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小丑的心计
傍晚时分，被笼罩在巨树之下的裴米拉亮了起来。
这仿佛是一个有别于奥兰蒂亚其他城邦的奇异世界。当夜幕降临，象征着【衰亡】的哈维卡利亚睁开了她幽蓝的眸。自上而下的冰冷气息随着世界的呼吸，如同心脏中迸发出的血液，借着寒流，迅速蔓延到艾尔拉雅的各个角落。
大地之上，千家万户点燃了油灯蜡烛，用以驱散周边的黑暗；荒芜的原野中，无数尸鬼骷髅从地穴和山洞里爬出来，对着天穹之上的哈维卡利亚高举枯萎腐朽的双手，报以孤寂的哭嚎。
一只、两只、三只……
榕树下，泛着荧光的水母群在翩翩起舞。它们密密麻麻的分布在树叶与枝丫间，如同故事中来去无踪的小妖精，照亮了下方那座古老的山城。
这是一个普通的夜晚，和“群星坠落”之后的千年里任何一个夜晚都没什么不同。
“师傅……”温暖的卧室里，黛拉跪坐在床上抱着枕头。
她的声音闷闷的，不开心当然是一个原因，但更主要的还是对她口中的“师傅”感到不解。
“怎么？啧……这东西到底怎么用啊？”梳妆台边，小丑小姐正在摆弄手上的鬃毛梳。
她难得想要整理一下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可一梳子下去，反倒被自己的发根扯疼了。
太可恶了！
在她看来，人类真是讨厌的生物，总是喜欢发明一些会暗算她的东西。
比如衣服、比如鞋带、比如眼前这该死的梳子……
在气恼的小丑小姐又一次被鬃毛梳扯到疼咧嘴时，黛拉终于是看不下去了。她叹息着下了床，接过小丑小姐手中的鬃毛梳，熟练的站在对方背后为其整理头发。
“是因为你头发太乱啦，师傅！而且你太用力了。”
商人小姐一边轻柔的将打结的发丝梳开，一边为鬃毛梳叫屈。
“是么？”小丑小姐双手放在膝盖上，仰起头。
“真麻烦呢，所以我才讨厌梳妆！为什么女孩子就一定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我们应该崇尚自然美！”
“别抬头啊……”黛拉把手中的小脑袋摁下去，无奈的说，“人就是要干干净净的啊，不仅别人看着喜欢，自己也舒服不是么？师傅你就是太随意了，这头发才会这么乱。”
“无法理解……平时要不是迪雅帮我弄，我才不管呢！”
小丑小姐撇了撇嘴，一双脚丫子轻轻的晃动——这张椅子对她来说太高了。
“不过真奇怪，明明发丝打结的这么厉害，但一点都不脏……”黛拉奇怪的说，“师傅，你多久洗一次头发？”
“以前迪雅三天就帮我洗一次，好麻烦！”
“……你自己洗的次数呢？”
“我又不笨！洗发粉可是大敌，会暗算我眼睛的！”小丑小姐表情紧绷，眉头皱的高高的。
“诶！那你不是很久都没有洗头了？”黛拉一脸震惊。
且不说这世上居然有人这么不爱干净，关键是——小丑小姐的头发除了乱之外，和脏一点儿都沾不上边，甚至凑近了闻，还带有淡淡的清香。
这怎么可能？
但小丑小姐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迪雅又不帮我洗，我为什么要去做多余的事？”
她至今仍忘不了第一次与洗发粉“战斗”时的“惨败”。
那大概是在遇到雷蒂娅的一年后，当时两个小丫头出了圣城一路向北，最终随着难民流落到了法恩斯。因为受雪灾影响的难民大量涌入，初期法恩斯全城戒严，后来慢慢放松。在这期间，两个小丫头每天排队领救济粮，日子过得还算可以——起码饿不死。后来雪灾结束，许多难民重返自己家乡，而无家可归的两人只好和少数难民留下来，成了一座孤儿院的孤儿。
小丑小姐讨厌那个地方，因为那个总是一脸和善的撒切尔夫人让她感觉危险。住进孤儿院的第一天夜里，那个坏女人就让她和迪雅去澡堂洗澡。澡堂里，她见到许多光屁股的小孩在头上抹什么东西，然后就出现很多泡沫，非常神奇，于是她也跟着抹了一把，结果被弄疼了眼睛。
这女人果然没好心！
从此之后，给小丑小姐洗头的工作就交给了雷蒂娅，而小丑小姐本人则更厌恶那个老女人了。
回到现在，黛拉小姐代替了雷蒂娅，正在给小丑小姐梳头。
她轻轻的划着梳子，一边听着小丑小姐给自己讲述洗发粉是多么多么邪恶、应该彻底消灭这种东西之类的言论，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
商人小姐发现看不懂自己这个小师傅……从来都不懂。
有时候，这个小女孩表现的很睿智，仿佛什么事都难不倒她。可有时候，她又表现的很孩子气，做事全凭喜好，情绪毫无规律。
就如今下午发生的那件事一样。
一开始黛拉以为小丑小姐是趁机想捞一笔，后来又觉得她计划很周密，根本不像是临时起意。可若是说她很早就打算好了一切，只是老鼹鼠的行为给了她一个绝妙的切入机会，那么她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是大师们的艺术作品，还是和黛拉一样想要金币？
都不是。
最初黛拉也以为小丑小姐和自己一样，想要数不完的金币。但后面发生的事情，完全打消了她这个念头。
在说出“另一个提案”这句话后，小丑小姐走到画架旁，拿起一支炭笔开始作画。
所有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包括黛拉。但小丑小姐没有理会身后的目光，专注于画纸上。她画了一会儿觉得累了，便抽出椅子坐上去，期间，一脸困惑的雪貂走上前去看了一眼，但还是满头雾水不明所以。
