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库尔德人
上午的聚会最终不欢而散。
以佐撒为代表的人坚持认为这一切都是恶魔所为，而琪米拉就是被操控的帮凶，对此，罗夏仅保留部分意见——她坚信琪米拉是清白的。
“或许，是我感情用事么……”
罗夏喃喃自语。
【请保护好妲露拉和那两个小家伙。】
回想着昨晚的琪米拉，罗夏绝不相信这是邪恶的恶魔会说出的话——那样充满希望与热忱的眼神不会作假。
你到底在哪里？
罗夏或许还没意识到，她此刻对琪米拉的关心早就超越了简单的雇佣关系。若是以前的她，即使是袒护雇主，也不会像现在这般急躁和不安。
雇佣兵除战友以外的人际关系是很淡薄的，因为你不知道自己或在意的人是否明天就会去往最终之地。在佣兵圈里，热血上头意气风发的往往都是刚入门的新人，他们初生牛犊不怕虎，对他们来说“生死相别”只是书本或嘴里的一句词，充满浪漫主义。
库尔德是一个充满悲剧色彩的民族。
三百年前，斯潘达尔大陆发生十国战乱，一小撮宾利人为躲避人祸，克服艰难险阻横渡了宽广的中庭之海·贝利亚，来到奥兰蒂亚所在的奥若森大陆。岁月流逝，这些宾利人在奥兰蒂亚开枝散叶，却始终因肤色问题被几乎所有国家排斥，没有人愿意收留这些异邦人，他们只能四处流浪，以雇佣兵的方式谋生活。
罗夏就是在这种环境下出生的。
孟菲斯尼尔沼泽位于奥兰蒂亚与萨洛克的交界处，法理上归属于法恩斯，不过由于其环境恶劣、野兽丛生，几乎没人理会这个世外之地——这就是罗夏的家乡。
无处可依的宾利难民们为了生计，不得不干着将脑袋系在裤腰的工作，可是这样的工作太过于危险，不可能携家带口，因此他们会在各种荒凉且不显眼的地方建立据点，用以安置族群中的老弱妇孺。
罗夏家乡所在的孟菲斯尼尔沼泽就是其中之一。
库尔德佣兵活跃于奥兰蒂亚甚至是萨洛克的各类战场上，被称为“仅次于萨洛克的战斗民族”，可是谁又知道？与天生好战的萨洛克人不同，他们不是享受战斗，只是为了活着。一方面，库尔德雇佣兵因为良好的作战能力和纪律性，被所有的权贵富豪视为“称手的兵器”，而另一方面，由于根深蒂固的歧视心理，库尔德雇佣兵也是最容易被抛弃和出卖的棋子，这样的例子太多，几乎每一个权力的背后，都凝满了库尔德人悲怆与愤恨的血泪。
罗夏对此深有所感——“库尔德”，在宾利人的语言中，意为“漂泊者”。
作为刀口舔血的雇佣兵，作为颠簸流离的库尔德人，罗夏早就对这些丑恶看淡了。在所有库尔德人的心目中，只有同族值得信任，他们的团结是其他民族无法想象的，在库尔德谚语中有这样一句话：
死在库尔德刀下的库尔德人，只可能因为工作。
作为佣兵，尤其是远负盛名的佣兵民族，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就是两队库尔德佣兵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分别效忠了两个相互对立的势力。他们可能来自同一个库尔德聚落，也可能不同，但为了种族的延续，他们不得不向同胞伸出屠刀，每当这个时候，相互交战的库尔德人都会以最高的敬意示意对方——
战士，请不要留情。
或许在外人看来，他们的行为十分可笑，甚至在奥兰蒂亚的城邦贵族中，流行旁观这样的滑稽表演取乐：
双方贵族排出自己的库尔德奴隶，将他们丢入斗兽场。在两位库尔德战士举刀致敬的时候，围观的上流贵族们优雅地捧起茶水或酒杯；等场内决出胜负，胜利者发出痛苦的悲鸣时，受到愉悦的绅士小姐们矜持的捂嘴轻笑，一派快活的场景。
可是在什么时候，身为库尔德佣兵的罗夏竟对身为雇主的琪米拉产生了些许类似同胞的感情？
或许……是在洪水发生后，琪米拉坚强的站出来，让其他人重新振作的时候，或许，是在她说出“请保护好妲露拉和那两个小家伙”的时候。
罗夏莫名有一种感觉。
——在琪米拉看向妲露拉、奥菲莉亚、黛拉甚至是自己的眼神中，存在着一种她十分熟悉的感情，过去，这种别样的感情她只在同胞身上见过。
家人……么。
