”
所谓的“保守治疗”是什么,米娅再清楚不过。
“一开始,光靠口服药物还能压得住头痛,口服止痛药渐渐失效后,就改为针剂,没过多久,会长就对止痛药养成依赖——头越痛,针就打得越多,针打得越多,药效时间就越短,药效时间越短,头就越痛……”
艾达之所以没用“瘾君子”这个字眼,显然是为了顾及米娅的心情。
“我不是没尝试阻止他滥用吗啡,可一不打针……他就会痛得满地打滚,哭得撕心裂肺,求我把吗啡给回他……我实在不忍心看到他这么辛苦,所以就……抱歉,真的很抱歉,如果我当初能更坚决一点的话……会长就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话到伤心处,略微的哽咽变成了以泪洗面。
“可等到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定要阻止会长继续这么堕落下去时,他却突然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我到处去找会长,找了很久……都没能找到,我只好每天等待停尸房给我来电话,如果他们几时告诉我,会长走了,我想,他才真正得到了解脱了……”
唯恐自己的哭声会惊动特洛伊,艾达捂住了嘴巴,不断用手抹去泪水。
但到底……还是徒劳无功。
“可是,他却活着回来了,带着好几个血淋淋的子弹孔……后来,我才知道,他跑去给海地人卖命,以此换取海洛因……后来同样的事情又重演了好几次,他的生命力实在太顽强了,怎么死都死不掉,我只好一边哭个不停一边帮他取出子弹,看他生不如死的样子,我真的很想帮他解脱,但我也很清楚,自己没资格这么干……”
她满怀悲怆的目光重新回到了米娅身上。
“事到如今,我终于明白了,会长之所以一直活到现在,一定是因为他想再见兰德里同学一面……再见你一面,他才愿意瞑目。”
这个,就是名为“特洛伊·亚当斯”的残渣最后的悲愿。
“我……明白了。”
在艾达的带领下,刚往课室门口方向迈开脚步,米娅不慎碰到地上酒瓶。
仅仅是这点动静,却在第一时间被特洛伊的双耳捕抓,不顾三七二十一,抓起台面上的手枪就往课室外面乱打一起。
倘若不是艾达及时将米娅拉回自己身后,她很可能已经中枪倒地。
直到他的手枪再也射不出子弹为止,艾达才敢在六亲不认的特洛伊面前现身。
“会长……还认得我是谁吧?”
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以示友好。
也不知道少年有没有认出艾达是谁,就半爬半摔地冲到她的面前,一手紧紧抱住她的大腿,另一手拼命捶打着脑袋,就像是被父母拒绝购买想要的玩具的孩童般大哭大闹。
“药……把……药……把……药……给……我……米……娅……我……头……好……痛……”
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米娅还没来得及高兴,一盆冷水却浇了下来。
“会长他一直把负责照顾他的我,当成了他最信任的人……也就是你——兰德里同学……每当有什么事要求我的时候,他总会这么叫我……”
“原来如此……”
虽然多少有点失望,但至少证明特洛伊还记得自己。
光是这点,就比什么都值得米娅高兴。
然而——
“啊……啊……啊……艾……芙……琳……莎……拉……坏……人……杀……了……好……多……人……米……娅……快……跑……”
幸亏之前的一阵扫射已经把子弹挥霍殆尽,任凭特洛伊怎么扣下扳机都没关系。
“会长醒来以后,就变成了这个样子——除我以外,无论见到哪个女性,都会把对方当成敌人……”
可以想象,少年对这两个人还存在着多大的恐惧。
哪怕意识已经模糊不清到这种地步。
“没关系的,她不是敌人,她是我的朋友——朋友,明白吗?”
非要像对待孩童般循序诱导,特洛伊对米娅的恐惧才得以减少些许,但还是躲在艾达身后,紧握着手枪不放。
为分散他的注意力,艾达不得不从口袋里取出注射器。
一见到救命稻草,他就二话不说抢了过来,躲到课室的一角。
米娅却赶在特洛伊把针头刺向自己的手臂之前,一把夺过针筒。
“小伊、小伊,不要再打了,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可对特洛伊来说,跪在自己面前的少女,不过是夺食的“野狗”,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夺走自己视为生命的注射器?
因此,他不假思索地扣下了扳机。
本应弹药耗尽的手枪再度喷出火舌——
砰砰砰!
