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惊变
雷蒂娅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了多久了。这里没有星辰、没有日月，有且唯一有的只是无尽的虚空，以及仿佛永远定格在时间与空间之中的【大地碎片】，若不是自己和凯恩斯还能正常呼吸，她甚至怀疑这里是否连风都没有。
既然这里没有昼夜轮转，那么自然也就没有“天”这个概念。
不管门尔忒罗丝把她认作了什么，但雷蒂娅知道自己的这具身体仍是人类，并没有变成其他的什么生物，所以她也是需要睡觉的——当然，她不知道黄金之民是否需要睡觉。
或许是因为看时间待在近乎静止的环境中所产生的错觉，也或许是因为这个地方的特殊法则，总之，雷蒂娅在这里待的越长，越觉得这个地方的时间流动非常奇怪。单就睡眠来说，有时她能很久很久的盯着远方那颗巨树发呆，一点都不觉得困乏，而有的时候，她明明刚醒没多久，两片眼皮就像是灌了铅一样，拼命往下垂。
在门尔忒罗丝走后，雷蒂娅和凯恩斯聊了一些彼此的事，增进了些许亲近和信任。刚才关于“歌莉德”的事情仿佛被两人遗忘了一般，默契的不再提及。
雷蒂娅当然不可能告诉凯恩斯关于自己童年的往事，即使对方好奇询问——主要是好奇萨洛克和奥兰蒂亚有什么不同——她也只是随口打个哈哈，将其揭过，久而久之，凯恩斯也不知是突然开窍了，还是已经得到了满意的答案，终于不再像是好奇宝宝似的缠着雷蒂娅问萨洛克的事情。
闲聊中，凯恩斯讲述了他的母亲，那位伟大的法恩斯女王的趣事，也面容虔诚的说了他怎么被前任圣女选中，成为了圣城希恩中的一位圣仆。
“那都是八岁左右的事情了啊。”提及自己刚进入希恩的时候，凯恩斯露出了孩子般天真的笑容。
据他所说，那天他第一次遇见了歌莉德，从此两人再也没分开过。
说到这里，雷蒂娅眼前这个大男孩露出了落寞的神情。
这也让她再次想念起了奥菲莉亚，那个让她牵肠挂肚的小丑小姐。或许是为了压抑自己心中难以平复的感情，雷蒂娅尽量以平缓的语气，向这里唯一的倾听者讲诉她和奥菲莉亚的故事，当然，她隐去了两人相遇的过程。
在故事中，她们坐在挂满香囊的马车中，听着佣兵们粗犷的歌声，越过了高山和平原。她们曾遇到过游牧在大草原的艾姆族人，用歌尔换来甜美的羊奶；她们也曾穿越险峻的峡谷，在重峦叠嶂的群山中，远远看见过居住在山洞中的侏儒；她们曾和地精讨价还价、也曾骑在独眼巨人的肩膀上，等待霞红的夕阳落在发梢，像是给她们涂上红妆。
八年前，她们从奥兰蒂亚出发，一路绕过萨洛克，花了两年时间，到达了瓦兰迪亚王国——那是一个和奥兰蒂亚以及萨洛克都完全不同的国度，在那里，没有奥兰蒂亚这样松散的城邦，也没有萨洛克那样凶悍尚武的习俗，那是一个富饶强盛的封建王朝，连流淌在那里的河流都仿佛弥漫着牛奶的味道。
雷蒂娅回想起那段时光，恍如隔世。
她们旅团曾受到了瓦兰迪亚国王的邀请，在精灵王庭出席了盛大的演出——瓦兰迪亚王国和与之毗邻的精灵王庭有着世代交好的邦交——在那里，雷蒂娅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俊美非凡的白精灵，甚至奥菲莉亚还因为“精彩”的幻术表演而得到了精灵女王的赐福。
讲到这里，雷蒂娅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在凯恩斯疑惑的目光中，她带着暖暖的笑意，述说了当时的事情：
奥菲莉亚当时本想炫耀自己华丽的幻术，结果学艺不精，记错了舞台下放着的烟花位置，被冲天而起的烟花一下子炸上了天。就在众人惊愕之时，当时的小丑小姐灵机一动，耍了个小花招，把自己幻化成一只粉嘟嘟的小花猪，还故意撞进精灵女王的怀里，“噗噜噗噜”的直哼哼。