时间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缓缓流逝，直到小丑小姐放下画笔伸了个懒腰，水缸里的大章鱼才问雪貂：
“喂，那丫头画了什么？”
结论是八张画像。
小丑小姐的画工并不出众，但画出的人物却十分传神。在那八张画像中，有三男四女七个人类，而最后一张，则是一只长着蝶翼的小妖精。
“我可以不要你们的赔偿，也不再追究你们的过错，但是……”在众人的视线中，小丑小姐将那八张画像递给雪貂，“你们得帮我找出这几个人。”
“他们是谁？”雪貂疑惑的问。
她认识裴米拉的所有人，但这几个人的样貌却十分陌生——特别是其中还有一只传说中的小妖精。
“坏人。”小丑小姐眯着眼睛，“那七个人类是坏家伙，偷走了我的东西。我知道他们肯定会来裴米拉的，你们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一定有办法找到他们。”
雪貂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而是又问：“那这个小妖精呢？这种东西连存在不存在都是一个问题……你不会又想耍我们吧？”
“那家伙叫爱哭鬼……哎呀，其实我画出来也是以防万一啦，你们可以无视掉。总之，那十七枚金币的事情我可以忘掉，但你们也要帮我找出这七个人……只要一个就可以了。”
“好，一言为定。”
“当然，奥菲莉亚大人一诺千金！”
于是，这场风波就以这种奇怪的结尾收场了，以至于黛拉现在还不懂小丑小姐到底在做什么。
她清楚的记得，小丑小姐一行人的目的地是法恩斯，而且一路上也没说过什么被偷窃的事情。要说东西被偷是最近发生的事，可【游人之歌】里也没其他人说遭了贼啊？
“师傅，你真的有东西被偷了么？”虽然到手的金币飞走很沮丧，但黛拉更在意的是小丑小姐为什么这样做。
不问清楚，她就觉得心里像猫抓一样，难以平静。
“当然是真的咯。”
“什么时候的事？”黛拉又问，“而且你怎么知道他们的长相？”
“那是……哼哼，反正我知道就对了。”
小丑小姐本来打算说出梦境的事，但想了想，又咽回了肚子里。在她看来，这个黛拉虽然很有趣，也能帮自己的忙，但还远远谈不上亲密。自从撒切尔夫人的事情后，除了迪雅，她不会轻易向身边的人说出“超现实”的话。
当然，现在可以谈的对象又多了两个，那就是爱丽丝和夏夏。
或者那个黑骑士也能算一个。
小丑小姐虽然做事随意，但也有自己的准则。什么是亲密的人，什么是不亲密的人，她分的很清楚。对她而言，真正亲密的伙伴是她钦定的“小丑团”成员，除此之外，都是可以无视的路人。
路人可以分为好的路人、坏的路人、喜欢的路人与不喜欢的路人。而伙伴是唯一的，每一个都无法替代。
“好吧……”黛拉知道小丑小姐藏着许多秘密，也识趣的不去深究。
“那么你开始为什么又要让他们赔偿呢？如果是寻求帮忙的话，一开始讲不就好了么？”
唯独这一点，黛拉不是很明白。
“啧啧啧，黛拉你太天真了。你想想，他们和我素不相识，为什么要帮我？更何况还是一群打算敲诈我们的家伙——说是误会，谁知真假？”
小丑小姐看着镜子，对后面的黛拉说。
“这群人很害怕他们与肥猪祭司的交易被人发现，害怕失去现在的一切。这些年来，他们活的战战兢兢，不知道诸神对他们的态度到底是怎样。肥猪祭司肯定威胁过他们，大概意思不外乎‘你们活到现在，全是因为我在周旋’之类的，可这么多年，就算是白痴也会起疑心——或许诸神本就不打算让他们死呢？”
“在十多年前，有一批囚徒试图逃出这座城市，也成功了，但他们的尸体很快就被圣武士们送回了裴米拉。剩下的这些人很惶恐，直到现在都再也没试图逃离过，可他们甘心么？他们可都是骄傲的人啊……至少曾经是。”
“对于这样的人，怎么能相信他们会单纯的帮助我？所以我以最粗暴的方式打败他们，再要求他们支付根本不可能拿出来的赔偿！哼哼，对于我这样的要求，他们肯定很愤怒，但只要在他们愤怒快到达临界点时，突然给他们一个甜头，他们就会觉得占便宜了。”
“可是……这样的话，他们不会更愤怒么？”黛拉插嘴说，“明明是无理的要求吧？”
“这可不是无理的要求哦？否则我为什么要压低他们作品的价格，接着再提出‘金钱赎回’的规矩？这就是让他们潜意识觉得这都是合理的，而且我是站着道义的一方。”
“真复杂……”
“打一棒再给一个甜枣，这是调教必不可少的一环。首先展示出必要的武力，让对方明白我不是好欺负的，然后用道理让他们觉得理亏，这样即使他们愤怒，甚至是仇视我，但只要最后的‘甜枣’拿出来，这种强烈的不满就会立即转化为对我的好感。到这个时候，我让他们找人可就不单单是‘寻求帮忙’了，而是他们在补偿我——而且还会因为占了便宜不好意思呢。”
小丑小姐坐在梳妆台边，对自己的一系列行为侃侃而谈，根本不像是一个刚成年的小女孩。
而黛拉则对自己的这个小师傅又有了新的认识。
“可万一他们又耍赖呢？”
“他们都是骄傲的人啊……而且你也看到了，他们不是我的对手。”
小丑小姐轻声说。
她当然不会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一群不相识的人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