原来,手枪刚才之所以哑火,并非因为打光子弹,而是卡壳。
幸亏米娅闪避及时,方才没有大碍,顶多是被一掠而过的子弹划伤了一侧的脸颊。
这微不足道的伤势,明明忍一忍就过去了,少女却忍不住地落泪。
作痛的,不是伤口,而是心。
“小伊、小伊!还认得我是谁吗?认得的话,就不要再打了!再这么下去你会死的!”
无论米娅如何呐喊,特洛伊都视若无物,猛地将抢回来的注射器往静脉扎去。
慢慢的,恰若狂兽的少年终于恢复了“平静”。
脸色惨败,神情恍惚,目光迷离,活像一具行尸走肉。
尽管如此——
“小伊,你还记得你在埃德蒙顿的时候对我说过什么吗?”
“……”
“你说,等回到奥斯汀以后,你就会向我求婚的……”
“……”
“虽说我们两个谁都没能回到奥斯汀,但我们还是在茫茫人海之中重逢,我想这一定是命运的安排。”
“……”
“你看,我连戒指都准备好了。”
米娅甚至不知道特洛伊到底有没有在听自己讲话。
但拿出戒指的一瞬间,他的的确确把眼球转了过来,傻傻地笑了:
“嘿……嘿……嘿……亮……晶……晶……”
“对呀,亮晶晶的,很漂亮吧?”
“能……换……很……多……药……头……就……不……会……痛……了……”
“没用的……兰德里同学,会长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见到稍微有点价值的东西,都被他拿去换药了。”
艾达一定是不止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所以才会这么苦口婆心地劝解吧。
“我明白……”
事到如今,能令特洛伊重新恢复清醒的,只有“奇迹”。
“奇迹”何时才会降临,米娅不知道。
她能做的,只有把自己想跟特洛伊说的话一吐为快。
“戒指,是属于我们彼此的定情信物,可不能随便拿去卖掉哦。”
说着,米娅为少年戴上戒指,与她左手无名指的戒指相互呼应。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妻子,你就是我的丈夫,我们要相互拥有、相互扶持,无论是好是坏、富裕或贫穷、疾病还是健康都要彼此相爱、珍惜,唯有死亡……不对,就连死亡都无法将我们分开……”
“妻……子……丈……夫……”
就像牙牙学语的孩童般,特洛伊低头喃喃。
“对,我们在今天约定终生,今天是我们的大喜日子,身为丈夫的你,是不是应该跟我说点我什么?”
强颜欢笑,却掩不住簌簌而下的泪花。
“不过,你本来就不是什么浪漫的家伙,我也不求你能对我说什么甜言蜜语……但总得说点什么,不是么?”
“……”
好不容易才有点起色,特洛伊却偏偏在这种时候重归沉默。
他越是呆愣,米娅就越是无法抑制内心的情感奔涌而出。
最终——
“你倒是跟我说话啊!不要一声不吭!你记不记得我是谁!我是米娅·兰德里!我是你的青梅竹马!我是你的未婚妻!既然你选中了我,就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不管啊!”