要知道，当时的雷蒂娅可是真的吓着了，生怕奥菲莉亚惹上大麻烦。还好，或许是因为小丑小姐变幻的小粉猪太可爱了，也或许是因为精灵女王心胸宽广，总之，那位美丽雍容的女王陛下并没有因此责罚小丑小姐，反而还将她抱在怀里逗弄了一番，又在众目睽睽之下，亲自为小丑小姐赐下祝福。
“当时那丫头可得意了。”雷蒂娅语气埋怨，嘴角却噙着笑。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时光永远停留在那一刻，但最后，她还是听从了塞娜团长的建议，和旅团一起回到了这里，回到了奥兰蒂亚这个神眷之地。
而现在，她又和小丑小姐分开，被禁锢在了这个被时间遗忘的夹缝中。
说着说着，心中积郁的雷蒂娅眼皮微沉，终究是抵不过疲惫的倦意，枕着平坦的大石头，沉沉的睡了过去。
“你一定可以和你那个可爱的朋友再次相遇的，雷蒂娅小姐，愿诸神伴你左右。”
见雷蒂娅即使是熟睡中也紧皱眉头，凯恩斯叹息一声，走上前为这个坚强的女孩抚平了愁容。他听着雷蒂娅的讲述，也不禁想起了一直相伴在自己身边的歌莉德，衷心为雷蒂娅和小丑小姐祈祷。
雷蒂娅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笑容。
在梦里，她见到了久别许久的小丑小姐。
“迪雅？”奥菲莉亚背对她，似是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过头来，“你怎么来了？”
她坐在一张小板凳上，身前放着一个木桶。
雷蒂娅走近了些。
奥菲莉亚袖子卷起，弯腰趴在木桶的边沿，像是正在鼓捣什么。她看到雷蒂娅的时候很是惊讶，似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相遇，但随即，这惊讶的表情便被她抛在脑后，很是开心的对雷蒂娅招了招手：
“迪雅你来的正好！我有个好有意思的东西给你看呢！”
“是什么？”雷蒂娅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奥菲莉亚身边。
她没有注意到小丑小姐挥动的手，全身心都倾注在了小丑小姐那娇俏的脸上，似是不舍，也似眷恋。
她大概从没想过，自己会和奥菲莉亚这么长时间的别离，因此此刻的重逢就显得格外弥足珍贵。
——哪怕她这时也已明白，这只是一个梦。
“我跟你说哦！”奥菲莉亚嘟着嘴，像是撒娇一般扑在雷蒂娅怀里，“刚才有个好讨厌的家伙居然敢冒充我！还一直‘咯咯咯’的傻笑，跟个白痴一样！迪雅你评评理，奥菲莉亚大人这么聪明绝顶的人，怎么可能那么蠢呢！是吧，是吧！”
奥菲莉亚抱住雷蒂娅，小脑袋胡乱地蹭着她的肚子。
“你这小捣蛋。”雷蒂娅摸了摸小家伙的头，即使只是梦，她也不愿放弃这虚幻的温存。
“哼哼，奥菲莉亚大人才不会捣蛋呢，那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奥菲莉亚不依的撅起嘴。
“你就是个小屁孩。”雷蒂娅逗弄她。
“才不是呢！”
“你就是个捣蛋的小屁孩，”雷蒂娅不理奥菲莉亚的抗议，蹲下身，将搂着对方的双臂紧紧箍住，“都叫你不要乱跑了，为什么就是不听我的话……”
“迪雅……你怎么了？”
“我会找到你的，”雷蒂娅浑然不觉，依然呢喃着，咬着嘴唇，“不要怕，我一定会找到你的，我们约定好了的，一直不分开，所以……乖乖等着我，不许乱跑。”
“那是当然的啊！我们可是要一直一直在一起的呢！”
奥菲莉亚从怀里探出脑袋，笑嘻嘻的说。
“所以任何妨碍我们在一起的东西，奥菲莉亚大人都会干净利落的解决掉她们的！”说着，她拉着雷蒂娅站起来，指着木桶，“就像这个冒牌货一样！”
雷蒂娅此时依然没有发现奥菲莉亚身上的异样，只是下意识的朝木桶的方向看了一眼。
只一眼，她就像被施展了定身术一般，僵在了原地。
“嘻嘻嘻，奥菲莉亚大人很厉害吧！”耳边是奥菲莉亚得意洋洋的语调，就如同往日那样，或许，脸上还会挂着一幅“还来夸奖我吧”的模样吧。