三百余年的流浪生涯，库尔德人一直有一个心愿，那就是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国家，让所有库尔德人都不用在别人的歧视下出卖生命。罗夏也是这样，她不知道有生之年能否见到库尔德建国，可是这样的心情从未熄灭，只不过现在，她似乎又多了一个愿意为之奋斗的目标：
遵守琪米拉的嘱托，保护好【游人之歌】仅剩的三人。
库尔德人言出必行。
“师傅，你说我们这次还会那么幸运么？”黛拉无精打采的趴在沙发上，眼睛瞄向一旁正在和小兔子逗乐的小丑小姐，
聚会解散后，暴脾气的佐撒叫上了德普和威利，想要尝试暴力破坏洋馆的门窗。舞女三姐妹在琪米拉的事情上表达了中立的态度，因此没有参合佐撒的计划，而是和罗夏一起继续搜查洋馆内部，希望找到什么有用的物品或线索。
——比如和琪米拉一起消失了的恶魔之书。
在这群被困的人中，由于妲露拉双目失明，只能待在相对比较安全的大厅由黛拉照顾，至于小丑小姐……如果这世界上存在着一个能约束她的人，那么只可能是远在天边的雷蒂娅。
她对佐撒等人烧门砸窗的行动不感兴趣，也不认为有什么继续搜查的必要，对于这栋洋馆的事，她已经略有眉目，接下来，不过是等待验证的时机到来而已。
“这些人真是笨呢，你说对么？小兔兔。”
小丑小姐点了点小兔子的鼻子。
小兔子张嘴咬住小丑小姐的指头。
“师傅？”见对方只顾着和兔子玩，黛拉有些酸酸的又叫了一声。
“咋？”
小丑小姐抽回手指，扭头看向黛拉。
“我是说啦……”黛拉不满的努了努嘴，“我们还能出这洋馆么？”
在之前的几次灾祸中，黛拉和小丑小姐总能化险为夷，这或许是逆天的运气，不过黛拉同时也认为这运气来自于小丑小姐——能带来不幸和幸运的人。
小丑小姐身边总是会发生可怕的危险，可是似乎只要在她身边，就一定会平安无事。这是在经历了海上风暴和大洪水后，黛拉总结出来的经验。
“这还用问嘛？”
对于黛拉自我安慰式的问题，小丑小姐翻了翻白眼。
“冒险肯定会有危险，但是主人翁一定会有好结局！所有的王道冒险故事都告诉我们——不要怕，揍他丫的！”
“呃……”
黛拉突然不知道如何接小丑小姐的话。
“噗……”静静坐在一旁的妲露拉笑出声来，她很喜欢听黛拉和小丑小姐的对话，因为其中总是伴随着有趣的欢乐。
这三个家伙大概是这里最没有危机感的人了——当然，黛拉仅限于小丑小姐在身边的时候。
或许冥冥中黛拉有这样的觉悟：
只要小丑小姐在，一切都不是问题。
这不只是因为这段时间的经历，更重要的是小丑小姐从来都一副快乐活泼、游戏人间的模样，似乎只要看到这样的她，就很难让人觉得危险就在身边。
即使这是假象，黛拉也愿意这样相信。
六、阿拉斯塔西亚
大厅里，无所事事的小丑小姐和黛拉闲聊着，她一会儿讲过去的冒险经历，一会儿又突然插入一段对各地美食的评判，头头是道俨然一幅美食家的模样。
“总的来讲，奥兰蒂亚的菜谱太单一了！”
捏着下巴，小丑小姐皱眉作批判状。
咚——咚——咚——
在大门前，佐撒等人提着从储藏室找来的斧头，一下又一下的劈门。可遗憾的是，无论他们使多大力气，那扇木门依然如故，不见半点伤痕。
“说起来，我最近常常听见一些陌生的声音。”仿佛没有听见门口的动静，妲露拉柔声对黛拉和小丑小姐说，“就像是在和我说话一样。”
“诶——？”
黛拉一听，立刻汗毛竖立。
“别，别吓人啊……”
似乎是又回想起了夜里的事，黛拉不由的脸色一白——她至今没弄明白那一连串的脚步声是幻觉，还是真实存在。
如果是真实存在……
黛拉简直不敢想。
“噗——”妲露拉微微一笑，似乎是被黛拉的反应逗乐了。
“哼，胆小鬼！”
小丑小姐用力拍了一下黛拉的后背，很是不满。
“身为奥菲莉亚大人的小弟，真给我丢脸！再这样下去，你就跟爱哭鬼一个等级了！”
“谁是你小弟啦！”黛拉不服气的反驳，“而且，爱哭鬼是谁啊？”
“爱哭鬼当然是……”
小丑小姐刚要嘲笑对方的无知，自己却突然愣住了。
爱哭鬼……
她眨巴眨巴眼睛，茫然的抬起头。印象中，所谓的“爱哭鬼”应该是小小的、很贪吃、很爱哭的坏家伙，可是小丑小姐越努力回想，越觉得这个概念很陌生，好像自己的人生中从没有这个人存在过。
