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归来的王
待两人走完青石阶，薇薇安才发现这还只是半山腰。
“这山有这么高么？”她有些不满。
虽说“望山跑死马”，她们在海盗船上见到的小山未必真就那么小，可凡事也有个限度，之前她和爱丽丝从【艾斯塔之眼】刚要闭合开始登山，现在【哈维卡利亚之眼】都已经闭上、【玛雅兰多之眼】睁开了一小半，少说也有八九个小时了，可她们现在连山顶的影子都看不到，说什么也太奇怪了。
“难道这又是幻术？”
薇薇安捏了捏拳头，心中燃起一丝火气。
在世人眼里女巫就是幻术与诅咒的代名词，就连吟游诗人的故事里也常把女巫当做祸乱宫廷和散播灾厄的反面角色，这个说法虽然有很多谬误，但总体上，女巫的确对幻术方面很拿手。
拿薇薇安来说，在黄昏森林时期，当时她的身体还处于冰封中，可即使如此，她潜意识的恨意还是对现实世界造成了影响，从而创造了那个诡异的异度空间，甚至让那些她憎恨的人变成了丑恶的巨鼠，永生永世无法逃脱。
能确实影响到艾尔拉雅物质世界的幻术是所有幻术中最巅峰造极的术法，其本身已经脱离了“幻”这个概念，某种程度上是重构世界。如今魔法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现存于世的凡人法师中能施展这种高等法术的几乎没有，也因此，薇薇安此时才会这么生气。
——因为她直到现在都没有察觉到一丝一毫的法术痕迹。
不论是这漫长的青石台阶，还是之前的岩石隙道，乃至于更早之前的“鬼打墙”，都仿佛浑然天成般没有半点破绽，与整座山峰形成了一个完美的整体。
可薇薇安的记忆又分明告诉她，这不合常理。
这种感觉就像是你站在一个分叉口上，明明脚步是向左走，可周围景物的变化却像是在向右走，关键是你还察觉不到，直到停下脚步才恍然发现自己来错了地方。若是普通人也就算了，可薇薇安是女巫，是理应最擅长幻术的女巫，面对这疑似幻境的地方，她别说是破解了，现在就连确定这是不是幻境都做不到。
因为仅从法术的角度看，这里的确只是很普通的地方——哪怕它再不合理。
在自己擅长的领域被人戏耍，这怎么能让薇薇安不生气？
但她半点办法都没有。
当然，这个“没有办法”的前提仅是作为女巫的她。
“往这走。”相对于脸上阴晴不定的薇薇安，爱丽丝就平静多了。
一离开那条阴冷的青石台阶，爱丽丝苍白的脸色稍稍回暖了一些，嘴唇也变成了正常的红色。她擦了擦额头的汗，抬眼打量了一番周围，便抬步往一处山壁走去。
薇薇安紧跟其后。
“你来过这里？”抛下了关于幻术的问题，薇薇安好奇的看着爱丽丝。
从之前的一系列举动来看，爱丽丝之所以能每次都准确找到方向，要么是她能看穿这幻术的破绽，要么就是她曾经来过这里。
薇薇安倾向于后者。
“……算是吧。”爱丽丝抿了抿嘴，淡然地回答。
“哦……”意识到对方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深谈，薇薇安又问了另一个困扰她许久的问题，“你是怎么让风暴消失的？”
先前在海盗船上，爱丽丝仅仅只是举了下手，那些环绕在风暴之牙周遭的狂风便消失了，这让期待了许久的薇薇安大失所望。在她看来，要平息那么大量的狂躁元素，必须得使用非常高等的降灵术才行，最不济也得进行一场大型的仪式，怎么可能那么简单就平息了呢？
那是神灵都不可能做到的事情——除非是海洋之神。
“那些风暴不是我平息的，”爱丽丝摇了摇头，淡紫色月光落在她的脸上，让她看起来多了一丝神秘的魅力，“我只是让他明白我们的来意。”
“‘他’？”薇薇安看着爱丽丝的侧脸，微微有些出神。
对于爱丽丝的话她并不意外，事实上这也是她的猜测，因为爱丽丝只是普通人，没道理这么容易就让那些风元素听她号令，那么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爱丽丝是借助外力让躁动的风元素平息的。
比如某样宝物。
薇薇安清楚的记得，当时爱丽丝的确拿着一枚翠绿的耳环。
“‘他’是谁？”
“风暴之牙的守门人。”爱丽丝轻声回答，“同时也是那些风暴聚集于此的原因。”
“守门人？”
