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7年6月16日。早上8时。
新大陆联邦纽约州罗切斯特市。
梅奥医疗中心。
重新睁开眼的时候，第一时间充盈视野的，是纯白色的天花板。
早晨的阳光从窗外投射进来，落在床头柜装满白百合的花瓶上。
远方还能听到现代大都市才有的喧嚣与嘈杂。
“这里是……”
如此整洁优雅的环境，怎么看都不像是埃德蒙顿的野战医院，反而更符合头脑中高端私立医院的印象。
手腕带上的熟悉英文字母，也在无形中加强了这一印象。
也就是说——
“我……回国了？”
除了难以置信以外，米娅别无他想。
毕竟在她的记忆中，她上一秒都还在沦陷前夕的埃德蒙顿垂死挣扎，只不过是闭上了双眼这么一小会儿而已，自己就莫名其妙地躺在了这张病床上，身上还连接着这么多奇奇怪怪的管子……
刚想伸手去把这些碍事的身外之物统统拔掉——
“我劝你还是乖乖躺在病床上休息为妥哦。”
熟悉的声音从房间的一角传来。
坐在那里的，是一名修女打扮、手捧圣经的年轻女子。
“玛利亚……”
呼唤出这个名字的瞬间，脑海中支离破碎的记忆终于重新衔接起来。
没错，
这个被冠以“世界上最危险的女人”这一恶名的恐怖分子首领，正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就像基督耶稣拯救了濒死的拉撒路一样，是她从化名为“埃德蒙顿”的人间炼狱中将自己给解救出来。
在那种情况下，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已无法知晓。
与此同时，另一段叫米娅痛不欲生的记忆再度复苏——
名为“特洛伊·亚当斯”的少年死了……
没有死在宁恩的围攻之中，却死在挚友的枪口之下。
“不能原谅……绝对不能原谅……”
话虽如此，任由内心的愤怒与仇恨如何翻滚，也无法改变自己只是在逞口舌之快这个事实。
米娅比谁都清楚，只要自己仍旧对“败化”心存恐惧，就什么都做不到。
就连心象力都无法自由使用的自己，跟街上随处可见的18岁女生没有任何区别。
面对同为树不子的复仇对象，自己又能拿他们怎么办？
不甘心。
好不甘心。
可即便是再怎么不甘心，哪怕咬破嘴唇，鲜血淋漓，没有力量作支撑的复仇计划终究是痴人说梦。
“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不过大病初愈，还是不要哭得这么厉害比较好哦~”
事到如今，对米娅而言，玛利亚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你之前问过我……问我想不想复仇，对不对？”
“我倒是觉得这个问题可以缓一缓。”
“为什么……”
难道还有什么事情比向这群叛徒复仇更加重要吗？！
“因为你还不了解自己的立场。”
语毕，玛利亚用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机。
“那么，就让我们来看接下来的影片。”
荧幕中的主持人话音刚落，画面便切换成采访片段。
出现在画面上的，不是别人，正是三个月前接受电视台采访的自己。
“在这起悲剧发生之前，谁都不会想到这名少女居然会是罪魁祸首……”
悲剧？
罪魁祸首？
“根据幸存学生提供的证词，我们可以发现这场树不子哗变事件的源头，最早可以追溯到奥斯汀圣瓦尔基里学园学生会会长特洛伊·亚当斯与书记米娅·兰德里之间的争执。”
争执？
“不对……我从来没跟小伊有过争执……”
不顾米娅的反驳，支持人继续以哀戚的口吻叙述道：
“在联邦试图对埃德蒙顿展开营救计划的前夕，就已经有学生听闻特洛伊·亚当斯与米娅·兰德里之间因‘是否能擅自撤离埃德蒙顿’这个问题产生了巨大的分歧，在营救计划失败后，补给的断绝又导致两人之间的矛盾日益加重，最终在米娅·兰德里的煽动下，对现任学生会长战略方针心存不满的小部分学生发动武装哗变，酿成悲剧——”
“不对……不是这样子的……明明是艾芙琳和莎拉的错！是她们煽动学生哗变的！”
“在与哗变分子的交火过程中，包括奥斯汀圣瓦尔基里学园学生会会长特洛伊·亚当斯在内的35名学生不幸中枪身亡……毋庸置疑，这一起武装哗变事件直接削弱了埃德蒙顿的防守力量，为日后埃德蒙顿的沦陷埋下了祸根。”
“什么叫‘不幸中枪身亡’……谎言！全部是谎言！明明是艾芙琳开的枪！是她杀了特洛伊！如果她没有开枪的话，小伊根本不会死！”
“截至本条新闻发稿时止，奥斯汀警察局新闻发言人表示，将派出本市树不子犯罪调查科成员，联合各执法机构一同就本次事件展开调查，务求在最短时间内将下落不明的主要犯罪嫌疑人米娅·兰德里缉拿归案。而犯罪嫌疑人家属及知名军事国防企业兰德里防务公司新闻发言人均拒绝对此项指控发表评论。”
“不对……我才不是什么犯罪嫌疑人，艾芙琳和莎拉才是！是她们发动的哗变！是她们杀死小伊！为什么不调查她们？！为什么？!”