爱哭鬼……是谁？
“啊啊啊！烦死了烦死了！”小丑小姐疯了似的抓着脑袋，将她那头银灰色的头发弄成了鸟窝，“我是在批评你啊！乖乖听着不就好了么，不要问一些奇怪的问题啦！”
她瞪大了眼睛，恶狠狠的盯着黛拉，一幅怒极了的模样。
“我，我只是怕鬼嘛……”
见小丑小姐发了脾气，黛拉顿时弱气的低下头。
一旁的妲露拉听到两人的动静，温柔的伸出手，将炸毛的小丑小姐拉进怀里。
“乖——乖——没事的，没事的。”妲露拉一边熟练的拍打着小丑小姐的后背，一边轻声细语的说，“女孩子生气就不漂亮了哦？”
小丑小姐躺在妲露拉的怀里，牙齿咬得嘎嘣响。
她讨厌这种感觉。
奥菲莉亚大人是最强的，是无所不知的存在，只要她想，这个世界都必须服从她！爱哭鬼什么的……明明只是很简单的名词，为什么就是想不起来！
感觉有什么被偷走了。
这是小丑小姐绝不容许的。
——我的东西就是我的，我想要的东西也是我的，谁都不准抢！
小丑小姐不允许有任何人忤逆自己，哪怕是自己的记忆。
“还在生气么？不如听我讲故事吧。”
感觉怀里小丫头的颤抖逐渐平静下来了，妲露拉闭上眼睛，用清亮柔美的嗓音娓娓道来：
“这或许是真实发生过的，也或许是经过编纂的幻觉，总之，这是一个发生在过去的故事……”
……
冯里斯安迪是奥兰蒂亚里一座普通的城邦，她位于赛罗克的西北方、裴米拉的东南方。和亚米拉尔与赛罗克一样，这座城邦的守护神是司掌“战争”与“智慧”的密斯弥拉，不过这种普通小城通常都跟这两个词没有太大联系。
由于四面环山，冯里斯安迪的气候条件非常舒适，加之一条被誉为“人间星河”的美丽河流侧卧在她旁边，因此为这个普通的小城邦带来了旺盛的旅游人气。
我们的故事，就要从冯里斯安迪城里的一个小小贵族家庭说起。
故事的主人翁是一位美丽的贵族女孩，她的祖上十分荣耀，是曾参与过千年前黑暗战争的英雄。从小，她的父母就教育她——要时刻不忘先祖的荣光。
可是，假若先祖有灵，为什么不赐予她一双能看见世界的眼睛呢？
天生眼盲的小女孩很困惑。
从传说中的英雄先祖开始，小女孩一家就是冯里斯安迪的军人世家。她知道，在祠堂那本薄薄的小册子里，记录了千年来为冯里斯安迪效忠的先辈，其中有些威名远播，也有些籍籍无名。
和所有的军人世家一样，小女孩的家族也在历史长河中几经沉浮。黑暗战争结束后，由于【奥兰蒂亚九约】的定制，各城邦和平发展了数百年，在这段时间里，许多因黑暗战争而崛起的军人世家消失了，幸而小女孩的家族依靠与王族的良好关系生存了下来。
时间如白驹过隙，匆匆而逝。当奥兰蒂亚所有城邦都沐浴在和平的氛围中，淡忘了黑暗年代的苦难时，一个在某种意义上比黑暗年代更恐怖的天灾来临了。
——死灵狂潮。
对于大部分奥兰蒂亚人来说，死灵狂潮带给了他们痛苦与绝望，然而对于蛰伏许久的军人而言，这是一个展示自我、获取利益的大好机会。
他们渴望战争太久了。
小女孩的家族当然也是其中一员。
在那个死气弥漫的年代，出现了众多星光璀璨的英雄，他们以莫大的勇气和力量庇护各自城邦的人民，被世人代代传颂。
小女孩家族在最鼎盛的时期，曾出现了一名叫做“特洛克”英雄，这位武勇双全的先辈因战功赫赫而得到了女神的垂青，并与之结合孕育了一位强大的半神——
他就是七英雄故事里的反派，【屠龙】英雄风特尔。
死灵狂潮被颇具传奇色彩的七英雄终结后，半神风特尔在诸神之主诺尔瑞尔的示意下，与七英雄在亚米拉尔城外展开了一场大战。
至于结果，几乎所有奥兰蒂亚人都耳熟能详。
这场奥兰蒂亚自黑暗年代后的首次内战是耻辱的，哪怕它得到了神王的授权——因为这违反了【奥兰蒂亚九约】的第一条：奥兰蒂亚各城邦之间不允许发生大规模战争。
——当然，神圣的诸神不允许被质疑，因此神王诺尔瑞尔亲自为这个誓约加上了第十项约定：神的命令是至高无上的。
自从【亚米拉尔之耻】后，小女孩家族从此一蹶不振，风特尔离世后，竟再也没出现过杰出的人才。
一直到小女孩这一代，他们家族已经落魄的连普通富人家庭都不如了。
因此小女孩也时常会想，家族的衰败和自己的盲眼，或许都是源自自家先祖对七英雄背信弃义所遭受的惩罚？