感情,决堤了。
拽着少年拼命摇晃也好,在他面前放声大哭也罢,他都像是木头人一样靠在墙边,没有丝毫反应。
如果不是感受到迎面而来的微弱鼻息,米娅甚至不能确定特洛伊是不是还活着。
但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正如艾达所说的一样,也许,死亡,对他而言,才是真正的解脱。
终于,到了抉择的时刻。
勃朗宁手枪,被推到米娅面前
只要扣下扳机,特洛伊被病痛折磨得千疮百孔的灵魂就能迎来解放。
又或者说,这具躯体,不过是一个空壳而已,他的灵魂早已被留在了北国的冰天雪地中,随着埃德蒙顿的沦陷而飘散。
那么,现在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
尘归尘,土归土。
米娅接过手枪,顶在了少年的眉心之间。
与决意相反,身心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随时就会发生崩坏。
泪水涌出眼眶,划过脸颊,滴落在满是针头的地面。
“抱歉……真的很抱歉……小伊,我不想再看到你活得这么痛苦了……所以,至少,由我来——”
“米……娅……”
一瞬间。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间,特洛伊空洞的眼神确实恢复了生气。
他巍巍颤颤地抓住了少女持枪的双手,往下挪动,抵在胸口心脏的位置。
“谢谢你……”
唯有米娅才能听到的耳语。
他的声音不再狂暴,也不再呆滞,跟过去他跟自己聊天时一样平静。
仿佛在清醒过来的瞬间,他就接受了这般残酷的命运,不顾残缺的面目,努力为少女挤出一抹微笑。
“救救……孩子们。”
米娅用尽全身力气咬紧牙关,努力想要回以微笑,温热的泪水却抢先一步夺眶而出。
“我明白了……”
在远方传来庆祝伟大国度建立的欢呼与喝彩声中,她弯下了紧贴扳机的食指。
“永别了,我亲爱的十二月党人。”
夜空绽放的绚烂烟火,仿佛是送别英雄的鸣枪。
少年终于合上了暴睁的双眼,如同睡去的孩子般安详。
……
“兰德里同学……”
枪声响起后,米娅就一直抱着少年渐渐失去温度的遗体,一动不动。
“兰德里同学……”
不知道接下去该说点什么。
明明经历了千辛万苦,彼此相爱的两人才有幸破镜重圆。
就是这样童话故事般的展开,却没能迎来童话故事般的大团圆结局。
对至爱之人开枪,以杀死对方的方式来让他得到解脱,这几近等同于邪道的拯救方式,被米娅亲手付诸于实践。
如今,她必然承受着巨大的精神打击,即便是有心为她分忧,艾达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反而害怕自己不慎的发言,会彻底摧毁米娅最后一点赖以为生的精神支柱。
更令艾达感到害怕的是,米娅说不定会因此怨恨她。
到头来,艾达能做的,唯有默默等待。
很快,金发少女那边传来了些许动静。
“多谢你能带我来见他最后一面,艾达同学。”
米娅的声音显得出奇的平静。
就像是终于承认特洛伊·亚当斯已死的事实般,她轻轻将少年的遗体放置在地面上。
“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罢了……”
拿捏了一下措辞,艾达选择了最为保险的答案。
“艾达同学,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如果是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的话。”
“能不能请你帮特洛伊料理一下后事?”
结果,到最后,米娅保持了表里如一的平静。
艾达不晓得将特洛伊的遗骨交到她的手里,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如果从好的方面来说,在经历生离死别后,米娅变得坚强起来,比谁都要坚强,接下来无论她再遇到哪种悲伤,都想必能够克服吧。
如果从坏的方面说……哀莫大于心死,在心上人撒手人寰的瞬间,她的感情随之蒸发殆尽,变成与特洛伊无异的行尸走肉。
所以,在告别之前,有必要好好确认一下。
“那个……兰德里同学,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回奥斯汀一趟。”
“为什么要回去那里?”
哪怕距离埃德蒙顿哗变事件已有半年时间,齐聚奥斯汀的各路鹰犬都没有丝毫懈怠的意思。
看来是认定身为下落不明的罪魁祸首——米娅·兰德里一定会回到这个生她养她的老家。
反而是真正的阴谋家,能悠哉游哉地躲在幕后,嘲笑着这群被自己事先串供的片面之词糊弄得昏头转向的猎犬。
两者的态度之所以形成如此鲜明的对比,无非是因为知道埃德蒙顿真相的人少之又少,知情者无一例外认定被他们所抛弃的学生会会长和书记早已葬身于宁恩的爪牙之下,根本就不担心他们有朝一日会上门寻仇。
那么,各路执法部门十年如一日的谨慎态度,可谓歪打正着。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返回奥斯汀,都不见得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奥斯汀到处都是执法部门和情报部门的眼线。”
“就算这样,我也要回去。”
米娅抬起双眼的瞬间,艾达就明白了她为何如此执着的理由。
艾达不幸言中——
眼前少女正如失控的列车般,朝着“坏”的方向大步前进。
满布血丝的双眸中,除了浑浊的憎恨以外,什么都没剩下。
昔日在战场上英姿飒爽的风貌,荡然无存。
秀丽的金色长发犹如美杜莎的毒蛇般在风中蠕动。
米娅·兰德里……已经完全沦为复仇的傀儡。
“有些事情,我必须做个了断。”
目送着少女渐行渐远的身影,艾达有预感——
在不久后的将来,一场空前的腥风血雨……将席卷整个奥斯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