“受到这一连串的事件影响，各州发起加强对树不子犯罪管控力度——”
砰！
从米娅手中飞出的花瓶，直接命中电视屏幕，发出一声巨响。
闻讯赶来的安保人员，一见到火花四溅的电视机，刚想上前询问发生了什么事，不料被玛利亚出手制止。
仅仅是挥一挥手，这群训练有素的“猎犬”就自动自觉地退下。
“现在你明白自己处于什么立场了吧？”
“不对……我没有跟小伊吵过架……我也没有杀小伊……我什么错都没有……是艾芙琳和莎拉的错……是她们发动哗变……是她们杀了小伊……”
奋力拔下连接在身上的输液器，泪如雨下的少女迷茫地撑起床沿，打算离开房间，向世人揭露埃德蒙顿悲剧的真相。
可刚刚下地，双腿却像完全不听使唤那样相互纠缠在一起，重重地摔倒在地。
“为什么站不起来……为什么……快站起来！快站起来！你是我的腿吧？！既然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无论怎么疯狂地捶打，不争气的双腿依旧纹丝不动。
“你还是乖乖回到床上休息吧……你整整昏迷了半年有余，四肢肌肉已经出现萎缩了，不进行复健运动的话，是不可能站得起来的。”
“那又如何？！难道就放任她们继续在电视上胡说八道吗？！”
“问题是她们可不仅仅在电视上胡说八道，还在网络新闻、报纸头条……各种各样的媒体上胡说八道，你又打算怎么办？难不成还一家一家地找上门去么？别天真了，你也应该很明白，一时冲动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就像是看透了少女的心思般，玛利亚的嘴角浮现出嘲弄的笑意。
“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让你找到新闻编辑，你觉得他是认认真真地坐下听你揭露真相的可能性大，还是以‘我先给你冲杯咖啡吧’为由跑到洗手间拨打911的可能性大？”
米娅无言以对。
“当然，这么说也有点太过绝对了，毕竟事到如今，你的家人依然愿意相信你不可能干出这么荒唐的事情来，尤其是你的三个妹妹，对此深信不疑。”
“海伦娜、瑞贝卡和阿什莉……她们怎么了？”
“似乎是因为在学园发表不恰当的言论，与反对者发生斗殴的关系而被停学，被当成你潜在的同谋而受到树不子犯罪调查科和联邦调查局的严密监控。”
“在这个国家，难道就连说一句真话都不可以吗……”
“戈培尔说过，重复是一种力量，谎言重复一百遍就会成为真理——在已经化为‘真理’的谎言面前，你的‘真话’又有几分胜算？”
终于，米娅发出绝望的干笑声。
“既然根本没有胜算，我现在又是废人一个，你又何必救我呢……”
还不如呆在那间什么都没有的课室里，静待死神的降临……
至少，还能跟心爱之人死在同一个地方。
“因为我觉得特洛伊·亚当斯的故事不应该就此结束。”
话说回来，玛利亚之前确实透露过，她一开始是为拯救特洛伊而来的，但等她率领“救世军”攻入营地后，才发现特洛伊已经……
所以，迫不得已之下，才退而求其次，救了自己一命？
不。
比起这个问题，更重要的问题是——
“你为什么想要救他……”
“你确定你不是在质问我‘特洛伊·亚当斯是不是救世军的一员’？”
确实。
这个问法，要更加一针见血。
按常理来思考，玛利亚之所以不惜劳师动众，与奥斯汀圣瓦尔基里学园正面为敌也要救特洛伊的原因，显然是因为对她而言，特洛伊是十分重要的存在。
最直接的理解，当然就是特洛伊·亚当斯其实是救世军派来的卧底，身上背负着什么重要的情报，重要到可以让神出鬼没的恐怖组织首领都不得不现出真身亲手解救他。
虽然此前就不止一次听说过“救世军”通过各种途径招募成员，其中不乏有来自蓝区的树不子，但认识特洛伊这么多年，米娅很清楚他平时的性格就比较愤世嫉俗，爱好打抱不平，甚至曾公开发表过“救世军的产生与不合理的难民制度有着密切联系”这种惊世骇俗的言论。
可是，他并非是那种沉迷于政治正确、常年使用双重标准、对难民群体身上的诸多问题视而不见的空想主义者……
那么，他又为什么会跟这种“世界性公害”扯上关系呢？