薇薇安脸色一变，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虽然你从没问过，但你也应该猜到我来这里的原因了吧？”爱丽丝顿了顿，认真地说，“我们的目的相同。”
“……”
薇薇安垂下眼帘。
她的确知道爱丽丝的目的，但并不清楚对方到底知道多少。
对此，爱丽丝肯定地吐出了一个名词：
“红之王。”
薇薇安猛地抬起头，内心震动。
她是在那个人的要求下来到这里的，同时也是在那里了解到了那位传说中的青铜之王的信息。一开始，薇薇安只认为爱丽丝同那些海上的冒险者一样，是为了寻找所谓“风暴之牙的宝藏”而出海，结果不幸遇到了海难，所以被她捡到。
而后来，在知道爱丽丝与雷蒂娅相识后，她又以为对方只是单纯的来寻找朋友——她知道“黑美人号”遇到的海难，也知道雷蒂娅和小丑小姐当时就在那艘邮轮上。
可现在，爱丽丝居然直接说出了“红之王”这个名字。
她直直的盯着爱丽丝，觉得这个人身上的谜团越来越多，让人捉迷不透。
难怪她知道如何让风暴之牙的风暴平息……
“你……”
“到了。”就在薇薇安惊疑不定之时，爱丽丝停了下来。
一个深邃的山洞出现在两人面前。
“这是……？”
薇薇安下意识的问了一句。
“待会儿恐怕会有些危险，我们要先躲起来。”解释了一句，爱丽丝便率先进入了山洞。
“危险？”
疑惑的嘀咕一句，薇薇安跟着走了进去。她现在愈发觉得自己恐怕又被戏弄了，明明是那个人拜托自己过来，却半点没有提到关于这座海岛的事情，只是说到时自然会有办法。
薇薇安甚至回忆起了那人当时轻松的笑脸：
【就当是苏醒后的一次旅行，毕竟你睡了这么久，恐怕很多事情都陌生了……至于那件事，嗯，反正到时候你就会明白，放心吧，我保证绝对只是一场没有危险的轻松之旅。】
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
薇薇安咬了咬牙，不过转念一想，那人当初是否就已经知道自己会遇到爱丽丝，也知道爱丽丝能解决这里的事情呢？
如果是她的话……
“所以才说什么‘到时候自然会明白’这种话么……”薇薇安眉头微微一皱。
既然如此，那人又为何会让自己过来？
薇薇安对这个所谓的“风暴之牙”一无所知，如果那人早已知道爱丽丝的存在，又何必多此一举拜托自己？
【啊，对了……虽然去的时候我没什么要求，随便你玩，可是归程的时候请快一点，接到人立刻去法恩斯找我。】
薇薇安的脑中忽然闪出这段有些莫名其妙的话，脸上顿时露出了怒容。
那个女人……
是把自己当车夫了么！
薇薇安眼神一沉，立刻明白了那人的用意——说起来，关于“安杰丽卡复仇女神号”的消息也是那人在聊天时不经意间说出来的。
嗯，不经意。
好个不经意……
想清楚这一切的薇薇安气得牙痒痒，却又拿对方无可奈何。
这边薇薇安还在生气，前面突然传出了一阵对话声：
“你好。”
“……你是谁？”
“爱丽丝。”
“……”
“爱丽丝，怎么了？”听到声音的薇薇安走到爱丽丝身边，发现前面石头对面躲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她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什么……守门人？”
“不是。”
“妖怪啊！”
爱丽丝的否定和那位少女的尖叫同时响起。
……
“……你们好，我叫歌莉德，”
短暂的骚乱后，躲在石后的少女故作冷静地介绍了自己的名字，随后又略带慌乱和期待的盯着爱丽丝两人：“你们……是活人么？”
“不是。”
薇薇安略带恶意地说。
“唔……”歌莉德顿时一僵。
白嫩的脸上也泛起了青色。
她紧张的缩了缩身子，一双淡金色的眸子不断在爱丽丝和薇薇安身上游弋，不知想到什么，她眼眶顿时湿润起来：
“请……不要吃我……”
语气中满满的绝望和懊悔。
爱丽丝叹了口气，阻止了薇薇安进一步的恐吓，走到歌莉德身边蹲下：“你叫歌莉德吧？我叫爱丽丝，曾是哈贝尔神庙的祭司。”
“哈贝尔……”
原本歌莉德见爱丽丝靠近自己还拼命往旁边挪着身子，可听到对方的话，她先是迷茫的呢喃一句，接着双眼发亮：“真的？你是哈贝尔神庙的祭司？我听莉莉丝说过那个地方，是一个很美丽的湖上城市呢!”
