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雷蒂娅的困惑
这是一个荒芜的世界，比传说中的死后之地更了无生机。
雷蒂娅并非没有思考过，或许正如那个法恩斯之子所言，这一切都是所谓的考验，是那个神秘的【传说之剑】为他们所设下的幻境。
尽管匪夷所思，但在艾尔拉雅，这很合乎常理。
就如同那些流传甚广的传奇故事一样：命定的英雄因机缘巧合踏上旅途，他们肩负着光辉与荣耀，一路披荆斩棘，连神秘的妖精与崇高的神明也会为其加护。
若是在很多很多年后，当【青铜】都已成为过去、当凡人真正成为这片大地的主宰时，这样的话语或许会被人嗤之以鼻，让人怀疑说这话的人是不是看故事书看出魔怔了，甚至还会收获一双双或怜悯或讥讽的目光。
但显然，雷蒂娅所身处的这个时代还不是那种未来。
就在数年之前，神明还行走在圣白山与艾尔拉雅之间，偶尔会引发一些神迹，供他们的信徒膜拜。而在游吟诗人的弹唱中，那些活跃在平凡人认知以外的英雄们有不少仍活在当下，是移动的传奇。
就像小丑小姐时常念叨的那样，在这个神代之末的年代里，人们对神奇事物的接受程度是非常高的，即使雷蒂娅常常对小丑小姐所说的那些话不以为然，但那也是因为她不相信对方的无限乐观，以及那些事情可能会发生在她们身上。
是的，这个时代的人们相信传奇故事里所发生的事情——哪怕其中只有五六成的真实——不过那也仅仅是如同他们明白圣白山上住着诸多神明一样，即使明白，也不相信自己在有生之年真的会遇上神明。
当然，虔诚的信徒除外，他们总是愿意相信神明是伴随在自己身边的。
雷蒂娅不是信徒，对所谓的神明也没什么好感，即使她的父亲、伟大的黄金之王就是诸多流传于艾尔拉雅的传奇中最耀眼的那一个，她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会和那些吟游诗人口中的故事发生什么特别的交际。
我早就被……不，我早就抛弃过去了。
雷蒂娅心想。
这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世界，只有相似的世界才会彼此吸引。就如同上流社会的贵族绝不会与底层奴隶成为朋友一样，尽管艾尔拉雅只有一个，但英雄和平凡人也处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中，强行牵扯进去，只会给对方和自己造成麻烦。
自己只是个普通的驯兽师。自从被驱逐出萨洛克王国、和小丑小姐一起被塞娜团长收留后，她就深刻的意识到了这一点，这同时也是提醒她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事情。
她只想要保护奥菲莉亚。
对她来说，【公主】、【英雄】、【神明】之类的名词都只是过去的虚幻，是潜伏在她记忆深处、折磨着她精神的毒药，远比不上身边那个调皮捣蛋，有着潇洒银灰色短发的少女来得重要。她不敢想象，一旦自己的身份被人所知晓，当她这个【灾祸之子】的名字再一次出现在诸神面前，那些高高在上的存在又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那一定是她所不愿见的。
当关于诸神离去的消息慢慢传开时，她真的是松了一口气，甚至同意了塞娜团长的建议，回到这个圣白山诸神最关注的土地——奥兰蒂亚。
“为什么会这样呢……”
雷蒂娅想不明白、
明明诸神已经离去，明明她已经准备好和小丑小姐永远在一起，一起相伴走遍这广袤的艾尔拉雅大地，快快乐乐、平平凡凡的度过一生，可命运显然没有放过她这个有趣的玩具。
她认为自己就是被命运所玩弄的可悲人偶。
“哎呀，你看你这都皱成小山包了！”说话间，一只手从旁边伸出，很自然地揉平了她忧愁的眉头。
雷蒂娅微微一愣。
她看向旁边，那个自称凯恩斯的法恩斯王子一脸天真，清澈明亮的眼中看不到丝毫杂质。
好像刚才那个亲昵的动作很平常一样。
“凯恩斯殿下……”雷蒂娅往另一边挪了挪，正要斥责，可话到嘴边，又无奈的换上了另一种语气，“请您自重。”
“嗯？”凯恩斯歪了歪头，似是不明白雷蒂娅的意思。