“啊，这点请你放心好了，亚当斯先生并不是我这边的人，虽说几经波折，不过到最后他还是选择坚守底线。与其说没答应跟我们合作，还不如说从一开始他就表示他与救世军之间势不两立……老实说，被他这么嫌弃，还真是叫我有点伤心。”
尽管玛利亚已经澄清了跟特洛伊的关系，米娅还是无法理解她向自己伸出援手的理由。
当然，她的困惑，也逃不过玛利亚的双眼。
“你也不用想得这么复杂……你就当我是无法容忍这种善人不得好死、恶人却逍遥法外的结局，所以才跳出来搅局的家伙好了。”
“就因为……这种理由？”
“有什么问题吗？”
简直就跟小孩子耍脾气没什么两样。
很难想象在世界范围内遭到重点通缉的“恐怖大鳄”居然会说出这种任性话来……
难道说正因为玛利亚的个性是如此的捉摸不定，无法以正常人的思维模式推测，所以至今为止都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将她绳之于法？
倒不如说……她一个恐怖组织头目带着自己这个通缉犯在联邦的眼皮底下明明呆了半年有余，情报部门竟然还无动于衷，这件事本身就足够匪夷所思了。
至此，米娅能弄明白的事，只有一件——
玛利亚的实力，远比她想象中的大，甚至可以说是……超乎她的想象。
如果能加以利用的话，哪怕是要将向联邦复仇这种疯言疯语化为现实，也绝非毫无可能之事……
可一旦这么做，相当于将自己的灵魂出卖给恶魔。
倘若特洛伊还在人世……他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干出这种傻事。
“反正我是不喜欢这种结局，但作为观众的我，过分干预故事的走向，就未免太煞风景了……正如台下的观众永远不能告诉罗密欧朱丽叶其实没死一样，真正能改变结局，只有身处故事中的人……既然‘罗密欧’已经撒手人寰，你不觉得还活着的‘朱丽叶’有责任继承他的衣钵吗？”
“所以你选择了我……吗？”
“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很喜欢你现在的眼神~”
说着，如羽毛搔刮般，玛利亚轻轻抚摸着米娅的脸颊。
透过她乌黑明亮的双眸，米娅看到自己凄楚的身影——
乱作一团的长发；
形容枯槁的脸颊；
弱不禁风的躯干；
骨瘦如柴的四肢；
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就像是死人一般呆滞，没有半点光芒，只有深不见底的绝望，不断喷出憎恶的黑烟，就像是熊熊燃烧的木炭一样。”
有什么办法呢……
毕竟应该守护的城市，已经不复存在；
毕竟应该守护的平民，已经不复存在；
毕竟应该守护的爱人，也不复存在了。
就连自己仅存的一点清白都被无情地剥削殆尽……
除了绝望、憎恶、怨恨以外，自己还能有怎样的心情？
“不过，你知道吗？不管崇高的理想，还是无尽的野心，当当事者受到的压力超过本人的器量时，一律都会土崩瓦解，所以不管是与生俱来的责任，还是后来培养出来的觉悟，我都完全无法相信，因为关键时刻失去机能的话就太扫兴了，相反，极端的憎恶是决不动摇而又美丽，只要能成功复仇的话，要他干什么都愿意，哪怕要他奉献生命都甘之如饴——我呢，就是看中你这份憎恶的信念。”
米娅不得不承认，玛利亚的这一席话的确切中了自己的“要害”。
“我还是那个问题——”
“你，想不想要报仇？”
“你，想不想让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走狗们付出鲜血的代价？”
“你，想不想让那些视人命为粪土，将你们弃之不顾的肉食者们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只要你点一点头，我愿意全力帮助你实现愿望~”
如果是被仇恨冲昏头脑的话，她大概会毫不犹豫与这头美丽的恶魔签下契约。
很幸运的是，这个“如果”并不存在。
因为玛利亚的字里行间中存在着怎样致命性的“逻辑漏洞”，米娅看得清清楚楚。
“可是……这太奇怪了，不是吗？”
“对我开出的条件，你还有什么不满吗？”
玛利亚微微皱眉。
“并不是说有什么不满，但是……这根本构不成交易，不是吗？”