刚说完，她似乎又觉得自己表现的过于激动了，于是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轻声说：
“你认识莉莉丝么？”
“认识。”爱丽丝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太好、呃，”歌莉德刚要兴奋的跳起来，转瞬又故作矜持的轻轻一笑。“我、我是说，真巧呢。”
薇薇安翻了个白眼。
歌莉德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身旁的爱丽丝身上，所以没有注意到薇薇安的不屑：“那个……其实，其实我是万神殿的祭司。”
“我知道。”爱丽丝又点了点头。
“哼，我说怎么这里一股子臭味，原来是神庙的祭司。”
薇薇安冷笑一声。一开始她还没有注意，可当歌莉德看到她尖叫时她才发现了对方身上环绕着一股淡淡的神圣气息，也因此，身为女巫的她当然对歌莉德没有什么好脸色。
“臭、臭味……你这人怎么这么粗俗！”歌莉德的脸白了白，不过在黑暗的洞穴中看不清楚。
“哈——那当然，我可是女巫哦？”
薇薇安的眼神阴沉下来。
“……女巫？”歌莉德闻言愣了愣，随即也双眼冰冷，一脸厌恶地盯着薇薇安。
气氛一时有些安静。
“薇薇安，不要忘了我们的目的，”最后还是爱丽丝率先开口。
她先是叮嘱了薇薇安一句，接着又对歌莉德说：
“她没有恶意。”
“爱丽丝小姐！”歌莉德猛地转过头，凝视着爱丽丝说，“身为神庙的祭司，你怎么可以跟一个肮脏的女巫在一起？”
“我……”
不待爱丽丝说话，薇薇安立刻呛了过去：“哈！你这蠢货刚才没听清楚么？爱丽丝‘曾’是祭司！哼哼，现在的爱丽丝不像你们这群恶心的家伙！”
“你！”歌莉德对薇薇安怒目而视，
薇薇安也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
“歌莉德小姐，”见两人剑拔弩张的模样，爱丽丝无奈的摇了摇头，“请相信，我们没有恶意。”
“别跟我说话！”
歌莉德瞥了一眼爱丽丝，冷冰冰的说：“我不会被你这堕落的人蛊惑的！”
说完两眼一闭，默默蹲回了原来的地方，一副不打算理会两人的模样。
“哼。”
薇薇安嘲讽的哼了一声。
“算了。”爱丽丝拉着薇薇安走到另一边，轻声说，“不必多生事端。”
“嗯。”
虽然对歌莉德这种现役祭司充满恶意，但对于“弃暗投明”的爱丽丝，薇薇安显然没有丝毫芥蒂，甚至可以说很欢迎——毕竟可以用来打击神庙的人。
她眨了眨眼睛，语气中满是愉悦：
“你刚才说危险，是什么？”
“也不算是危险吧，”爱丽丝不想再在关于神庙的事情上纠缠，于是顺着薇薇安的话说，“至于是什么，很快你就能知道了。”
的确，这个“很快”真的很快就到来了。
“喀——！戎——！”
一声惊雷般的怒吼从洞外传来，震得洞内的三人耳膜发疼。
“喀——！戎——！”
“喀——！戎——！”
“喀——！戎——！”
一阵阵怒吼越来越近，随着狂风灌入山洞内。躲在石头后面的歌莉德抱紧膝盖，瘦弱的双肩瑟瑟发抖；薇薇安面露惊慌，似是感觉到了空气中不安的躁动；爱丽丝靠坐在薇薇安身边，平静的脸上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一双紧紧捏住的拳头说明了她的紧张。