不过小女孩也不是多在意就是了。
因为自出生就没有视力，小女孩对“看见”这种事也不是很渴望，黑暗的世界她早就习惯了，倒不如说，若是有一天她突然获得视觉，反而还会被吓到呢。
黑黑的也蛮好玩嘛！还可以有借口玩捏脸游戏呢！
小女孩自得其乐的想。
尽管家里的日子愈加窘迫，但她家毕竟曾对黑暗战争的结束有功，根据【奥兰蒂亚十约】的第三条，哪怕是表面功夫，冯里斯安迪的王族也必须让她们过上体面的生活。
所以她也不是很担心就是了。
小女孩有个小跟班，是一个伙房帮厨。他跟小女孩差不多大，因此小女孩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偷偷跑到厨房跟他聊天。
从小男孩口中，她知道了许多事情，比如——晚上的天空是黑色的。
“黑色？”
她不是很明白黑色是什么颜色。
“嗯……就是……”小男孩饶头苦思，然后灵机一动，“就是和你一样，什么都看不到的颜色！”
不过这话刚出口，小男孩就吓傻了。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这可能刺激到盲眼的小女孩。
“对，对不……”
小男孩想要道歉，家境贫穷的他很需要这份工作，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小女孩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开心的笑了起来：
“真棒，夜晚原来是这么美好的事情啊！”
“诶？”
小男孩有些不知所措。
在他的注视下，小女孩开心的哼起了歌，她一边唱着，一边翩翩起舞，如同花丛中的妖精，美丽的如梦似幻。
“在夜晚，大家都是一样的……”
旋转了几下，小女孩停下纤足，背着双手对着小男孩的方向轻声念着。
“真好呢。”
心脏仿佛被什么刺中了。
在这一刻，小男孩发现自己无可救药的爱上了主人的女儿。
时间流逝，两人也慢慢长大，小女孩变成了青春靓丽的少女，而她身上的顽症也越发凶狠了起来。为了不让自己女儿的病情加重，贵族将她锁在了房间里，并警告她：
“不许再跟厨房那个丑陋的小怪物来往，如果你不想让我赶他出门的话！”
少女满口答应，但每当夜晚来临，她还是偷偷打开了房间的窗户，听窗外的少年给她讲故事。
“星星？那是什么？”
“传说是四色之主在夜空上绘制的花纹……千年前的群星坠落之夜，所有的星辰都被巨兽利维坦从天空击落……居住在圣白山的诸神就是从这些星星的尘屑中诞生的。”
“那……星星漂亮么？”
“不知道，我也没见过。不过据说十分漂亮。”
“真好……”少女靠着窗户，羡慕的说。
“啊！”
窗下突然响起了少年的惊呼。
“怎么了？”
“刚才有一道红色的光从天上飞了过去！或许那就是星星！”
“在哪里！在哪里！”
少女一听，连忙抬起头，可是除了黑暗之外，她什么都看不见。
“啊……不见了……”
“哦……”少女微微垂下眼帘，似乎是在掩盖自己的失落。
仿佛心有所感，窗下的少年抬起头，对少女说：
“取个名字吧？”
“名字？”少女好奇的问。
“对，我们给那颗流星取个名字吧？据说流星能给人带来好运，如果得到流星的祝福，你的身体也会好起来的。”
少年由衷的希望少女能好起来。
哪怕从此再也见不到少女。
“嗯……”少女仔细想了想，轻声说，“那就叫……‘阿拉斯塔西亚’吧。”
“‘阿拉斯塔西亚’……”
少年默默念了一句，将这个名字装进心中。
“真好听，有什么寓意么？”
“那倒没有，只是觉得很好听而已。”少女俏皮一笑。
她摆弄了一下肩上的外套，将自己瘦弱的身子裹得更严实了一点。
今夜，有些凉了。
少女能明显感觉到，自己有限的生命正加速流逝，可即使如此，她也不愿离开窗边。
【请守护我的朋友吧。】
少女在心中对那颗赤色的流星许下了心愿。
“阿拉斯塔西亚”，在古老的荒桑语中，寓意着——
愿此刻永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