“哦？”
“因为你只是一味地付出，什么都没有得到。在不久之前，我们彼此间都还是势不两立的敌对关系，你却还是对我如此信任……你就不怕我反咬一口吗？”
“我还以为你会问什么高深莫测的问题呢~”
玛利亚举起手指，抵住了唇角，再度浮现出笑意。
“嗯，说起来，确实如此呢，我什么都没得到，还必须承担你背叛我的风险~”
只是与先前的微笑相比，显得愈发的玩世不恭。
“但是，这又有什么所谓呢？我本来就是一个清心寡欲的修女，正如基督耶稣不介意犹大背叛自己一样，我也不介意你拿我去将功赎罪，但需要注意一点的是——”
玛利亚眯起双眼，一下子凑到米娅面前。
“像我这种乐善好施的笨蛋，可不是哪里都可以遇到的……那么，你还觉得我有什么不妥吗？”
她依然在笑，却让人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但能肯定的是——
“一味地付出，却没有想过要求任何报偿——要么，你真的就是基督耶稣那样的‘圣人’……”
作为回应，米娅毫不讳忌地直直瞪住了眼前的女子。
“要么，就是真正的‘魔鬼’……到了最后，就会毫不留情地夺走一切。”
“呵……”
玛利亚二度冷笑，就像是看到了三流演员所表演的喜剧般。
“想要拉拢我的话……不妨说出你真正的期待是什么。”
对于少女充满不信任的质问，她并未马上回答，而是保持了沉默，不顾少女的挣扎，温柔地将她抱在怀里。
此刻，米娅从玛利亚身上感受到的，只有源自母性的光辉与温暖。
她第一次产生了某种错觉——
或许眼前这个女人并没有传闻中这么十恶不赦……
就在这让人感觉会永久持续的逡巡中，杀人如麻的“恐怖女王”道出了鲜为人知的心声：
“我只是想从这个肮脏不堪的世界中拯救更多像你这样不幸的孩子而已。”
“诶？”
虽然难以置信，但从玛利亚说话的语气中，米娅嗅不到半点虚伪。
“这也是特洛伊·亚当斯的愿望吧？”
少年“救救孩子”的呐喊，仍在少女的耳畔不断回荡。
玛利亚说得没错。
特洛伊未能实现的愿望、被众人践踏的理想，只能由自己来继承。
但要在这种四面楚歌的严峻局势下完成他未竟的事业，又谈何容易？
更何况——
“我……连心象力都用不了，又有什么资格……继承他的遗志？”
不甘心的泪水，夺眶而出。
“像是这种‘小问题’，你认为我没办法解决吗？”
“诶？”
米娅之所以如此震惊，是因为一旦树不子出现败化倾向，身体状况就只能走下坡路，可以说这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过程，就连立于世界现代医疗技术顶峰的圣瓦尔基里学园都对此无能为力。
而“兽斗士计划”与生俱来的缺陷，又导致败化速度较一般树不子而言更快。
以时间推算，即便能活着离开埃德蒙顿，自己属于“人类”的部分也会迅速消亡，不等自己从这场噩梦中醒来，就已经被“非人”的部分完全取代，化为一头只剩下野兽本能的“怪物”。
然而，这一切……却并没有发生。
自己能像是人类一样感到悲伤；
自己能像是人类一样感到愤怒；
自己能像是人类一样感到憎恶；
自己能像是人类一样感到绝望。
“我还是……人类？”
米娅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子，不知道自己该作何表情。
是应该瞠目结舌，还是感激涕泣……
“你当然是人类——简单来说，我就是在‘兽斗士计划’原有的理论基础上对你的身体做了些微小的‘修补性工作’而已，因为是尝试性的技术调整，我无法预知这会对你的身体造成怎样的影响，我也想过你会不会一辈子都躺在这张床上醒不过来，不过从现在你的身体状况来看，效果相当不错~总而言之，恭喜你重获新生~”
直觉告诉米娅，这个女人……只要她愿意，似乎没有什么事情是她办不到的。
而她绝不会料到，自己的直觉会在下一刻应验。
“啊，对了，‘朱丽叶’，我突然想起来我这个前来搅局的‘观众’还有另一个好消息没告诉你~”
“什、么……”
“‘罗密欧’其实还没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