不多时，三人所在的山洞剧烈晃动起来，犹如地龙翻滚。
无数石块和泥土从洞口外簌簌落下，洞穴内的壁面也出现了不少裂纹。
“爱丽丝……”
“待在这里，不会有事的。”
爱丽丝拍了拍薇薇安的手，安慰着说。
“嗯……”薇薇安点了点头，正要再说什么，忽然感觉周围的光线一亮。
紫色的月华落在了三人身上。
“那是……”
薇薇安长大了嘴巴，惊愕的盯着天上的巨物。
巨人。
一只由岩石组成的巨大人形从山壁上爬起来，而三人所在的山洞就是巨人手肘和膝盖间形成的缝隙——他原来是匍匐在山上的。
歌莉德感觉到气流的异常抬起头，随后眼睛都发直了。
她从没见过这么巨大的巨人。
即使是最高大的森巨人恐怕也只能达到他的脚踝。
“埃——！忒——！尔——！”
同样是阵雷般的怒吼，不过这个声音比之前的声音更加粗狂和低沉。岩石巨人从山巅上完全站立起来，看到海岸上的身影，眼睛的位置立刻亮起了两道凶狠的红光。
他一屈腿，从山巅猛然跳下，巨大的冲击让整个风暴之牙都晃了晃。
“喀——！戎——！”
“埃——！忒——！尔——！”
一个浑身岩石，一个遍体毛发。两个巨人对视一眼，然后狠狠撞在了一起。
“原来不是没到山顶，而是有只巨人睡在这里么……”山巅之上，薇薇安看着岛上相互肉搏的两只巨人，内心一阵发怵。
呼——呼——
两只巨人的拳脚卷起狂风，吹得山上的三人脸颊生疼。
“……”
歌莉德也呆住了。
没有理会愣住的两人，爱丽丝仅仅只是瞥了岛上的两只巨人一眼，便抬步往前走去。
“……诶，等等我！”
余光瞧见爱丽丝的动作，薇薇安连忙跟上。
歌莉德犹豫了片刻，最后咬了咬唇，也快步跟了上去。
没过一会儿，三人就在微微颤栗的山顶上找到了一尊石像。
“那是……”薇薇安眯起了眼睛。
石像是一位背生羽翼的女性，她紧闭双眼、单膝跪在地上，双手竖起一柄怪异的长剑，好似虔诚的信徒。
“圣、圣……者。”歌莉德喃喃自语，“传说……是真的……”
爱丽丝走到石像面前，默默地凝视对方紧闭的双眼。
“风与火的圣者，泰伯兰。”
刷——
那双紧闭的眼睛猛然睁开，直直地盯着爱丽丝。
“嘶——”刚走到爱丽丝身侧的薇薇安脸色一白，禁不住连连后退数步。
感觉到石像那刺人的目光，爱丽丝浑身一僵。良久，她才轻吁一口气，迈着颤栗的步子朝石像走近一步。
她从石像双手下面握住了那把怪异长剑的剑柄。
石像的手一松，长剑落在了爱丽丝手上。
“呼——”再次吐出一口气，爱丽丝吃力地抬起双臂，将长剑对准了石像。
一旁的歌莉德脸色一白，立刻大喊：
“你想干什么！”
“该回来了，”爱丽丝没有理会歌莉德，而是盯着石像的眼睛呢喃。
“……雷蒂娅。”
说完，长剑猛地挥下。
哗啦——
霎时间，相互碰撞的长剑与石像尽皆粉碎，一道光从破碎的石像中喷射而出，直冲云霄。
一个红色的人影从白光中显现出来。
“欢迎回来，雷蒂娅。”
爱丽丝仰着头，轻笑着说。
白光中，一双明亮的天青色眸子看向爱丽丝，眼底满是温暖和笑意：
“嗯，我回来了。”
……
……
——《第八卷·青铜的钟声（中）》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