于是雷蒂娅便在心中叹了口气，转移话题：
“关于那个【传说之剑】，您还知道什么么？”
与其和这个似乎从未踏足过人世的王子殿下多做纠缠，她更愿意想办法离开这个荒芜的异世界。
不过凯恩斯显然还迷惑于雷蒂娅刚才的态度，想了想，笑着说：“反正歌莉德也不在这里，就不要叫我什么殿下啦，也不要用敬语，我们不是朋友么？”
我可不记得什么时候和你变成朋友了……
雷蒂娅想翻个白眼，但好歹还是克制住了这个不礼貌的动作。她看了一眼仿佛邻家男孩一般、完全不像是王子的凯恩斯，随性地耸了耸肩：
“好吧，凯恩斯。”
“嗯嗯！”
凯恩斯开心地点了点头，让雷蒂娅恍惚觉得看到了一只乖巧的金毛犬。
甩掉这个诡异的既视感，雷蒂娅再次将刚才的疑问重复了一遍，凯恩斯蹲在地上，单手托腮认真思考一番，茫然地摇头：“没了，歌莉德告诉我的只有那么多……那个可怕的小女孩怎么说？”
说完，还问了雷蒂娅一句。
门尔忒罗丝那里当然也是一无所获。
虽然不清楚目前是什么情况，但雷蒂娅至少明白了，在这个荒芜的异世界——或者说被遗忘的历史——中，她的身份是门尔忒罗丝的妹妹，也是所谓的黄金之民中仅存的一员。
按道理来讲，若这里真存在着一把凯恩斯口中的【传说之剑】，那么门尔忒罗丝不可能不告诉自己，除非有两种可能，第一是门尔忒罗丝欺骗了自己，那个古神对她有所隐瞒，第二，则是那把剑隐藏的很深，连门尔忒罗丝也不知晓它的存在。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那把所谓的【传说之剑】确实真实存在。
“没道理啊……歌莉德确实说过【传说之剑】就在风暴之牙来着……”凯恩斯也苦恼的皱起了眉头，嘴里嘀咕着他常伴嘴边的少女名字，“难道是我来错地方了？哎呀好麻烦，要是歌莉德也在这里就好了。”
雷蒂娅瞥了一眼凯恩斯，觉得这人不靠谱。
这个荒凉的世界没有白昼与黑夜之分，身处其中，根本无法察觉到时间的流逝。在凯恩斯独自烦恼的时候，雷蒂娅在他们所处的这块残破大地上转了几圈，并没有发现什么特殊的地方——除了三座金字塔模样的高山。
她也想过离开这里，去其他碎片大地上找找线索，可当她尝试着学门尔忒罗丝的方式呼唤白海豚贝珞丝时，那只由白银之民的灵魂所塑的生物就像是没有听见一样，根本不理会雷蒂娅。
“我还是觉得那三个金字塔最可疑。”
当雷蒂娅再次眺望无尽的远方、那颗横贯在天地之中的巨树时，凯恩斯仿佛想通什么似的，走过来说。
其实这已经是他第四次这么说了。
雷蒂娅闻言转过头来，瞟了一眼凯恩斯，又看向远处屹立在阴影中的三座山峰，心中一沉。
她明白，凯恩斯说的有道理。
如果这里真的是一个试炼之地，那么她和凯恩斯一开始都是出现在这里，而不是其他什么地方就是一个提示——即使这里不是【传说之剑】所在的地方，也肯定有一些什么线索。
而这里最可能藏着什么的地方，自然是那高耸的金字塔。
以及那深入地下的蛛网洞窟。
二、语焉不详
“再说吧……”
半晌过后，雷蒂娅第四次摇了摇头。
她并非是不明白，只是心中对那个地底洞窟的疑虑让她裹足不前。
一开始或许没注意，但当泰伯兰的英灵带着圣剑离开后，她当时浑身一颤，只觉一股浓郁渗人的寒气猛地拍在后背，让她下意识地回头一看。
在那扇巨门里，深邃的黑暗吞噬了一切，像是怪物张开的嘴。
莫名的，她瞬间汗毛竖立，冷汗爬满了额头。
很不祥……
这是雷蒂娅对地底下那蛛网密布的地窟的唯一印象，如果没有必要，她实在是不想再靠近那里。
但这份固执，又能坚持几时呢？
许久之后，门尔忒罗丝和往常一样挽着小篮子出现在了两人面前。她对雷蒂娅温柔一笑，又恶狠狠地刮了凯恩斯一眼，随后熟练地坐在雷蒂娅身旁，将篮子里的金黄色“布丁”拿出来，递给了雷蒂娅。
凯恩斯眼馋去抓，被门尔忒罗丝不客气地拍开爪子。
“这可不是给你吃的，摩多！”她气呼呼地瞪大了眼睛。
凯恩斯可怜巴巴地蹲在地上，双手抵着下巴，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委屈。
但可惜，门尔忒罗丝不吃这套。
或许是觉得对方这样子太丢脸，雷蒂娅将“布丁”掰成两半，准备分他一份。可就在凯恩斯两眼放光地伸出手时，门尔忒罗丝却沉着脸，拦住了雷蒂娅。