雷蒂娅不知道。
她浑身冰冷，连脑子都迟钝下来。
奥菲莉亚喋喋不休的话语仍萦绕在耳畔，但她就像是傻住了一样，直勾勾的盯着木桶里的东西发呆，良久之后，她才颤抖着抬起手，指着木桶说：
“那……那是人偶么？”
她想要挤出一丝笑容，想要笑着问奥菲莉亚“那只是新的恶作剧吧？”，而她应该得到的回应也该是“诶嘿嘿，这都被你猜出来了呀！不愧是迪雅。”
那样的话，她也可以无视掉那捅面真实到发出恶臭的内脏以及周围嗡嗡乱飞的苍蝇、无视掉红白软物之间蠕动的蛆虫，对脸上满是浓稠血迹的小丑小姐感叹：“做的真像啊。”
但奥菲莉亚面对雷蒂娅近乎恳求的询问，只是困惑的歪了歪脑袋，随后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当然是人啦。”
哗啦——
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满脸血迹的奥菲莉亚贴在她身侧，仰起头，眯着眼睛盯着她，用蛊惑的语气轻叹：“迪雅，你怎么了么？不高兴么？那个家伙可是冒充我的假货哦，为了能再次见到迪雅，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干掉了她呢。”
湿冷的气息伴随着这残忍的话语，像是滑腻的毒蛇在雷蒂娅的胸口游走。她急促的喘了几口气，再次看向那木桶，眼前一阵晕眩。
在那木桶中，在那残肢断臂的顶部，一颗她十分熟悉的脑袋正静静躺在那里，直直的盯着她。
“迪雅，为什么在发抖？”
“迪雅，你在害怕么……害怕什么？害怕尸体，还是……害怕我？”
“迪雅，那可是冒牌货哦，难道你认不出来么？”
奥菲莉亚双臂搂着她的肩膀，嘴唇贴着她的耳朵喃喃自语。
木桶里的那颗脑袋直直的凝视着脸色苍白的雷蒂娅，忽然，嘴角一勾，露出了一丝微笑。
噗通——
雷蒂娅心口猛地一跳，浑身大汗的坐起身来。
“呼……呼……”她恐惧地捏紧了胸口的衣服，身上像是刚从水里被打捞出来似的，成了一个水人。
果然，是梦么。
她脸色惨白，不知为何会做那种诡谲的梦。
“奥拉……”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心中焦虑不安。
正在这时，她发现凯恩斯不见了踪影，当她抬起头环顾四周，却见远处一个像是凯恩斯的人影在阴影中摇摇晃晃地走向了一座高塔。
“喂！凯恩斯！”
雷蒂娅心脏狂跳，朝凯恩斯的人影大声叫喊，可凯恩斯仿佛魔怔了一般，对她的声音不闻不问。
来不及多想，她连忙跳下大石头，一个箭步冲到凯恩斯身边，猛地拽住了对方的手。
“你在干什么！”
“呃……”凯恩斯无神的双眼看着雷蒂娅，渐渐恢复了清澈，“啊？”
他看了看两人，又看了看雷蒂娅抓住自己的手，很是困惑。
“我们，这是？”
“我还想问你呢！”雷蒂娅没好气的白了一眼，“你有梦游症？”
“梦游？没听说过啊。”
凯恩斯的表情很是无辜。
就在这时，原本一直无风的世界忽然卷起一阵阴风。两人齐齐打了个哆嗦，而出了一身大汗的雷蒂娅更是觉得那风像是舌头一样将她全身舔了一遍。
“走！”雷蒂娅忽然动了起来。
“什么？”
凯恩斯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模样，但还是被雷蒂娅拉着开始奔跑。
“怎、怎么……”他刚要询问雷蒂娅，但很快就闭上了嘴巴。
不知什么时候，两人周围浮现出一个个模糊的人影，而更多的人影，正在从高塔下的大门中鱼贯而出。
那些塔果然有问题！
想到门尔忒罗丝那语焉不详的叮嘱，别无选择的雷蒂娅只能闷着头，朝三座高塔之间的空地跑去。
“那、那个，其实我们可以选择战斗……”
凯恩斯的话被骤然加速的风声掩盖。
他从来没想过，一个女人的力气居然可以这么大，而且跑起来竟然连他都一时有些踉跄。
不愧是萨洛克人啊。
凯恩斯看着眼前飘动的火红长发，无奈地压下了体内涌动的圣光。