“这不是给他吃的。”门尔忒罗丝一字一句的强调。
雷蒂娅一愣。
门尔忒罗丝还从没对她露出这种表情。
不是命令，也不是威胁，而是一种理所当然、不容置疑的态度。雷蒂娅蹙眉沉吟，也不顾凯恩斯可怜的表情，默默缩回了手。
现在还是不要轻易冒犯对方为好。
吃完“布丁”后，门尔忒罗丝叮嘱了雷蒂娅几句，让她不要乱跑，并告诉她，若是遇到了危险，就立刻跑到那三座尖塔之间的空地上。
就和那时她警告凯恩斯时所说的一样。
雷蒂娅闻言一怔，趁机询问有什么危险，希望得到一些线索。但门尔忒罗丝显然并不想回答，随口敷衍了几句，便站起身来，提着篮子一步一摇地朝尖塔方向走。
门尔忒罗丝果然隐瞒了什么。
想到这里，雷蒂娅却意外的松了口气，虽然前路依然不明，但现在至少有了一个方向。
“你在这里等着。”
随口对沮丧的凯恩斯吩咐了一句，她便循着门尔忒罗丝离开的方向跟了过去。
然后理所当然的跟丢了。
说“跟丢”可能不太准确，因为她是在门尔忒罗丝拐入尖塔后面时才跟上去的，本来也只打算远远瞧一下对方要去哪里，但当她也转进那座尖塔的拐角时，却发现门尔忒罗丝像是蒸发了一样，半点影子都看不到了。
“咦，不见了？”伴随着凯恩斯的声音，一股湿热的气息喷在了雷蒂娅的后劲上。
“……我不是叫你等着么！”
雷蒂娅被吓了一跳，捂着后劲跳到一边。
“等待可不是我的风格！”凯恩斯浑然没发现雷蒂娅对自己的恼怒，自信满满的挺起胸膛。
雷蒂娅翻了个白眼——这次总算是没克制住。
“是不是有什么暗道？”凯恩斯挺拔的身影站在雷蒂娅旁边，用手四处敲了敲尖塔的外壁。
这粗神经的家伙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有多轻浮。
好在雷蒂娅也不是什么娇滴滴的贵族小姐，生了一会儿闷气后，也将这件事情丢在一边，跟着观察眼前的这面墙壁。
说是墙壁，但这其实就和普通的山体一样，只是表面并没有附着泥土，也看不出是什么物质。两人花了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绕着这面墙壁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所谓的暗门。
“难道她还能飞了不成？”
凯恩斯泄气的嘟哝。
也不是不可能……
雷蒂娅抬头看了一眼这座高塔，只见其高高的塔尖直插虚空，仿佛看不到尽头。若门尔忒罗丝在离开他们的视线后，立刻飞上去，那么跟在后面、习惯性往四周看的雷蒂娅当然发现不了天上的门尔忒罗丝。
“要不，我上去看看？”凯恩斯跃跃欲试。
雷蒂娅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这座塔的塔尖看上去似乎没有尽头，但那只是因为他们现在就站在塔下，所以视觉产生了偏差。若是离远了看，这座塔其实也就三四百米高而已——当然，这也足够高了——以凯恩斯圣骑士的实力，这样的高度虽然不轻松，但也算不上困难。
这还是因为凯恩斯尚轻，比不上传说中那些巅峰的圣骑士。
雷蒂娅可是知道的，当初诸神向萨洛克降下神罚时，她父亲就带领了手下的诸位大英雄，与七位巅峰圣骑士在万米高空中进行了一场旷世大战，并占据了上风，最后若不是神国的守门人贝尔贝西出手……
她眼神一暗，甩了甩头，将心中的情绪压下。
过去的都过去了，即使那场战斗胜利，也对既定的结局造成不了多少影响。
“你放心，这点高度对我来说就像小山坡一样！”凯恩斯骄傲地拍着胸膛，显然误解了雷蒂娅的意思。
说完，他也不等雷蒂娅反应过来，就双腿一蹬，嗖的一声蹦到天上去了。
“呃。”雷蒂娅僵硬地眨了眨眼睛，突然头疼起来。
这冒失的家伙……
先不说门尔忒罗丝对他们两人的真实态度到底如何，万一这尖塔上面有什么类似于魔法陷阱的东西，这不是自己凑到跟前送死么？
毕竟这地方怎么看怎么不正常，万事都要小心一点。
好在这座塔的外壁上没有被设置什么诡异的陷阱，不过即使如此，凯恩斯还是吃了个瘪。
“看！我啊啊啊啊——”
跳上去的凯恩斯还没来得及向雷蒂娅炫耀，就脚下一滑，啪的一声砸在了地上。
雷蒂娅嘴角抽搐。
“……你这是在干什么。”她虚眯着眼睛，愈发觉得这家伙不靠谱。
凯恩斯镇定的从地上爬起来，故作无事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良久，才在雷蒂娅持续的注视下红了脸，期期艾艾的说：
“咳，那个……上面挺滑的……”
说着，低下头瞥了雷蒂娅一眼，好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
雷蒂娅闻言瞟了一眼坑坑洼洼的尖塔壁面，意味深长地拉长了声音：“哦——的确挺滑的。”
这么明显的调侃即使是凯恩斯也不可能听不出来，于是他本就通红的脸像火烧一样，都快滴出血了。
雷蒂娅捂嘴轻笑，觉得这人也蛮有趣的。
闲话不提，总之跟丢了门尔忒罗丝，两人只好回到之前的地方，有一句没一句的瞎聊。
“唉，要是歌莉德在这里就好了，她那么聪明，一定能知道【传说之剑】在哪里。”凯恩斯撑着脑袋嘀咕。
“歌莉德……”雷蒂娅低吟一声，将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你说的那个人，是希恩的圣女么？”
她曾从佣兵雷诺的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
其实这很正常，对走南闯北的流浪艺人而言，大陆上各个势力的重要人物她们都需要有个基本了解——比如某某贵族喜欢什么——而四野之风这种经常出入各国宫廷或领主城堡的流浪旅团更是如此，毕竟谁也不愿意莫名其妙就得罪了不好惹的人。
每个流浪旅团到一个新地方，都会先了解当地的情况，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都要调查个清清楚楚。比如在四野之风中，这个工作就是由资深佣兵雷诺来负责的。
因为童年时期在圣城的经历，所以雷蒂娅对那里也相对比较关注，自从塞娜团长决定回到奥兰蒂亚时，她便在雷诺那里询问了许多关于这片土地的情报，其中就有关于圣城现任圣女的事情。
——没人见过那位圣女的样貌，只知道她的名字叫歌莉德·莎莉·伊娃。
“咦，你居然知道圣女大人的名字？”
听到雷蒂娅的询问，凯恩斯先是诧异了一下，随即又开朗的笑了笑：“也对，圣女大人那么伟大的人物，即使是她的圣名传播到萨洛克也没什么奇怪的嘛！不过你可能误会了哦，歌莉德虽然和圣女大人同名，但并不是圣女大人。”
凯恩斯想当然的以为雷蒂娅是从萨洛克过来的，虽然这本质上没有什么错，但时间上就差得远了。
对此，雷蒂娅也不想多做解释。
“同名？”她眉头微蹙。
同名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就如同爱丽丝一样，在奥兰蒂亚，叫“爱丽丝”的女孩就非常的多，甚至小丑小姐给灰狮鹫巴顿的别称也是“爱丽丝”。但是，“歌莉德”并不是“爱丽丝”这种很寻常的名字。
凯恩斯口中那个“歌莉德”既然能知道圣城高层间秘而不宣的箴言，而且能常伴在凯恩斯这个圣骑士身边，想必在圣城中也是个处于高位的人物。
两个“歌莉德”，都是圣城中人，而且地位都不低，这仅仅是巧合么……
雷蒂娅看了凯恩斯一眼，见对方眼神真诚不似撒谎，虽然心中还有些疑惑，却也不再纠缠在这个话题上了。
她毕竟和对方不熟。
不过凯恩斯却急了，连忙解释说：“真的，不骗你！其实以前也有很多人误会啦，连我母亲也曾以为歌莉德是圣女大人来着……但是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
凯恩斯显然不想让别人以为自己撒谎，一时脱口而出：“因为歌莉德是龙……”说到这里，他猛地一顿，脸都白了。
“龙什么？”
“没，没什么……”凯恩斯反应过来，语气躲闪，“我是说……我是说……哦对，我是说歌莉德很喜欢龙！哈哈哈哈！”
不过这刻意掩饰什么的话连三岁小孩都骗不了。
雷蒂娅眉毛一挑，眯着眼睛凝视凯恩斯，直到对方心虚地将头埋在胯下当起了鸵鸟，这才收回了视线。
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